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07年,儒葛之地,衰草如幔,陈国太宰陈佗的心赛过秋霜寒冽。“报一”一声长音伴随使者急促的马蹄而来。
“情势如何?”
“禀太宰,郑军不知用了何等奇异阵法,使我军……”
“如何?讲!”陈佗扼制心慌,皱起眉来。
“我军失利,溃不成军,中军损兵折将数以千计……”小卒声音虽小,却字字句句敲得陈佗心震。
“蔡、卫何如?”
“亦自顾不暇,纷纷败走。”小卒看着陈佗脸色阴沉,越发不知如何进陈佗塔楼观战,见自己的三个侄儿子跃、子林、杵臼拼死抵抗,郑国军队如同蟹钳牢牢牵制着周师。
面对此情此景,陈佗叹道:“郑公之野心昭然若揭,此子善权谋,精社稷,不容小觑。天子之势恐去也!”
陈佗正在嗟叹,郑国大将祝冉的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扎进了周桓王的肩膀。
“保护天子!”陈林快马飞奔,护住天子。
“郑伯,天子身侧,岂容尔等放肆!”虢公林父还在怒斥郑庄公的无礼。郑庄公将林父之狼狈尽收眼底,遂眉眼淡淡抿嘴一笑,讪讪道:“是非曲直,虢公清楚明白,君可曾闻: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乎?”
虢公林父被羞辱,却一句话也反驳不了。祝冉听见虢公叫嚣,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故意满弓如月,似随时可取天子性命。
林父身后站着郑庄公的老朋友蔡桓侯。蔡桓侯是聪慧谨慎之人,看到这架式,心知此刻天子若丧命野外,拱卫天子的蔡国等诸侯必颜面尽失,然而再战则必败。蔡桓侯眉头一皱,心里计较一番,于是对郑伯大声叫道:“郑伯常与吾念天子之德,天子非无礼之人,今日之战,其中定有所误会,等明了其中事实再战不迟。”
历史事件的演绎既因愚昧者纷扰,更因聪明人相惜。郑庄公心知肚明,这是蔡桓侯给他撤兵的台阶。他看了看战场,远处烽烟余烬环绕旷野,朝阳如火,染得秋霜嫣红,一股征服胜利后的满足与悲壮袭上心头。是的,威慑天子的目的已经达到,无须再给诸侯征伐的理由。此刻周桓王手捂着伤口,血液已经浸湿戎甲,他已感受不到温热,只听见心跳得发狂一般。
对于观战的陈佗而言,沉默的力量比任何武器都让人恐怖,这缄默简直比出战所有的日子都要长。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郑庄公似乎下了决心,他轻轻抬手,示意祝冉撤下箭,朗声道:“君子不欲多一人,况凌天子乎?鸣金收兵!”郑师军队训练有素,在郑庄公志得意满的沉默中迅速离场,徒留保护天子的诸侯们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之于周天子,这是一场不败却充满耻辱的战役;之于郑庄公,是表面恭敬天子实则小霸诸侯的开始。面对郑庄公马后炮似的致歉礼物,周桓王气愤难耐,可是又能如何?儒葛一战,是东周史上诸侯拱卫天子的第一次战役,却也成了最后一役。江山虽未残缺,天子却已名存实亡。
陈国宛丘城内,陈佗(字五父,陈桓公庶弟)欲接过太子陈免手中的汤药,亲自侍奉缠绵病榻的陈桓公,陈免并不相让。陈免眼下尽是乌青,吃够侍奉病人的苦,却也丝毫没有对位高权重的叔叔放下戒心。直到陈桓公喝令他退在一旁,陈免才极不情愿地将药碗相让。
“郑寤生自负骄傲,怎敢贰于天子!”陈桓公对郑庄公打败天子的事情很气恼。
“王兄勿要动怒,静养为宜。”陈佗抚着陈桓公的背脊,温柔劝阻,百无聊赖地搅着汤药,有意无意地说出另一番话来,“在臣弟看来,郑寤生其人倒颇有可取之处。他长于布阵,擅于用兵,恐天子亦莫奈若何,何况祝冉实属难得将才,只怕未来数年,郑国不容小视。相比我国……”
“糊涂!”陈桓公闻言竟暴怒,猛一阵咳嗽,惊得陈佗不敢多言。
“我陈国乃正义之师、忠臣之后,是天子最先御封的诸侯,岂是这等卑鄙小人能相比的!”陈桓公还陶醉在旧日的光环里,却不知礼乐崩坏,天地更改,英雄已不论出身。
“王兄所言极是!”陈佗唯唯诺诺不再争辩。忽然,他瞥见了陈桓公病容憔悴的脸上投来犀利狐疑的眼光。空气凝结起来,兄弟两两对望,一切突然显得诡秘异常。
“你是寡人最信赖的人,所以寡人敢把宗庙安危交付于你。”陈桓公一字一句地说着这句话,让陈佗不由得担心起来。
“王兄,先饮药吧。”陈佗眼神闪躲,避开话题。
“不,寡人要你发誓!”陈桓公坚持,“无论如何,你要忠于太子!”陈佗心中低叹,只能郑重起誓:“如五父不忠于太子,必身首异处,子孙流离!”
