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林囚禁狱中,思念远方的爱人,而为他等待的狄英也过着孤苦的日子。
狄英初经人事,何曾知一夜钟情便暗结珠胎。起初的几个月,她每天都会跑到野外的大路上去看、去等,从清晨到日暮。到后来,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惊坐而起兴奋地跑出门外,即使是半夜。但是日复一日的杳然无音渐渐消磨了她的激情。她惦念着子林,不知子林的死活,更不知子林那一夜所言的仇杀是真是假。她只是觉得困倦,嗜睡,像是得了什么病一样恹恹的。原来干净纯粹的心里多住上一个人,便真的承受不起。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曾经光洁的小腹已经圆润如气囊,腹内有着规律的动静。她把手轻轻放在肚皮上,感觉有只小手在跟她玩耍一样。她胖了不少,每到傍晚,腿脚都肿起来,她这才意识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不敢大意更不敢骑快马,于是走了三天三夜回到陉山的狄族部落,问到族里有经验的妇女,才知真是有孕了。
狄族部落尚未受文明教化,依然采取群婚制度。人们对于女性怀孕从不问来由,孩子们大多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怀孕让狄英有些恍惚,她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问了很多经验,毅然下山回到蕴庐中。
孩子的存在让狄英消磨的热情再次高涨,再一次期盼深爱的人能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她渴望着这个小生命受到父亲的慈爱,她不愿意相信子林是绝情的,更不愿意相信子林已不在人世。子林那晚跟她说过,他已有正妻,可正妻不能阻止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子林只知道自己爱狄英,根本不知道狄英的血性和品质到什么程度。这么久了,子林一直没有回来,是忘记她了吗?他知道她是一个狄人吗?知道了会相信吗?相信了会冒险回来吗?狄英每天摸着肚子胡思乱想,每回想到子林曾经坚定柔和的目光,狄英便恨不起来。
可是这些都是空想,狄英日复一日站在桃花树下泪水涟涟地眺望,看尽了桃树荣枯,子林还是没有回来。
肚子一天大了起来,转眼到了深秋,更深露重,衰草裹霜。没有人能帮助她,她只能在这偏僻的蕴庐中大腹便便地生活。她有些恨自己胆小,恨自己不敢离开蕴庐,她也曾想过回狄族部落,可终也没有回去,她是怕万一回到部落,子林却没来,她的信念破灭,那此生再不敢期待男女情爱。与其生无可恋,倒不如自欺欺人吧。万一离开蕴庐,故人无迹可寻,此生哪里恼去?
狄英小心翼翼从井中打水,漫天霜雪好似人枯竭的心灵。她趁自己还能动,想洗个热水澡,以后的身子越来越重,不知还能不能奢侈地暖一暖身子。漫长的时光挨过去了,木桶里终于装了不少热水,她用厚盖子盖着,心想再烧上一鼎也该够了。
狄英提着水,在雪地里挪着碎步。从前别说这一桶水,就是院里的石头,她也不在话下。如今腹内的小人儿分外活跃,舞弄着拳脚一时一刻也不消停。狄英刚走到台阶下,就不得不停下来。她轻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孩子啊,倘若你父亲从此不再来,那你就跟着娘,有娘在,什么都不怕。只是你该心疼一下娘亲,不要再淘气啦,外面天气冷着呢,娘可要冻坏了。”
狄英说完,小人儿像是听懂了一样安静下来。狄英弯下腰,提着木桶预备跨上台阶,忽然一阵血气冲往头顶像是要揭开头颅,她眼前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清。水桶滚下台阶,洒出的水把积霜融化成一条浅浅的痕迹。狄英按住眉侧想镇定站稳,还是脚下一滑摔倒了。她就这样无力地趴在地上,过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她双肘撑在地上想起身,腹部忽然像插入了一把尖刀,疼得她冷汗直冒,这下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往自己身下一瞧,看到了隐隐的血迹,只觉得裤腿处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是热热的粘液,羊水破了。
狄英顿觉腹内翻江倒海,一阵阵刺心的疼像是浪潮一样劈天盖地地打来,让人止不住抽搐,而每抽搐一次疼痛就加一分。深秋的山野里寒风刮得她的脸冻成了一块红斑,狄英觉得自己的下身像是坠着千斤重的石头,要把人往深渊里拉,拉得她四肢麻木不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撑起身体,撩开自己的裙裳,让长腿裸露出来,她要看看自己身下到底怎样了。啊,那一点点乌黑可是孩子的头发么?不!狄英心内狂喊,她不能让孩子在院子里冻死,就算是要她死,她也一定要进屋子去。
房屋的门虚掩着,像是半张开的嘴,等待美味佳肴滑入喉管。不到几尺远的距离,狄英却像是徘徊在鬼门关口一样。她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是多么期望她生平第一次爱的人这时能从天而降,把她抱进屋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必须要靠己挣扎。
狄英在绝望中爆发了求生欲,她咬住垂下来的发辫,用尽自己所有力量攀上了台阶,一寸又一寸地挪进了屋内。
狄英拼力关上门扉,狼狈地躺在地上,仿佛一生的劫难都经历完一样。屋内的炉火还剩些微火,她打了一阵寒颤,头疼欲裂,更觉得天气寒冷得异常。她挪到矮几前躺下,抬起手吃力地向矮几上摸去,她想取一块轻软的丝帛,却将针线簸箩打翻,未做完的小人儿衣裳散了一地。她的孩子真是像极了她,这样没有耐性,还不够月就要提前来窥探这个世界吗?狄英顾不得一切,疼痛像是要夺去她的性命一般,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生孩子,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裳,她痛苦地呼号着,汗水在火炉的烘烤下成了雾气笼罩着一切。狄英仿佛再次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只记得一个信念,要生下她的孩子。
带着浓烈的血腥,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响彻蕴庐,这哭声减轻了狄英的疼痛,她半坐起身,顾不得满地血水,垫着丝帛奋力咬断了脐带。她虚弱得几乎晕厥,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她挣扎着把木桶的盖子打开,用先前的热水把孩子洗干净包好抱在怀里,望着这个小生命,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屋外的狂风咆哮,和着狄英的哭声一起,狄英抚摸着女儿的小脸,又哭又笑着,突然想起要给孩子取个名字,遂对着女儿说:“你爹不在身边,娘给你取名叫‘翟儿’吧,你娘是狄族女子,‘翟’为山中凤凰,为娘希望你能展翅飞翔,好吗?”
