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光从门下面透进来,两个看守走进来带马特和查丘。马特身体已经僵硬了,他们把他拉起来时,他脸冲下摔在了地上。“呜!”查丘的嘴在胶布后面哼哼着。
他们被推到外面的一辆车上,这种车是看守在工厂四周运送设备用的。乔治叼着一根香烟坐在驾驶座位上,更多的胶带被绑在孩子们的脚踝上。
起初车子缓慢地行进着,因为它是被太阳能驱动的。当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阳光已经洒满了盐场时,车子才提高了速度。马特看见养虾箱飞速向后掠去,他意识到他们正在向着西边的防护网那边行驶。车轮碾压在粗糙的小道上,沙土随着晨风在地面上飘浮。
马特感觉渴了,也感到饿了,他看到乔治的肩膀打着石膏,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快感,马特希望能疼死他。
过了一会儿,车子拐弯沿着更加粗糙的地面颠簸行进。马特看到他们的行驶方向是与防护网平行的,他看见一群海鸥沿着加利福尼亚湾飞起又落下,它们的叫声在尘土飞扬的风中飘荡。
车子持续在地面上挣扎着前进,当它陷进沙子里时,看守们就跳下车把绿油灌木枝垫在车轮下面,把它推出来。终于,它猛地一下停住了,马特被两个看守抬了下来。
他们来到一个高地上,在他们眼前是一片宽阔的盆地,这里曾经全都是海水,而现在全都是死鲸鱼,里面的鲸骨七支八翘的,像一只装满刺的巨碗。
“这就是我们说的白骨场。”乔治愉快地说。
马特想起来,在他刚来到这里时,有人跟他说过:在这里出风头可不行,我们有个叫白骨场的地方,任何惹麻烦的人只要从那里出来后,都乖得像一只小绵羊。
“我能把胶布取下来了吗?”一个看守问道。
“只把他嘴上的拿下来。”乔治说。
“那就意味着他不可能爬出来了。”
“他曾想杀了我!”乔治咆哮道,“你想让一个杀人犯爬回去煽动一场革命吗?”
“卡洛斯不会喜欢这样的。”
“别跟我提卡洛斯。”乔治说。马特觉得胶布被撕去了。他活动着嘴,用舌头舔着擦伤的嘴唇。“你现在感到渴了吧?”乔治微笑着说道,“等明天吧。”
“他是个杀人犯。”马特叫着,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说别的了,那些人把他扔了出去,他稀里哗啦地掉进了骨头堆里,骨架的松动使他陷得更深了。他一边下陷一边扭动着身体,直到落在一层头骨的表面,才勉强保持住平衡。他被悬挂在鲸骨的海洋中,透过浮雕般的肋骨和脊椎,他依稀能够看见外面的蓝天,在他的下面是幽暗的深坑,他不敢去猜测它的深度。
几分钟后,他听见查丘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骨头堆又开始松动了,马特又往下滑了几尺。他感到有一根肋骨正戳着他的后背,细沙子和盐粒落在他脸上,他听到了查丘的咳嗽声。他听见看守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地走远了,车子的颤动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消失。
“你还好吗?”查丘叫道。
“那得看你所说的好指的是什么了。”马特奇怪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虽然笑得很虚弱,“你受伤了吗?”
“不太厉害。有什么逃出去的好主意吗?”
“我正在想。”马特说,盐粒洒在他脸上,掉进他嘴里,“我真想喝杯水。”
“别说了!”查丘说,“我想如果我能找块尖锐的骨头,就能把胶带割开。”
“有一块正顶在我后背上。”马特说。他说得很愉快,就好像工作之余在这里睡上一小觉,而不是想法从漫长痛苦的死亡中逃脱似的。
“有些人总是有运气。”查丘的语气也很轻松,但是马特怀疑那是被吓的。
马特扭动着身体,直到腰部触到了那块尖锐的骨头。他来回锯着,还没有什么成效,骨堆又开始松动了,他滑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马特!”查丘叫着,几乎惊慌失措了。
“我在这儿。那么弄不行。你为什么不试试?”实际上,马特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吓得不敢动了。整个盆坑都在颤动着,他不知道如果他一路掉进底部会是怎么样。
“见鬼!哦,见鬼!”查丘叫喊着,马特听见他在骨头缝隙中滑动着。
“我们有一整天时间呢,你不用急。”马特说。
“闭嘴!我觉得这坑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马特觉得他听见了一种高频率的声音。可能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的黑暗中生存吗?什么生物会选择这么个地方当家呢?
“是蝙蝠!恐怖啊,恶心的蝙蝠!”查丘在叫。
“蝙蝠不恶心。”马特松了口气说道,一个真正的生物比一个想象中的怪物要强得多。
“别开玩笑了!它们会吸我的血!”
