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特把自己从泥里拉出来时,身下的泥土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天空变成了深蓝色。他蹲了下去,以保持着体内仅有的一丝温暖。沙漠被星星点点的水洼点缀着,一阵微风吹皱了水洼中的积水,东方已经照耀出一片粉色和金黄。
马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冷过。他的牙齿在打战,他的身体像一只大冻鹅。随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扯成了好几条,这肯定是往外爬的时候弄的。他的胳膊和腿都是擦伤,他在底下往外挣扎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些,而现在他浑身上下都开始疼起来。
“查丘?”他冲着坑里喊道,一望无际的鲸骨在黎明前的光线里变成了灰色。“查丘!”马特的声音被微风吹散。“我在外边呢。我已经安全了。你也可以的,朝着我声音的方向来。”
没有回答。
“你会掉下去一点,但是过一会儿你就能到坑边了,我会拉你一把的。”马特叫道。
没有回答。
马特在盆地的边缘来回走着,他很清楚查丘在哪儿,可是他看不见他。“这里有暴风雨留下来的雨水,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过来拿。水能够让你感觉好一点。求你了,查丘!别放弃!”马特恳求道。
但是那男孩没有回应。马特发现岩石上有一个积满雨水的凹坑,冰凉的雨水喝得他脑袋一阵刺痛。他又回到盆地边上,喊叫着,祈求着,甚至咒骂着,以求得到查丘的回应。可是什么也没有。
太阳从沙漠的边际露出了头,照亮了周围的土丘和灌木,马特蜷缩在岩石下面哭了起来。他想不出来该怎么办,查丘就在那儿,可是他就是找不到他。即使发现他了,自己也无法过去。这里也找不到什么植物能做成一根像样的绳子。
马特哭得筋疲力尽了,他太累了,所以没哭太长时间。阳光给空气带来了一丝温暖,可是当马特一站起来,风就把这点温暖卷走了。
他能做什么?他能去哪里?他不能待在这儿,乔治会回来查看的,但是他也不能丢下查丘。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盆地边上坐了下来,他不停地说话,有时候是劝说查丘向他的声音这边来,有时候只是瞎扯些他童年的事。
他说着阿尔·帕特隆和那些豪华的派对,他说着玛利亚和毛球,他说得嗓子都哑了,但是他没有停止,因为他认为这是他能抛给查丘的唯一救命稻草。如果查丘能听见他,查丘就不会感到完全的孤独,他就能够努力活下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照进了深坑。马特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一块棕色的东西,这是工厂里的孩子们穿的制服。“我能看见你了,查丘,”马特说,“你离坑边已经不远了。如果你再加把劲就成功了。”
在远处,马特听到一阵机器的叮当声。那不是乔治的车,但是看守可能带来了更可怕的东西。马特用手挡着眼睛张望着,他想躲起来,可是他沮丧地发现周围全是自己留下的泥脚印。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不可能把这些脚印全都擦掉。
他绝望地等待着看守来发现他,然而,他惊讶地看见,那是敦敦的虾米收割机一路颤抖着从沙漠那边驶来,菲德里托也坐在引擎盖上。他一看见马特,就跳了下来,向他这边跑过来。“我太高兴了!你还活着!我担心坏了!”马特扶住了他,以防他蹦蹦跳跳地摔进坑里。
虾米收割机戛然停住了。“我——呃,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敦敦说。
马特放声大笑,只不过不像在笑,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发作。“需要帮助?”他喘着气说,“我想只有你说得出来。”
“我是这么说的。”敦敦迷惑不解地说。
马特开始发抖,他的笑声变成了号啕大哭。“别这样了!”菲德里托也哭了。
“是查丘,”马特抽泣着,“他还在骨头堆里。他不说话,我觉得他死了。”
“哪儿呢?”敦敦说。马特指着那棕色的制服,他一直抓着菲德里托的胳膊,他害怕这小孩会掉进坑里。
敦敦把收割机停在坑边。收割机上有个装卸用的机械手臂,机械手臂末端有个大爪子,他用机械手臂向骨头堆伸了下去。敦敦慢慢地清理着表层的骨头,直到他们看到了查丘的脸,这孩子的眼睛是闭着的。敦敦又挪走了更多的骨头,查丘的胸部露出来了。他的衣服已经被扯坏了,制服上沾着血迹,但是他还在呼吸。
“如果他能,呃,帮上忙,就能容易些。”敦敦说,他轻巧地操纵着机器,像是做一次外科手术。
“我能爬到机械手臂上面,把绳子绑在他身上吗?”马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他看起来还在不停地发抖。
“嗯,”敦敦沉吟道,“你可以,呃,帮他,就像一只喝醉的秃鹰想要,呃,拉出一只死母牛。”他继续缓慢、小心地工作着,马特几乎想叫出声来。很显然,一次失误就可以让骨头重新滑回去盖住查丘。
终于,敦敦把虾米收割机上的夹钳靠近了查丘。这夹钳坚硬得可以粉碎岩石,可是敦敦轻柔地把那男孩抬起来,好像夹着一颗鸡蛋似的。他把机器向后倒退,机械手臂旋过盆地,把查丘放在地上。敦敦把机械手臂升起来,越过虾米收割机的顶部,收缩折叠在存放位置。一切都做得很仔细,他做什么事都有始有终。
马特跪在查丘边上摸他的脉搏。查丘的脉搏很慢,但是很有力:“他为什么醒不过来?”
