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简直欣喜若狂了,这些洁白的床单,柔软的枕头,从花园里飘进来的空气中的花香,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殷内丝修女在检查完他身上的脓疮之后命令他躺在床上,菲德里托和敦敦被安置在一家修女院管理的寄宿学校里,可是他们每天都来看望马特和查丘。
可怜的查丘。马特想,当有人来看他时,他只是有一些知觉。他在不同的梦境中飘移,有时候喊着爸爸,有时候疯语着蝙蝠。殷内丝修女说,经过这些可怕的遭遇,他的神志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他在那些沉重的鲸骨下面长时间不能维持正常呼吸,他的身体极度缺氧,他的几根肋骨也被压折了。
马特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是玛利亚来看他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地听着她总也说不完的事。她谈论着她救助的流浪猫,或者她在做蛋糕时如何犯了错误把盐当成糖放了进去。玛利亚的生活充满了戏剧性。花园里开了一朵花,一只蝴蝶停在窗边都能引起兴奋,通过她的眼睛,马特看见世界充满了无穷的希望。
现在马特正期待地看着门口,因为他已经听见了走廊里传来玛利亚的声音,但是他失望地看见她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埃斯帕兰莎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衣服,她让马特想起阿尔·帕特隆在生日里经常收到的一种制导导弹。
“我给你带了些番石榴,”玛利亚说着把篮子放在桌边,“殷内丝修女说它们富含维生素C,她说你需要它们来改善你皮肤的状况。”
马特畏缩着,他知道他的痤疮太可怕了,殷内丝修女说那是因为看守用来繁殖浮游生物的水里有污染的缘故。
“你看上去健康多了。”埃斯帕兰莎说。
“谢谢你!”马特说。但是他不相信她的话。
“哦,妈妈!他至少还要在床上躺一个星期。”玛利亚说。
“你不能把这个年轻人当作你的又一个残疾优抚对象,”埃斯帕兰莎跟她女儿说,“我已经有足够多的三脚猫和翻肚鱼了。马特年轻而有活力,他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去做呢。”
啊!马特想,埃斯帕兰莎想要干什么?
“我们非常担心。”玛利亚承认。
“我们不只是担心,”埃斯帕兰莎用她那冷酷的声音说道,“鸦片王国有些事情不对头——倒不是说那个荒凉的废墟上有什么事情对头过,但是阿尔·帕特隆起码还跟外界联系,自从他死的那天起,没人听见那边传出一个字来。”
“艾米丽还在鸦片王国,”玛利亚解释道,“还有爸爸。我为他们那样对待你还感到愤慨呢,但是我不想——不想有任何不好的事在他们身上发生。”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埃斯帕兰莎发出激愤的声音:“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哦,别哭得像喷泉似的,玛利亚。那不过是个愚蠢的习惯,它会遮挡你的智慧,你父亲是个邪恶的人。”
“我控制不住。”玛利亚抽着鼻子说。马特递给她一张纸巾,他私下同意埃斯帕兰莎的观点,但是他的心在玛利亚这边。
“鸦片王国正在处于一级戒备状态。”埃斯帕兰莎说,“我记得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三次,这意味着任何东西也不允许进出。”
“我们能等着他们跟我们联系吗?”马特说。
“前几次一级戒备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这一次已经有三个月了。”
马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天鸦片都要往外输送,以换取金钱来维持帝国的运转。非洲、亚洲和欧洲的毒品贩子正在嚷嚷着供不应求,麦克格里哥和其他的农场主也弥补不了这个缺口,他们把他们大部分土地都用来种可卡因和大麻了。
“我能为此做些什么呢?”马特说。埃斯帕兰莎微笑了,马特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圈套。
“所有进入的飞船都需要经过安全系统的准许,”她说,“飞行员把手放在驾驶舱内一个鉴别盘上。他的指纹和DNA的信息被传送到地面。如果这些被通过了,飞船就允许降落。否则——”
“就在天上爆炸了,”玛利亚说,“妈妈,这个计划太可怕了。”
“在一级戒备期间,”埃斯帕兰莎没有理会她的女儿,继续说道,“没有飞船能被允许——只有一个例外:阿尔·帕特隆的信号优先于一切。”
马特马上明白了,他的指纹和DNA与阿尔·帕特隆是一样的。“你怎么知道那系统没有改变呢?”他问。
“我不知道,”埃斯帕兰莎说道,“我指望阿拉克兰家族的人忘记了这个优先规定。他们肯定出了一些麻烦,否则他们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马特想,是呆瓜起义了吗?还是农场巡逻队反水了?或许阿拉克兰先生在和史蒂文和本内托做着权力斗争。“我明白了,”他说,“我会在天上被炸得粉碎。如果我万幸活下来,阿拉克兰家族的人也会把我像一条老狗一样弄死。我是一个克隆人,这一点你或许忘了。我是家畜。”
玛利亚惊恐地向后退去,马特不管这些,一定要让她明白他们要求他做的事。他不关心艾米丽和她爸爸是否安全,他听到玛利亚哽咽地抽泣着。
“哦,非常好!”他生气地说,“我已经失去备件的作用了,你不妨用这种方式抛弃我。”
“我不想抛弃你!”玛利亚哭着说。
“让我们都先冷静冷静行不行?”埃斯帕兰莎说,“首先,马特,你不是克隆人。”
马特惊住了,他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哦,你曾是克隆人,这并没有错误,但是我们现在说的是国际法。”埃斯帕兰莎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像要做一次讲座似的,“国际法是我的专业。首先,克隆人不应该存在。”
“这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马特说。
“但是如果他们确实存在,他们是家畜,就像你说的,他们就有可能像鸡或牛一样被屠宰。”
玛利亚呻吟着把头埋进了床单里。
“但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内不可能有两个版本,”埃斯帕兰莎继续说道,“他们其中一个——那个复制品——必须被声明为非人类。但是一旦本体死了,这个复制品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那是……什么意思?”马特说。
“这就是说,你就是阿尔·帕特隆了。你有他的身体和他的特性,你拥有所有他拥有的东西,你统治所有他统治的一切,这就意味着你是鸦片王国的新主人。”
玛利亚抬起了头:“马特是人?”
