开得门来,狄英见着了门前俨然雪人的子林,身后跟着瑟缩不已的小厮。再次重逢,恍然隔世,狄英百感交集,多日累积起来的心墙轰然倒下,原来,要说忘记最不容易。狄英借着雪地的光芒,打量着子林,宛如刀剑的眼神像是要把对方的心洞穿。子林看着眼前的爱人热切地叫了一声:“狄英!”这一声称呼惊醒了狄英的神智,她忽然砰一声把门关上,讽刺道:“公子何人,想来是走错地方了!”这一声响动,惊醒了孩子,翟儿哇哇大哭。
子林听着孩子的哭声,惊喜不已,孩子真的出生了?娶妻至今整整七年,为人父亲的喜悦才姗姗来迟。子林拍着门扉央求道:“狄英,让我进屋去见见孩子,狄英,狄英……”狄英不肯,抱着孩子来回走动,假装听不见。
“姑娘,恳求您让主公进屋吧!您可知为见您一面,主公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啊!”小厮看着子林在风中嘶哑了嗓音,听着婴儿啼哭不止,于心不忍,也劝说起来。
狄英闻此言,往日消失的恨意全都冲上了心头,怒吼道:“杀头何所惧?难道普天之下,只他一人涉险么?狄英风霜中产子,几乎都要冻死,可是那个一走了之的人却音讯全无,狄英不是教他来此,哪怕给个口信让人知道他的死活才好。他一走就这么多时日,既然来之不易,为何不快滚!”
小厮气愤不已,要为主子鸣不平:“你这女人,好不识趣,你当我主公是什么人,恁凭你这般辱骂?”
“寒舍微贱,恐辱尊足,我没嫌你们脏,你们倒自以为了不起。蕴庐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请尊下离开!”狄英口里这样尖锐,心里却一片柔情,还好,他还活着。
子林拦住小厮,并不惊奇狄英的怨恨,思虑片刻,停止敲门,对屋内恳切求道:“狄英,我知你必定憎我,只是你我这般僵持,孩儿定然无法安眠。你若不许我进屋,我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便是。只一点,这些衣食你且收下,不当为我,也为孩儿吧。”
狄英终究是放不下女儿,见子林不用强也冷静下来,耐心哄孩子睡觉。
不久,屋内传来狄英轻哼的歌谣,孩子不再吵闹,慢慢没了声响,像是睡着了。窗上的母子剪影令子林心里难过不已,他伸手去触摸,眼泪滚落。子林连番赶路,身心疲惫,又在雪天站立许久,此时胡须与长长睫毛结了一层冰,见小厮连连跺脚,冻得话也说不利索,吩咐道:“你去一旁马厩里暂避一下,别冻坏身子,所带物什不可浸湿。”
小厮如获大赦,赶忙去马厩避寒,子林却岿然不动。他想起春日里那一夜,狄英拿着骨笛为他流泪,如果没有深刻的爱恋,如何有此深重的怨言。子林相信自己的诚挚,一定能见上孩子一面。子林抉住门框,不想让自己倒下。他身上的斗篷沾满蓬松的雪,像是披着一件洁白的羽衣,血管已经凝滞,子林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有霜花。
太阳升起来,明媚的光亮扫上子林面庞。他费力睁开眼睛,眼前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光晕。他看见狄英抱着孩子默默凝望着他,那眼神无比柔和,一旁的小厮惊喜而又兴奋。屋内炉火烧得正旺,热热的汤水咕嘟唱着歌儿。狄英把孩子送到子林跟前,子林愣住了,终于醒悟过来狄英已经原谅了他。他小心翼翼抱着这团粉嫩的生命,孩子樱桃般的小嘴微微张开,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冲着子林笑得可喜。
子林被笑容感染,幸福的眼泪滴落在孩子面庞上,欣喜问道:“可取了名字?”
狄英点头,取来绢帽,指着上面绣的字,道:“叫翟儿。我是狄族女子,她身上流着我的血,所以取了这个字。”
子林笑着把脸贴着孩子的面赞道:“好名字,你没入宛丘,倒是跟妫氐极为默契了。”
狄英不解:“何故这样说?”