“不,它们不会的,”马特说,“塔姆林和我观察过它们十几次了。”
“它们会等着天黑,我在一个电影里看到过,它们等着夜幕降临,然后就出来吸我们的血。”查丘的惊恐既刺激又有感染力,马特也开始害怕了。
“塔姆林说它们只是有翅膀的耗子而已,它们同样怕我们,就像我们——”
“有一只过来了!”查丘尖叫着。
“待在那儿!别动!”马特喊道。他脑子里刚出现了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前警告查丘。
查丘一直在尖叫着,但他一定是听见了马特的劝告,因为他没有挣扎。过了一会儿,他的叫喊声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抽泣声。
“查丘!”马特喊道。那男孩没有回答,他哭得没完没了,还不停地打着嗝。马特小心地转过身,寻找着另一块尖骨头。在下面,几乎是漆黑一片的地方,小蝙蝠在振动着翅膀吱吱地叫着。它们肯定发现这个深坑和山洞一样舒服,它们在四处飞来飞去,像海里的鱼一样在骨头之间遨游着。一股酸臭的味道被它们的翅膀搅起,并迅速蔓延开来。
“查丘?”马特叫道,“我在这儿呢,蝙蝠落下去了,我再试试把胶带割断。”
“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了。”查丘呻吟着。
“我们当然能,”马特说,“但是我们要特别特别的小心,我们不能陷得更深了。”
“我们会死的,”查丘说,“我们一开始爬,这些骨头就会移动。这里有这么多的骨头,我们会掉进最底部,所有这些骨头都会压在咱们身上。”
马特什么也没说,这和他想的完全一样。在一段时间里,他被绝望占据了,什么也想不出来。塔姆林和塞丽亚给他创造的生机就这么结束了吗?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会认为他遗弃了他们。
“塔姆林说过,只有被郊狼抓住的兔子才会放弃挣扎。”马特在冷静下来后,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说,“他说闭眼等死是动物的做法,因为它们不懂得希望。但是人就不一样,他们跟死亡作斗争,不管事情看上去有多糟,有时候,即使所有事情都对他们不利,他们还是赢了。”
“是啊,一百万年出一次。”查丘说。
“一百万年出两次,”马特说,“我们是两个人。”
“你就是一只笨兔子。”查丘说,但是他已经不哭了。
太阳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着,马特越来越渴了。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但是他控制不住,他的舌头已经粘在了嘴上,他的喉咙里像含着沙子。
“我找到一块尖骨头,”查丘说,“我想这是一颗牙齿。”
“太好了。”马特说,他正在一根肋骨上磨他手上的胶带,那胶带有很强的张力,他锯啊锯啊,那胶带只是伸长了一些,但是却没有断。过了一会儿,胶带变松了,马特把手解脱出来。“我干成了!”他叫道。
“我也是,”查丘说,“我正弄我脚上的呢。”
这是头一次,马特感到了真正的希望。他把脚小心地抬起来,用一片骨头割上面的胶带。这真是太费劲了,他只能异常小心地移动,以防掉进更深的地方。有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以便休息几分钟,他意识到他越来越虚弱了。
查丘看来也歇了很长一段时间。“谁是塔姆林?”他在一次间歇中问道。
“我父亲。”马特说,这次他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迟疑。
“真有意思,你用名字称呼你父母。”
“他们想要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之后,查丘说:“你真的是僵尸吗?”
“不!”马特说,“你想,我要是僵尸的话,还能这么说话吗?”
“起码你见过他们。”
“对。”马特说。
风已经不刮了,空气变得沉寂。这寂静很诡异,因为感觉这沙漠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连蝙蝠都停止了尖叫。
“跟我说说僵尸吧。”查丘说。
于是马特讲述了那些穿着褐色衣服,无休无止地在田里做工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在阿尔·帕特隆巨大的草坪里用剪子除草的园丁。“我们称呼他们为呆瓜。”他说。
“听起来你在那里待过很长时间。”查丘说。
“是我的一生。”马特这一次决定诚实地说。
“你的父母是不是……呆瓜?”
“我想你应叫他们奴隶,有许多工作需要有正常智力的人来做。”
查丘叹了口气:“所以我父亲应该还好,他是个音乐家。你们那儿有音乐家吗?”