陈桓公听罢才舒心喝下汤药,笑道:“寡人一直信你,何需如此重誓?”
陈佗替王兄盖好罗衾,从华丽的寝殿退下,却瞥见柱边因贪睡而口水泛滥的太子免。这不瞧倒好,越瞧陈佗心内越发愤懑:他和王兄才说几句话,这个小儿竟睡着了!这小儿平时就对他不放心,时时处处防备着他,以后承袭王位定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他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发狂地呐喊:嫡庶尊卑难道就是天理么?陈国大好疆域莫非要断送在这痴呆小儿手中?
他再望向痴睡中的桓公,如此老态龙钟,如此痴肥迂腐。
陈佗绝望又自怜,这静悄悄的气氛也在欺负他,欺负他无人可倾诉。他苦笑着帮王兄捡起落在地上的枕头,忽然邪念起,恶胆生!
管他什么誓言,生死谁又看得见?与其抑郁终生,何不就此一搏!
多年压抑在心中的卑微促使陈佗爆发,他轻轻拈起枕头,狠狠地捂住王兄微弱的呼吸,直到榻上的人无力抵抗。他并不惊慌,是的,他有什么好惊慌的?这一幕,在他梦里出现了不下百次。他小步挪到太子身侧,轻轻解下太子腰间锦带,对着这个无知的小儿冷笑,利索地将太子缢死于梦中。
眨眼间完结了两条命,陈佗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怜悯道:“你们可要好生谢我,九州寰宇,几人能死得如此痛快?”
一夕之间,陈国大事不断。
陈桓公大丧,太子免自缢,陈佗宣布继位。堂下参拜的子跃、子林、杵臼三兄弟满心狐疑,百味杂陈,却也说不出什么。一个月后,宛丘城里灯火辉煌,陈佗作为新王宴请群臣,举手投足间尽显春风得意。有人恭敬,也有人非常不高兴,这个人便是公子跃。陈佗的嚣张深深刺痛子跃的心,他强忍着怒气举起一杯酒敬陈佗:“臣侄恭贺大王。”
陈佗亦早看出子跃的不高兴,但为笼络人心,少不得笑意盈盈将酒痛快饮下。
但不等他的酒入喉,子跃便不怀好意地问道:“侄儿只想问季父,近来可安?”
“费心,大安。”
“果然,作孽多端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不知季父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见我那可怜的父王与长兄向你索命!您可曾听见他们夜夜哭泣,邀您共赴黄泉!”
“你!”陈佗气得脸色发白,一拍桌子,菜肴洒了一地。
“大胆子跃,不容你侮辱国主!”公子杵臼不等陈佗发落,立即让宫中护卫反剪双手,任凭二哥公子跃挣扎。
“冉酉大人,我想请教您,忤逆长辈,有悖于新君,该如何处置?”杵臼问司寇冉酉。
冉酉作为前太子的近臣,对陈佗即位当然怀疑,但今日这场闹剧,他也有点吃不透,只能据实回答:“按律,禁闭三月,绞刑处置。”
杵臼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向陈佗献媚道:“大王,公子跃以下犯上,请按律责罚,以儆效尤!”