子林笑道:“王兄有一长女叫翚儿,杵臼有个小女儿叫雉儿,皆取自瑰丽吉祥的鸟儿,咱们的翟儿长大了肯定有副动人的歌喉。”
狄英正色道:“我可不喜欢她是金丝雀,黄鹂鸟,她是山中的凤凰,要飞便要越过高山瀚海,直上云霄,自由自在。”
子林抬起头,郑重回应:“当然,就像你一样。”
爱消释了所有的积怨,这一天,二人诉尽相思与磨难,子林完全忘记了回家一事。
鲁姬见子林一去半月无音信,心里很是焦急,既怕万一国主询问穿帮计露,又恐子林遭遇不测,每日痴痴等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命人彻夜点起长明灯,生怕一闭眼灯火灭掉,噩耗就传来。一入夜,凄凉感就像恶魔利爪挠得她的心一阵酸麻,她总是睡前往地上随手扔下一把钱帀,然后翻身起来掌灯寻找,找着找着,天便亮了。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终于传来小厮的通报,子林归来了。鲁姬激动地将长发抚弄一遍又一遍,对着铜镜勾勒眉眼迤逦的线条。她希望自己这样精心打扮,能够让夫君多看几眼。
当她穿着华丽衣裳走进屋内,见丈夫安好无恙,激动得恨不得扑过去抱着他。可是这盛装的期待来不及绽放,便被一个年轻女子击得粉碎。
她是谁?那么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怀里抱着谁的孩子?她是那么年轻,清瘦的脸庞,紧致的肌肤看不出一丝皱纹,头发黑亮得反光,白玉般的脖颈散发着诱惑。
子林不顾一切去见的,果然是一个女人。她一直搅扰着不让子林纳妾,没想到子林私下还是干了这件事。
鲁姬诧异于自己竟能站稳,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走到子林面前,坦然面对一切。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故事,与子林有着怎样的过去,她一概不知。然而,子林就这么背对着她,不曾说一句关怀的话,眼神全然被那个女人抱着的孩子吸引。鲁姬曾以为自己还算年轻,还有希望,哪怕子林对她没有爱只有感激,她也能挟恩索报,不至于晚景凄凉。但是生存是严酷的,那原本浅薄的好感,现在看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鲁姬犹如被人抛进了无底的寒潭,心里苦苦挣扎。
“狄英,这是我的世妇鲁姬。”子林看见鲁姬过来,微笑着向狄英介绍。
我的世妇?鲁姬听闻此言,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冷漠更凄凉的时刻了,自己的丈夫对着别的女人,就像是介绍一个普通朋友一样介绍妻子。她鲁姬掌管府中一切,自诩尊贵,可惜到了子林口里,跟厨娘、仆从,甚至一个小玩意儿,有什么区别?世妇的尊称就是一桩绝世的嘲讽。
狄英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对于婚姻到底该多庄重,从没有过比较。她心心念着的是所爱的人也爱着她,忠诚,相守,直到老去,这样就足够。她端详着眼前的贵妇,被那件繁复刺绣的衣裳吸引,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贵妇的面上敷着均匀白粉,眉眼描得极为精致,顾盼之间飘逸秀丽。狄英看着她那么静静站在灯火的光晕下,身姿挺拔,矜持娇贵,只是神态中藏着疲惫与憔悴,眼睛红红,更辉映得描了胭脂的唇瓣有些妖丽夺目。原来,这便是子林的正妻。
狄英纵然比部落的女人要多熟诗礼,却从没有经过俗世洗礼,并不在乎那些礼节,尤其是她不知道的礼节,狄族女子的身份地位从不需要男人给予,她反倒觉得自己带着孩子到宛丘抬举了子林,她给子林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呢。所以当子林介绍鲁姬之后,狄英只点点头表示尊敬。