“他一直就是。”她妈妈回答,“这个法律有漏洞,使得利用克隆人做移植变为可能。但是不管法律的好坏,我们现在要利用它。如果你活着降落了,马特,我将倾我所有力量来帮助你成为新的毒品王国的领主。我有阿兹特兰和美国的政府做后盾,只是你要向我保证,一旦你大权在握,你要摧毁这个鸦片帝国,拆掉这道阻隔了阿兹特兰和美国多年的屏障。”
马特瞪着这个矮小、严厉的女人,试图理解他命运中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猜测埃斯帕兰莎要摧毁鸦片王国的欲望,比关心她女儿还要强烈。在玛利亚五岁的时候,她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在这些年里,她从来没有和她联系过。只有在玛利亚先来找她时,她才着手把所有人聚拢在一起。
马特觉得她会为了她的目标而轻易把他牺牲出去,但是他经受了这么可怕的磨难都是因阿尔·帕特隆而起,他又怎么能拒绝呢?他现在明白这件事的整个含义了,这不仅是全世界范围的毒品问题,也不仅是把非法移民变成奴隶来奴役的问题。这和那些孤儿也有关系,你甚至也可以说,那老人也要为看守的事负责。如果马特变成阿尔·帕特隆,那么他就拥有了一切特权:健康、生死予夺的权力……还有随之而来的邪恶。
“我保证!”他说。
飞船在颤抖着接受地面灯塔的扫描,马特扫了一眼飞行员,那男人脸色严酷。“当红灯亮时,把你的右手按在鉴别盘上。”他说。警告!地面炮火已经准备。控制仪上的一个面板在闪烁。
他们会先开火然后再询问。马特心想。他带着阿兹特兰和美国总统的信件,但是如果他们在天上爆炸了,这些东西就没有多大用了。
“有信号了!”飞行员叫道。
鉴别灯亮了,马特把手猛地按了下去,他感到了同样的刺痛感,和按阿尔·帕特隆秘密通道里的那只红蝎子的感觉一样。红灯消失了,面板变成了欢迎的绿色。
“你成功了,先生!干得好!”飞行员开始减小升力,准备降落了。马特感觉一阵幸福的发热,那个人称呼他为“先生”!
马特急切地从舷窗向外望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大庄园似的。在东边远远地看见了净水站,西边是塞丽亚常去的小教堂——她是呆瓜了还会去吗?在中间是仓库、毒品提炼实验室,还有为呆瓜造食物球的工厂。在北边不远一点,是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医院。即使从这里看,还是觉得它很险恶。在医院的旁边是陵墓,阿拉克兰家族的人都长眠在他们的大理石抽屉里。
他们掠过了游泳池,水面闪烁着太阳的光芒。马特寻找着地面上的人,他看见呆瓜蹲在草坪旁边。他看见女仆们在晾晒衣服,有人好像在修葺屋顶。没有人抬头看,当飞船在地面降落时,没有人露出一丝丝兴趣。
“欢迎的队伍去哪儿了?”他嘟囔道,平时总是有一队保镖跑来迎接来访者。
降落时飞船轻微地颠簸着。“你需要武器吗,先生?”飞行员拿出一支枪问道。马特惊惶地看着它,这种枪是农场巡逻队用来电击——和杀害——查丘、法拉考、敦敦和其他孤儿的父母的。
“可能还是表现得友好些为妙。”他说着把那武器收了回去。
“为了使你能迅速离开,我在这里用起飞状态等你。”飞行员说。
马特打开舱门爬了下去。降落坪空无一人,只有鸟的叫声、喷泉的水声,还有——不时地传来修房顶的锤子声。
马特顺着一条弯曲的小径穿过了花园,他的使命是面对阿拉克兰家族的人,结束一级戒备。他可以自己解除一级戒备——一旦他发现控制开关的话,塔姆林和达夫特·唐纳德应该知道它的位置——然后埃斯帕兰莎和边界两个国家的高层官员就会降临鸦片王国,扶植马特上台。
我在白骨场里都比在这儿幸存的机会多。他心想。他看见一只孔雀大摇大摆地穿过一片草坪;一群红翼山鸟拥挤在一棵树上互相唧唧喳喳地叫着;喷泉的顶端,一个带翅膀的小孩在看着他。
马特害怕极了。阿拉克兰可能在任何时间从房子里冲出来喊,把这个怪物带走!马上把他干掉!可怕的记忆充斥着他,他不知道如果他看见塞丽亚会怎么样。
马特踏上通向沙龙的宽大的台阶。很久以前就是在这里,阿尔·帕特隆把他介绍给了他的家族。就是在这里,阿尔老头像一只饿死的鸟躺在棺材里。也就是在这里,艾米丽被呆瓜花童簇拥着,嫁给了史蒂文。这大厅好像聚集着鬼魂,他们飘忽在白色大理石柱子后面,他们在漂满百合花的黑暗池塘上喘息着。马特看见一条古老的鱼在深处用它那黄色的圆眼睛看着他。
马特僵住了,有人在弹钢琴,这个人很显然技术高超,但是他——或她——在凶猛地敲击着音符,以至于快要疯狂了。马特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那声音像浪潮一样从音乐室里涌出来,马特不得不堵住了耳朵。