“他是,呃,吓昏了,”敦敦边说边从机器上走下来,“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人们经受了太多的惊吓,然后他们就进入了一种,呃,睡眠。把他抬起来,我灌他点东西。”
马特把查丘支撑起来,敦敦用一个塑料瓶子往查丘的嘴里滴了几滴红色液体。“这是草莓苏打,”敦敦解释道,“看守们一直在喝这个。这能补充电解质,对脱水有好处。”
马特惊讶于敦敦的医学知识。他会记住他听过的任何事情,小月在医务室里肯定跟他说过脱水的事。
查丘咳嗽起来,舔着嘴唇,吞咽着。他的眼睛忽地睁开了,他抓起瓶子就往嘴里灌。“慢点!”敦敦把瓶子扭了下来,“如果你喝得太快,你会,呃,吐的。”
“再多来点!再多来点!”查丘哇哇大叫着,但是敦敦只让他一点点地吸。查丘骂着一些脏话,但是那大孩子根本没有理会。敦敦继续让查丘吸草莓苏打,直到他认为查丘已经喝得足够多了为止。
他打开了另外一瓶递给马特。天堂也不可能比这更好了。马特边喝边想道,又甜又凉的液体在他的嘴里打着旋,这草莓苏打的滋味肯定能和阿尔·帕特隆那些从尤卡坦空运过来的摩洛螃蟹相媲美。
“我们得走了。”敦敦说着,启动了虾米收割机。“回去?乔治想要杀了我们,我听见他这么说的。”查丘说。
“把你的耳朵支好听着,”敦敦说道,“我们要去圣路易斯找我的奶奶。”
“那是我的主意。”菲德里托说。
“那是我的主意。”敦敦固执地说。马特用手把菲德里托的嘴捂住,嘘住了他。是谁的主意没有关系,只要敦敦不改变主意就好。
“我不知道我能走多远。”查丘嘟囔道,他看上去昏沉沉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带来了,呃,虾米收割机,”敦敦说,“你和马特可以待在后厢里,菲德里托呢,呃,和我坐在前面。”
就是这样,敦敦所关心的只是讨论的结果,马特没有反驳。经过一些缓慢仔细的步骤,他们决定启程了。然而如果他们要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行驶的话,那马特可真是无话可说了,他不明白这样的速度怎么能躲过看守的追捕。
马特帮着查丘顺着一个金属梯子爬进了后厢,里面还有一些脏水,充斥着烂虾的气味。马特觉得自己要吐了,只不过他已经没有东西能吐出来了,不过至少他在路上不会感到饿了。
查丘在潮湿的箱板上睡着了,而马特爬上了梯子,把脸露在外面让风吹着。
一小时五英里!马特觉得敦敦过于乐观了,菲德里托都能比这虾米收割机蹦得快。敦敦操纵着机器,绕过岩石,避开洞穴。有几次机器险些翻倒,但是很快又被调正了,重新稳定前行。
他们绕过巨大的鲸骨盆地向北驶去,然后又向西,地面上堆的全是大石头,在它们中间是松软的沙土,收割机在里面颠簸怒号着,奋力挣扎。终于,他们来到了防护网边上,敦敦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出来。”敦敦命令道。
他帮着马特把查丘从后厢里拉出来。查丘虚弱得已经站不住了,他们把他抬到一块松软的沙土里,菲德里托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跟着。“待在这儿,”敦敦告诉菲德里托,“我是说,如果我发现你靠近收割机,我就,呃,就把你的肠子打出来。”
“他不会真那么干的。”马特在那大孩子大步走开后,小声嘟囔道。
“看守怎么样了?”马特说,“他不怕他们会抓住我们吗?”
“没有机会了!”菲德里托兴奋地扭动着他的身体,“他们被锁在营房里了。门和窗户都被盐袋堵住了——堆成山的盐!所有的孩子都来帮忙。”
“看守没有试图制止他们吗?”