但是这轻描淡写的致敬就像一个耳光狠狠劈在鲁姬脸上。若无恩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般骄纵?鲁姬怒火攻心又发作不得,只能上前降低身份佯装关心:“这是我们家的宝贝吧,妹妹辛苦了,天冷快进屋子里去。”子林惊异地回过头,第一次见鲁姬这样。鲁姬只差银牙咬碎,折断指甲在拳头中,可是子林回来了,她只能微笑。心想,只要熬过这段时光,子林禁足被解,以后有的是手段折磨这个女人。
子林夜夜陪伴着狄英,鲁姬虽然忌恨,但也不敢拿丈夫的生死和前途开玩笑,她不清楚大王和杵臼知晓后会不会对子林有所伤害,因此只能帮着全心全意地照顾婴儿。表面看来是为子林与狄英制造独处的机会,其实是多接近孩子。她知道子林很爱孩子,可她没有完成这个任务。眼下不能辜负子的信任,否则功亏一篑。妫翟被精心照料,养得粉妆玉琢般可爱。鲁姬不曾有过孩子,抱着这个婴儿渐渐有些爱不释手,有时抱着孩子她就怅然若失,如果她也能有个孩子,就不会这样寂寞了。到了桃花再次盛开的时节,小妫翟已经长出了新牙,变得活泼好动,常常眨巴着眼瞅着鲁姬和狄英,充满了好奇。
生性善良的狄英把鲁姬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对于鲁姬的温和丝毫不起疑心,她为自己遇到好人高兴,感激鲁姬事事教育她,指点她。鲁姬已年近三十,嫁给子林这些年,看多了宫内争风吃醋、互争宠爱之事,天真烂漫的狄英哪里知道王室贵族深如古井的心计。
鲁姬宽厚之态让子林放心不少。他重新审视发妻,看到了鲁姬不少好处,慢慢忏悔起自己多年的冷漠。妻妾相伴,其乐融融,禁足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被打发过去,到了夏日,子林禁足令解除,面见君王。
子跃开口就问子林一个犀利的问题:“子林,依你之见,陈完如何处置?”子跃这回没有听从杵臼的话,径直问子林。
“依臣之见,莫如将陈完贬谪芦馆,赐其尊号,废其权柄,既全大王仁心,又察臣僚之诚意。”子林吃了牢狱之苦,知晓了兄弟的意图,便学会了慎言慎行。
子跃捻须,思虑一番,同意了子林的建议。杵臼欲阻拦,遭驳斥。其实,子跃对于子林的期待和信任一直都在杵臼之上。子跃又是一个感念旧情的人,囚禁了子林那么久,连除夜家宴也不宣召,心里很是愧疚,如今子林解禁,他把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子林——寻回太子免的后裔。杵臼请旨同去,子跃清楚杵臼与子林有罅隙,也清楚杵臼有些不安分,为了避免冲突,他拒绝了杵臼的请求。子跃心里并不惧太子的后人接任王位,这些时日来,他坐着王位的椅子倍觉疲累,十年之约的承诺时常像是警钟敲响。他明白那个约定不是安神药而是惊魂汤,太子免是先王嫡长子,如果其后裔继任实为天经地义,那么后面几十年中,也不用看到三兄弟的争夺了。
但熏陶在权势争夺中的杵臼如何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十年之约?如果真的让子林把太子免的后裔寻回,那继位机会怎么还有他的份儿?当有人对唾手可得的权力不在意的时候,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往往会按捺不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子林顺利找到长兄的后裔。
子林已经顺利出城。杵臼在屋子里团团转,冥思苦想仍然没有想出好的计谋去干扰子林,直到听妻子卫姬与妾室蔡姬在院子里聊天,说子林也娶了妾室,还生了个女儿,今日蔡姬领着子林的妾室和女儿去见了母亲陈曹夫人,他才找到了机会。
杵臼喊来蔡姬询问:“你可知子林妾室的底细?”