“别弹了!”他叫道,但是那人没有反应,马特冲进房间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奥迭戈先生转过身来,他看了他一眼,就转身逃走了,马特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我还不算那么坏的学生。”马特嘟囔道。当然了,奥迭戈先生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他或许惊叫着从房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而现在,在有人出现之前还有一些时间。
马特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因盐场的劳作而长满了茧子,他害怕那艰苦的劳动已经使他的手指笨拙了,但是当他开始弹奏出贝多芬《第五号钢琴协奏曲》的慢板时,这些笨拙消失了。音乐从他体内流出来,释放着他这几个月所承受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老鹰在绿洲上面的天空高高地翱翔。他一直弹着,直到他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马特转过身来,思想还沉浸在音乐中,然而他看见了塞丽亚,她穿着一条花长裙,他对这条裙子印象很深。“我的孩子!”她叫喊着猛地把他抱进怀里,“哦,我亲爱的,你都这么瘦了!你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回来的?脸怎么了?你的脸又瘦又——又——”
“长满了丘疹。”马特说,他在她怀里挣扎着透不过气来。
“啊,对了,这是成长的一部分。”塞丽亚断言道,“用食物调理一下它们就会消失的。”她又抓着他,离远一些端详着他,“我确信你长高了。”
“你没事吧?”马特说。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吓住了他,他害怕会大哭出来。
“当然了,但是你让奥迭戈先生老了五岁。”
“你怎么能——我是说,塔姆林说你只能藏在……”
马特声音颤抖得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塔姆林,哦!”塞丽亚突然显得十分疲惫,“我们处于一级戒备状态已经有几个月了,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
“为什么阿拉克兰先生或史蒂文不做些什么呢?”马特说。
“你最好跟我来。”塞丽亚领着马特穿过了那些门厅,他再一次诧异地发现,所有一切是那么的寂静。
他们来到了厨房,马特最终看到了令人安心的正常景象。两个厨工正在揉制面包,一个女仆正在切蔬菜,成串的大蒜和辣椒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烤鸡的味道从巨大的炭火烤箱里向他迎面扑来。
奥迭戈先生和达夫特·唐纳德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上面放着咖啡和笔记本电脑。“看见了?我没有夸张吧?”奥迭戈先生说,唐纳德在他的电脑上敲进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不会像小鸡一样四处乱跑,”奥迭戈先生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说,“如果一个鬼抓住你的肩膀,你也会吓一跳。”
达夫特·唐纳德笑了。
马特瞪着他们,他从来没想过这两个人除了是音乐老师和保镖以外还能是什么。他从来没试图和他们沟通过,并且,他一直认为达夫特·唐纳德不那么开窍。
“我来开头吧。”塞丽亚说。她把马特放在两人中间,给他拿来一杯热可可茶,那气味给他带来的回忆是那么的意义深远,房间在他眼前摇晃起来。忽然间,马特好像回到了罂粟田里的小屋,外面虽然风雨咆哮,可是屋子里却温暖而安宁,然而景象渐渐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厨房。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阿尔·帕特隆从不放过任何东西?”塞丽亚开始了,马特点点头,“塔姆林以前常说的那些事——甚至有人——变成了阿尔·帕特隆龙窟里的一部分。”
以前常说的。马特毛骨悚然地想,那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让费丽西娅跑掉,也就是为什么他要把汤姆带在身边,虽然他讨厌这个孩子。我们所有人都属于他——阿拉克兰家族的人,保镖、医生、我、塔姆林,还有你,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