“他们在睡觉,”菲德里托说,“敦敦说无论我们发出多大的声音,他们也醒不过来。”
马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更多的问题,就被眼前敦敦要干的事惊呆了。那男孩用虾米收割机上的大夹钳夹住了一根防护网上的铁丝,只听啪的一声,铁丝断了。敦敦接着开始向另一根铁丝进攻,然后又是一根。折断的越多,防护网的裂口就越大,很快他就弄开一个大洞,足以让收割机开过去。
马特焦虑地看着防护网的顶部,他们所担心的是那根电线还留在那里,并且在风中噼啪作响。只要敦敦不去碰它,他们就是安全的。
“你感觉怎么样?”马特问查丘。
“我不知道,”这孩子虚弱地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昨晚我想往你那边爬,可是压下来的骨头太沉了,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就像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他停顿了一会儿,看起来他已经虚弱得无法继续说话了。
“你的胸部受伤了吗?”马特说,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查丘没有回答他。
“有点儿。但是我觉得我没有骨折。只不过……我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别说话了,”马特说,“我们一到圣路易斯就为你找个医生。”他非常担心,但是他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敦敦从他制造的缺口中开了过去,然后帮着马特把查丘抬进了后厢。下一部分路程就好走多了。有一条平行于防护网的路,虾米收割机可以走得快一点儿了。敦敦不时地停下来活动一下腿脚,然后再让菲德里托发散一下他过剩的精力。“如果你,呃,再在我的座位上蹦一次,我就,呃,把你的肠子打出来。”他抱怨道,那小男孩马上就会安静一两分钟。
他们都在喝着苏打水,敦敦的驾驶室里有一整箱草莓苏打。在停下来吃午饭时,敦敦准备了一些美味食品,这些东西查丘和菲德里托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吃了辣椒香肠,还有奶酪、瓶装橄榄和奶油饼干。要是他们渴了,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草莓苏打可以喝。最后,他们还吃了包着金纸的巧克力。
“我太高兴了,我要飞了。”菲德里托满足地发出感叹。
马特在担心他们这种缓慢悠闲的速度。“你不怕那些看守钻出来吗?”他问敦敦。
“我告诉他盐袋的事了。”菲德里托说。
“他们,呃,他们在睡觉。”大孩子说道。
“这会儿可不会了吧?”马特说,“除非——哦,敦敦!你不会给他们鸦片酊了吧?”
“那是他们应得的。”他说,他那固执的方式和在医务室里他们对峙时一样。
“有多少?”
“足够多。”敦敦说,马特明白他不会再提供出任何信息了。
“这太棒了!”菲德里托吹嘘着,“敦敦告诉我们要去救你,只不过我们要等太阳升起来。”
“收割机是用,呃,太阳能驱动的。”敦敦说。
“所以法拉考检查确认了看守们都在睡觉,他和其他人拿走了他们的食物,然后他们把能找到的所有盐袋都堆在房子周围。法拉考说他要等着供给飞船把他带到看守的总——总——”
“总部。”敦敦说。
“对!然后告诉他们乔治所做的一切。”
“法拉考相信总部。我不信。”敦敦说。
“我也不信。”查丘嘟囔着。他拿着一瓶苏打依靠在收割机边上,他看上去像刚醒过来。
“或许我们要赶紧。”马特看着查丘说。
“对。”敦敦表示同意。
于是虾米收割机沿着防护网行驶起来,走了一会儿,防护网开始向右拐去。道路继续向着北方的低矮山丘延伸,左面是加利福尼亚湾的一些残迹。空气里飘溢着污秽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呆瓜窝棚附近的废料场的味道一样,只不过这里的味道更刺鼻,也更令人警觉。
太阳在向西落下,长长的影子穿过了沙漠。虾米收割机顺着道路缓慢地在山丘间爬行,但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口时,这里的道路已经完全被阴影覆盖了,它停下来了。“就这样了,”敦敦说着从驾驶室中跳下来,“在天亮前只能走这么远。”
马特帮他把查丘从后厢中抬出来,他们把他放到路边,把敦敦带来的毯子给他裹上。他和马特走到山口尽头盘腿坐了下来,看着太阳滑进一片紫色的云雾里。“圣路易斯还有多远?”马特问。
“三英里,可能四英里。”敦敦说,“我们还要越过科罗拉多河。”
“我觉得查丘可能坚持不到早晨。”
敦敦继续凝视着渐渐消失的太阳,很难讲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呃,我跟着父母到了‘梦想之地’那边。”他指着那片云雾,“乔治把我从狗嘴中救了出来。我觉得他是——他是……好人,但是他认为我只是个笨蛋。”敦敦把头垂了下去。
马特猜测他一定是哭了,但是为了不使他感到难堪,马特装作没看见。“我身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马特说道。
“是吗?”敦敦说。
“有一个全世界我最关心的人想要杀了我。”
“哇!”敦敦说,“那太糟糕了。”
他们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马特能听见菲德里托和查丘说在星空下露营是多么的好玩,在飓风把他们的房子吹走之前,他和他奶奶又是如何经常这么干,等等。
“我认为你和,呃,菲德里托最好走到圣路易斯去,”敦敦说,“如果你能找到医生,就带他来这里。如果找不到,呃,天亮后,我会继续开。”
敦敦把手电筒给了马特和菲德里托,他又给了他们毯子让他们用以抵御寒冷,还给了他们些柠檬来抵抗那些难闻的气味。“科罗拉多河很糟——糟糕,”他说,“在露出地面之前,它在一个,呃,管道里流,但是还是很危险。离它远一点,菲德里托。”他警告道,“小心点儿,否则我会,呃——”
“把我的肠子打出来。”那小男孩欢快地说道。
“这次我说真的。”敦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