“有。”马特说,他想起了奥迭戈先生。但是奥迭戈先生不可能是查丘的父亲,他在那里太久了。
太阳已经慢慢向西移去了。马特觉得这会儿不应该有这么暗,即使光线被坑遮挡了一部分。风又吹起来了,风在骨头中间像迷失的魂灵一样呼啸着,惊恐而阴森。
“听着像劳罗拉。”查丘说。
“那只是一个故事。”马特说。
“我妈妈以前给我讲过她的故事,我妈妈不会撒谎的。”只要有任何直接或间接侮辱他母亲的事,他都会奋起反击。马特知道,在查丘六岁的时候他妈妈就死了。
“好吧,如果你相信蝙蝠不伤人的话,我就相信劳罗拉的事。”
“我希望你没有把它们带上来。”查丘说。风吹得更猛烈了,在盆地上卷起一阵尘土,顶端的骨头咔咔作响,与此同时,马特看见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响起一声巨大的霹雳声。
“是暴风雨。”他惊愕地说。凉风把雨的味道带了进来,使他更加饥渴难耐了。在沙漠里暴风雨比较少见,仅出现在八月和九月,但是它们却异常凶猛。它们会突然发作,任意肆虐,所到之处所有东西都荡然无存。这一次看来将会非常剧烈,天空变得惨白,一朵巨大的云彩迫近头顶,在夕阳的照射下,天空变成了桃红色。马特计算着闪电和雷声的间隔,推算着雷电离他们还有多远:一英里,半英里,四分之一英里,然后直接就在头顶了。云底裂开了,樱桃大小的冰雹倾盆而下。
“抓住它们!”马特叫道,但是暴风雨的咆哮声更大,查丘可能听不见。马特抓住从骨头缝隙里落下的冰雹,把它们塞进嘴里。冰雹随后就是大雨,倾盆大雨。马特大张着嘴让雨灌了进去。在闪电中,马特看见蝙蝠粘在骨头上,他听到水从坑边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暴风雨停了,雷声越过沙漠远去了,闪电变得越来越微弱,但是雨水还是往坑里倾注着。马特把衬衫卷起来,尽可能吸满了水。这场雨使他苏醒了,但是他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水。
天几乎已经黑了。“朝着离你最近的坑边爬,如果你还看得见的话,”马特喊着查丘,“我的腿已经出来了,你呢?”
那男孩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马特有了一个不妙的念头,查丘也许在这场猛烈的暴风雨中被冲到坑底了,“查丘,回答我!”
“蝙蝠!”那孩子空洞的声音在回荡着。他还在附近,马特一下松弛了下来。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他说。
“我这里全都是。”查丘的声音变得古怪。
“我也是。”马特突然发觉,这些小生灵正吸附在他的身体上。“它们——它们正在躲雨,”他结结巴巴地说,希望是真的,“它们筑巢的地方被水淹没了,我猜它们是想取暖。”
“它们正在等着天黑,”查丘说,“然后就吸我们的血。”
“别傻了!”马特喊道,“它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感到很冷!”虽然,他也对它们鬼鬼祟祟的行为感到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借着远处的一道闪电,他看见了一个小东西正蜷缩在他的胸膛上。它有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对儿叶子般的耳朵,它的嘴在翕动着,露出针尖般锋利的牙齿。
“你不会咬我的,是不是?”他对这个母蝙蝠小声说着。他慢慢地转身,每当骨头有松动的危险时,他就马上停滞不动,然后再开始慢慢移动,朝着他认为离他最近的边缘爬去。那蝙蝠在他的衬衫上短暂地趴了一会儿,就滑进了黑暗。
这像是一个人在陌生可怕的海洋里游泳。每次马特向前移动一点,他都会下沉一些。另一方面,他后背上压的骨头又在加重分量,他害怕他会被这些骨头困住。但是它们轻轻地松动着,让他继续向上爬去。他每一次向岸边攀登都增加了骨头的分量。很快他就不能再动了,他不得不等在那里,就像一只被琥珀粘住的虫子,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深坑完全黑下来了,他的手终于搭住了一块石头,而不是骨头。马特抓住了石壁,把自己一寸一寸向上挪,直到他的脚也踩住了石头。现在这些骨头好像更沉了,这是因为他正在把他自己从它们中间拉出来。他靠在岩石上,筋疲力尽地喘息着。他发现了一条雨水汇成的小溪,于是像狗一样去舔吮。冰凉的雨水有着矿石的味道,但是尝着美极了。
“查丘?”他喊道,“如果你向着我声音的方向来,你就会来到边上。这里有水。”但是那孩子没有回答。“我会一直说话的,这样你就知道往哪儿走了。”马特说。他讲述着自己的童年,忽略过一些难以解释的东西。他描述着塞丽亚的房间,他和塔姆林在山里的旅行。他描述着呆瓜窝棚和它们四周的罂粟田。马特不知道查丘是否能听见他的话,这个孩子可能昏过去了,或者那些蝙蝠真的把他的血给喝了。
已经是半夜了,马特爬到坑边上,瘫软在湿地中。他已经动不了了,所有他求生时的毅力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侧躺着,一半脸埋在泥里。如果乔治带着一队看守来的话,他也动不了了。
正在他意识飘忽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坑里传出来。马特听着,试图判断是哪种动物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然而他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查丘在打呼噜。那孩子已经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他可能还被困在坑里,幸运的是:他还活着,蝙蝠也没有吸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