严酷的冬日来了,狄英储备的粮食随着她的饭量增加越来越少了,产子后的生活比之前要更难,连可以取暖的柴火都日渐短少。没有足够奶水,孩子总是饿得半夜啼哭,四野里没有亲近相邻照拂,狄英连出门的气力都没有,事必躬亲实在吃不消。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只是有些许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莽撞下山,远离部落,不然她的孩子不用受这样的苦。
天太冷了,狄英只能日夜祈祷,期望漫长的寒冷快些过去,温暖早日到来。到那时,她便可以骑着马儿离开蕴庐,去到任何地方。而对被她爱过、恨过、念过、盼过的男人子林,从孩子出生的那刻起,她便要结束这种无助而漫长的等待,是的,该忘记的一定要永远忘却。
雪花纷纷扬扬,除夕将至,平乱后的陈国终于能舒一口气,安稳度过冬天。子跃没有陈佗的大志向,他不想去争夺什么土地城池,也不想改变什么,他甚至害怕坐享其成的舒服与安稳。在子跃心里,什么都没有安分守己来得重要,陈国再不能出任何乱子,所以只有弟弟杵臼才是他最信任的人。渐渐的,杵臼掌握不少实权。
子林虽然早就出了监牢,但也一直幽禁于府邸中不能踏出府外半步。子林很淡然,妻子鲁姬却心忧如焚,她可不想自己的未来,尤其是丈夫的未来就这样消沉下去。尽管子林不把她放在心上,但她深深地爱着子林。大夫府的日子沉静得如一潭死水,鲁姬想,怎么也得干点什么。于是这天,她把自己的陪嫁与体己积蓄全部拿出来,添置了几件衣物想送给婆婆与妯娌,她希望依靠女人间的维系来帮助丈夫重获自由。
陈桓公未亡人陈曹夫人看着三儿媳送来的狐裘大衣,心里厌恶无比。她如何不惦念自己的亲儿子,但实在无法喜欢鲁姬的跋扈嚣张。鲁姬嫁给子林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自己不争气便罢,还不许子林娶妾室,对于陪嫁媵嫱非打即骂,以致子林多年来无儿无女。狐裘纵然华贵,看得出鲁姬是下了血本,但陈曹夫人不太喜欢穿着这样招摇的狐裘大衣,鲁姬倒适合穿着,于是命人将狐裘原封不动地送还给鲁姬。
鲁姬看着送出的礼物被退回,感觉说不出的凄凉。如今子跃在位,杵臼掌握重要权力,唯独她家的子林被禁足,同是一娘所生,为何命运如此迥异?子林看到这些,不仅不体恤她,反倒大声斥责她找事。多年的冷落与煎熬,让鲁姬心灰意冷,她发狂一般把狐裘大衣扔到地上。奴仆们见惯了她的坏脾气,一个个跪在地上都不敢吱声。
与婆婆此举不谋而合的还有杵臼的妻子卫姬。卫姬端着礼物来退还给鲁姬时,见满屋奴仆如筛糠般跪了一地。她见鲁姬泪痕斑驳鬓发歪斜,瞥了一眼地上沾灰的狐裘,心里明白了几分。卫姬不多言,捡起狐裘抖落灰尘,为鲁姬披上,轻言细语劝道:“嫂嫂,天寒地冻,这样哭下去,伤了心肺可怎好?”