蔡姬不明白别人家的妾室跟自家有什么关系,于是心不在焉地回道:“不甚清楚,只是听说好像是狄蛮,好像叫什么狄英。”
“狄蛮?”杵臼细细哑摸,想起子林在莬地时,冉酉常到监牢里去看子跃,还提供了子林的情况,这才能将杀陈佗的信送到莬地。这女子应该是冉酉的亲戚,只是不曾想,都有孩子了。于是又追问:“孩子何时出生?”蔡姬理着发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看上去约莫七八个月大的样子,不过是丫头片子,没什么可怕,不过这回也奇怪,鲁姬竟然很喜欢那个女婴。”
杵臼听罢,心中越发有了主意,于是叫蔡姬附耳过来,详细计较一番。蔡姬听闻,轻蔑一笑,用帕子遮住脸,反问杵臼:“怎么不叫卫姬助你,调唆我来助你,你拿什么厚礼来谢我?”
杵臼扯下面巾,捏了一把蔡姬娇媚的面庞,拥着美人滚在榻上,色眼迷离地说道:“卫姬木讷,不解人意。你若助我,他日便可叫你所想之事成真”
蔡姬抖落纱帐,娇笑啁啾起来。
子林府中。子林前脚一走,鲁姬就使出了手段。她先在药碗中下了泻药,卧病在床,然后指使下人污蔑狄英做了手脚。狄英没有做过,自然抵死不认,于是要求请陈曹夫人来做主,鲁姬答应。
然而,鲁姬拦下了狄英派去的仆从,换人以狄英的名义送了一份礼物给婆母。陈曹夫人见狄英送来一个精美的盒子,很是高兴,谁料打开一看却是一只死去的猫。这只猫正是陈曹夫人喜欢的。
“这狄蛮竟这般心狠!”陈曹夫人气得头昏脑涨,又听闻人来报,说鲁姬被狄英陷害患病在床,更加气愤。鲁姬善妒她是知晓的,但上回鲁姬带狄英来拜见,不仅言辞恳切,而且举手投足间对孙女也非常疼爱,表现得体自然,想来是这个蛮族女子恃宠而骄,放诞乖张。
陈曹夫人移驾来到子林府中,果见鲁姬面色发黑,躺在床上病容消瘦,不到一刻光景,便上吐下泻了好几回。她唤来阖府仆从,倶都指认亲眼见狄英把药物放入了夫人的饮食中。
“狄英,你怎地心如蛇蝎,自你入府以来,鲁姬对你无微不至,为何要置人于死地?就连我的猫儿都不放过,还血淋淋地装在锦盒里给我送来!”陈曹夫人看着鲁姬这样难受,见狄英毫无羞愧之色,对狄英大失所望,“本来还希冀你为子林多添子嗣,想来像你这样歹毒的狄族女子,实在不配与陈氐联姻。”
“什么,我杀死了您的猫?不,夫人,狄英绝不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我也绝对没有给姐姐下过药,狄英可以对天发誓。”狄英疑惑不已,为何说是她杀死了婆母的宠物?
“婆母,您不要动气,英儿妹妹从小长在山野,与蛮族刁民亲厚,虽言行无状,却是极为真情真性的。”鲁姬劝慰婆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叹了一口气又故作黯然地说道,“子林对我,大抵是情分已断,妹妹有了子嗣,这世妇之位让给她也是应该的,只等子林回来,我会跟他说明。”陈曹夫人听鲁姬这样一说,也不由得可怜起儿媳来,指着狄英斥责道:“不是她还有谁,我们陈氐的女眷,温婉柔顺,除她这个有武艺的狄蛮之人之外,谁能抓住我那灵敏猫儿!这分明是向长辈示威!”
狄英本来只是疑惑,但听得陈曹夫人和鲁姬一口一声狄蛮,听得尤为刺耳。鲁姬教她很多,却没有教她如何处理婆媳关系,在身份被贬低的时刻,狄英的自尊高涨,动了怒气:“您为何口口声声称我是狄蛮?我有名有姓。狄族的女人做任何事都坦荡清白,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没错,我是狄族女人,难道因为我是狄族女人,就该扛下这些荒唐的罪名吗?我看,非是狄英向长辈示威,而是你们根本瞧不起狄英!”
“你……你……你怎敢如此忤逆!我决不允许我的孙女学得她母亲这样野蛮,来人,把翟儿给我抱来,暂交鲁姬抚养。没有我的命令,狄英不许出房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