子跃见亲弟弟毫无怜悯之心,竟投奔仇人的麾下,恼恨至极,遂在大殿上痛骂开来:“杵臼,你不知廉耻,你可知,父王与长兄就死在这无情无义的陈佗手里!陈佗,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父王,请念及旧情,饶堂兄不死!”陈佗独子陈完年方十四,却最是忠厚宽仁,虽然做了新太子,但仍然极力为堂兄子跃求情。
“你且坐下,寡人自有分寸。”陈佗对处置公子跃无动于衷,却将鹰一般的眼睛看向自斟自饮的子林。
子林看到叔父的态度,并不惊慌,他饮过一杯酒后,平静地说:“季父,侄儿文不敌太子贤才,武不及辕涛涂和杵臼勇猛,喜好对望闲云、风花雪月,于国政来说属不务正业。哈哈,我这样的废人是不堪国主录用的,不如让侄儿放逐田野,倒也恰然自乐。”
“你这么舍得都中繁华?这一去,怕是永远只能做个匹夫,你可甘心?”陈佗并不完全放心。
“有何不甘心?桑女织,太史卜,什么样的人才能做什么样的事,让织布的人来占卜,那才不甘心。侄儿去意已绝,还请季父成全。”
“也罢,留你不住,随你便罢!”陈佗表面惋惜,内心却得意不已。真让三兄弟留在宫中归附于他,他也未必放心,如今一个即将坐监,一个出城放逐田野,还有一个留着打打下手,自然让他放心得多。他转身对司寇冉酉道:“子跃不辅助国主,反倒忤逆长辈,悖于新君,念及王侄情分,终生囚禁于大牢,不得释放!”
一场小插曲很快就被宴会的乐舞喧嚣给掩盖了。子跃被押走,子林回到府中收拾行李,妻子鲁姬惊慌不已:“发生何事?不是去庆贺新王欢宴了吗?收拾行李为何故?”子林也不说缘由,被问得不耐烦了,遂说:“以后好生照顾自己,我会很久不回来了。去哪里,你也别问,且当我死了。”鲁姬一听“哇”地哭了起来:“不管去哪里,你也带上我吧。”看丈夫不理他,只好啜泣着茫然地看着丈夫离他而去。
夜深,宫廷的夜宴仍没有散去的意思,公子林趁人不备,悄悄来到地牢。
牢里阴冷潮湿,暗无天日,不知多少权贵进了这里就出不去了。子林见到昔日风光威武的二哥子跃,眼下成了潦倒的牢犯,心酸不已。
“二哥,你受委屈了!”
“只要能除掉陈佗,这点委屈算什么。你不要管我,务必要牢记我们的大计!在外多加小心,都中事宜,自会有人告知你。”
“嗯,我只是担心陈佗等不及三个月就——”
“不要担心我,倘若死于贼人之手,就当是泉下为父王尽孝心了,你们一定要给我报仇!”子跃拳头捏得咯咯响,“哼,那陈佗是什么样的小人,我们最清楚不过。他只要有膏粱女色,哪里还管生死!倒是陈完那小子颇有见地,年纪虽小却不得不防!”
司寇冉酉藏匿于黑夜中,听得这番话,才知夜宴的一场闹剧,原来是三兄弟的隐忍与计谋,心里安慰不少。
子林匆匆走出地牢,向西南小路疾行。慌忙赶路中,忽闻林中有人招呼:“公子请留步,请听老夫一言!”
子林惊了一跳,警惕问道:“林中何人,有何见教!”
“公子勿要声张,是老夫。”司寇冉酉从林中现身,别有深意地看着月下的子林。
子林看着素来不多言的冉酉面色肃穆,不知是敌是友,只能先寒暄:“冉酉大人好兴致,在此独怜秋月。”
“月同人心,皎皎分明。适才公子与兄长的话,老夫一字不差地听了去。”冉酉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坦白。
子林脸色一冷,旋即跪下,道:“谢大人成全。”
冉酉抉起子林,故意反问:“公子不怕——”
“宴席未散,大人若无成全之心,就不会在此与我赏月了。”子林仰头看天上的月亮,依然是那么圣洁,漠然嘲笑着世人的庸碌。
“敢问公子深夜出城,要去何处?”
这话一下击中公子林的心,他喟叹道:“此番离都,既不能奔他国,又不能离域,想来想去,天下之大却委实无有清静之地,且信马由缰听天由命吧。”
“公子若不弃,老夫在莬地倒有一座草庐,我曾在此地避祸,背靠陉山,幽静无比。”冉酉拿出一支短短的骨笛给子林,“我养女狄英在那里居住,到时公子凭此物找她,她自会照顾您,地牢的犯人也不必担心了。”
子林接过骨笛,借着月光一瞧,见此物古朴可爱,甚是稀罕,于是好生藏于衣内,道一声:“多谢司寇大人,后会有期!多保重。”
陈佗依然在宴饮,见冉酉进来便着人斟酒。陈完看看杵臼,再看看冉酉,总觉得心里像是搁着什么不痛快,又不知从何说起。于他而言,宛丘城像是一座令人发怵的深渊泥沼,子跃敢跳,子林可避,他却无可规避,眼下只有硬着头皮在里面呆着。陈完不知道,今日这番沉闷竟伴随他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