鲁姬泪眼朦胧,看到卫姬,心里有些感动,再一看自己送给卫姬的礼物正被婢女端着,也伤心不已,顾不得体面,冲着卫姬哭诉开来:“我想年关将至送些薄礼慰藉一家人的情分,竟想不到这般受人唾弃。平日子林如何对我,众人皆知,暗地里不过是饭后笑柄罢了。今日妹妹也来雪上加霜,倒教我如何熬得过下年?卑贱之人的东西,哪里配人赏玩,我自作多情至此,还有什么理由言笑?”
卫姬虽与鲁姬交情一般,见嫂子哭得双颊绯红,眼似核桃,心不由得软起来,也不计较鲁姬话里带刺,替鲁姬擦干眼泪,好声解释:“嫂嫂若说是我们嫌弃,我真是无地自容。三哥软禁在此,原本是我们该来看望,怎能收嫂嫂的陪嫁礼?夫君一直都在劝解大王,想来待年关过后,大王气消,自然就能想起三哥的好处了。嫂嫂快别哭,大好时节,别叫三哥瞧见徒增伤感。今日把嫂嫂的礼物退还,也是为了避人耳目保全三哥。嫂嫂宽心,大王那里,想必夫君会多劝谏的。我来得太久,恐蔡姬饶舌,就先回了。”
鲁姬看着卫姬的背影,并没有觉得多几丝宽慰,而是更觉凄凉,简单安稳的生活竟是奢侈。不过很快她又擦干眼泪自我开解,现在的日子子林哪里也不能去,她看得见他,也找得到他,比起终日疏离,何尝又不是件好事呢。
除夜家宴,杵臼的妻妾都赴内宫了,陈曹夫人也带着侍婢跟儿子们欢聚,唯不见子林。其乐融融的团圆,令子跃想起了子林当日的种种好处,动了提前解除子林禁令的念头。陈曹夫人洞若观火,叹道:“今日家宴,若是子林也来,才叫团圆啊。”
杵臼作为子跃的心腹,对于子跃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但他如何会让子林回到朝堂中来为自己的称王之路再添障碍,于是阻拦道:“母亲所言甚是,只是王兄此时若让三哥来赴宴,恐怕护着陈完的那些人又要喋喋不休了。”陈完的名字一入子跃的耳,家宴的气氛跟着凝滞了。子跃放下原本在饮的酒,冷淡道:“如此良辰,提那晦气之人作甚?”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多言,默默饮酒吃菜,禁令解除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鲁姬预备了不少佳肴,想与子林吃一顿团圆饭。她都不记得自嫁入陈国之后,有多久没有这样为家宴高兴了。她忙着张罗,却不知道子林早已穿上斗篷,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打算趁着满城灯火,出城去。
“鲁姬,你为何拦住我?”子林喝令牢牢攥住缰绳的鲁姬,叫她让开。
“不,你若不告知我去哪里,我死也不撒手!”鲁姬的心情被子林无情践踏,虽然她不知道丈夫去哪里,但能让丈夫不顾禁令冒险出城相见的人,一定不是寻常人。
“你如此喧哗,是要置我于死地么?”子林被逼下马,低声斥责鲁姬。
“夫君若知惜身,就不该以身犯险。如若大王顾念手足之情,会有今日吗?夫君此行一旦让大王知晓,那让阖府上下如何安宁?”鲁姬流着泪请求丈夫顾全族人,不要拂逆于国主。
子林叹息一声,上前握住鲁姬的手,暖在怀中,解释道:“鲁姬,你我之交虽若君子,但难得你今日之苦心。唉,大王若有心,也不会夜深至此而不来召我。除夕夜这样的好日子,他们不会舍得来找我的。你放心,我会尽快返回,府中一切全仰仗你操持,子林毕生感激。”
鲁姬被子林这样一握手,暖意弥漫心头,怒气与责怪消失无踪。那一句“毕生感激”何尝不是一支强心针剂,让鲁姬全然忘了自己是要阻拦他,竟顺从的站在雪地里,目送望着丈夫消失在夜幕中。堂中精心预备的佳肴,渐渐冷却。鲁姬挂着幸福的热泪吩咐阖府仆从,说子林感染风寒,不宜见客。她盼着子林早日归来,那一丝温情如同夕阳,照暖了一个失宠多年的可怜女人,就算是片刻,鲁姬也觉得此生足矣。
子林带着衣食用度,在风雪夜中策马狂奔,将宛丘城内的灯火弃在身后,那驱除疫病的鼓声渐渐就不敌风声的怒号了。假若明仓卜筮成真,那么此时孩子应该出生了。狄英这样烈性的女子,应该对他失望透顶了吧!他不怕狄英的怨言,就怕她离开了蕴芦。子林喝下一口老酒,把斗篷罩上,不做他想,马不停蹄奔向了莬地。
狄英在新年第一天的夜里,熬着最后一点米汤,聊以充饥。过完今日,她也要背上孩子,拿起弓箭去野外觅食了。屋外野兽嘶吼呼号,茅舍在无垠的旷野里显得微不足道。就在她与孩子渐渐入眠的时刻,急促的敲门声将母女二人惊醒,风雪交加的晚上,谁会来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