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很糟糕。”敦敦呻吟道,胡乱抓着床边的水杯。
“你看上去更糟糕。”那个满脸麻子的男孩说道。
“你,呃,把你的话收回去,小月。我现在也能把你的肠子打出来。”
“那可不行,我现在可是个看守了。”小月自鸣得意地说。
“你只是个实习生。”敦敦设法伸手拿水杯,可是当他要喝的时候,一半水都洒在了他胸膛上。
“等一下。”马特说。他不想伸手拿自己的杯子,虽然他已经渴得不行了。他感觉如果他一动的话,等着他的就会是难耐的疼痛。“你是个实习看守?”马特问。
“啊,是的。”小月说,“每个人最终都会是的。”
马特看着光在杯中的水里跳跃着,可他就是够不到。“但是这里只有二十个看守,还有——有多少孩子?”
“现在有二百一十个。”小月说。
“他们不可能全都成为看守,没有那么多位置。”马特说。
敦敦和小月互相看着对方。“卡洛斯说如果每个孩子在十八岁之前都遵守了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呃,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就能成为一个看守。”敦敦说。
无论马特怎么耐心地给他们解释二百一十个求职者和二十个工作岗位的差别,都没有效果。
“你是,呃,你只是在嫉妒。”敦敦说。
但在一个方面敦敦知道得很多。他知道高墙环绕的看守营房里面的事情,看守们有全息游戏,有电视机和游泳池。他们整夜开派对,吃美味的食品。敦敦知道所有这一切,马特现在明白了,因为他负责打扫看守的房间,给他们洗盘子。马特认为看守能让敦敦进去是因为他们认为他太愚笨,搞不明白他所看到的事情。
但是塞丽亚经常说,有些人可能想得慢一些,但是他们会想得十分彻底。当马特听着敦敦讲这些时,他意识到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傻。他对看守行为的观察力和对工厂机械的理解力,都表明他有一个聪明的头脑,敦敦只是在隐藏着自己的观点。
马特能明白,这男孩还在被昨晚受到的惩罚深深地困扰着,他还在回味着,久久不能释怀。
“我不明白。”敦敦摇着头说,“我,呃,没做错什么事情啊。”
“你肯定做了什么了,他才会把你打得皮开肉绽。”小月说。
“不,呃,我没有。”
马特能看出,那孩子大脑里的齿轮开始在缓慢地运转着:乔治说什么都是对的。乔治怎么说敦敦就怎么做,因此,敦敦也是对的。那为什么敦敦还要被他暴打一顿呢?
“乔治整个儿就是一个怪人。”小月说。
“不,”敦敦坚持道,“他不是那样的。”
马特无法猜测那孩子想要得出什么样的结论。“看守营里是什么样的?”他问。
敦敦的眼睛放出了光芒:“你,呃,你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有烤牛肉、猪排,还有模式馅饼。”
“什么是模式馅饼?”小月问。
“就是上面有冰激凌!不是融化的那种。”
“我吃过一次冰激凌,”小月向往地说,“是我妈妈给我的。”
“看守们还喝真正的牛奶,不是研磨的浮游生物,他们还吃巧克力,用金纸包着的。”敦敦曾经偷过一块巧克力。这记忆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就像小时候瓜达卢佩圣母像在马特的床头盘旋一样。
“你不觉得难受吗,看守有这些东西,而我们却没有?”马特说。
敦敦和小月像是受到惊扰的响尾蛇一样挺直了身子。“那是他们挣来的!”小月说,“他们尽心尽力了;如果我们尽心尽力了,我们也会拥有那些东西!”
“对呀。”敦敦附和着说,但是在他脑子的深处好像还有别的东西在涌动。
“好了,好了,我只不过是好奇。”马特说。他支起身子伸手去拿那杯水。疼痛比他预期的还要厉害,他喘息着又跌了回去。
“很糟吧,啊?”小月把杯子放进马特的手里,“来点鸦片酊?”
“不!”马特曾经亲眼目睹过费丽西娅是如何变成了一具僵尸,他不想变成她那样。
“随便你吧。从个人角度讲,我喜欢这玩意儿。”
“你为什么需要它?你有痛苦吗?”马特问。
小月哧哧地笑着,好像马特问了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似的,“这像是一次旅行,看,这就是从这里出去的车票。”
“你只是一个实习生,”敦敦不屑地说道,“你不应该,呃,玩这个,除非你搬进看守营。”
“谁说的?”小月拿起鸦片酊的瓶子,晃动着,“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多少滴?这就是我经营医务室的奖赏。”
“等一下!”马特说,“你的意思是说看守们也服用这个?”
“当然。”敦敦说,“那是他们挣来的。”
马特的头脑飞快地运转着:“有多少人服用?有什么规律?”
“他们所有的人,呃,每天晚上。”
马特觉得精神为之一爽。这就是说,每个晚上看守们都会变成僵尸一样,这就是说工厂就没有守卫了,给防护网供应电力的电站就没有防卫了。两个名为“自由”的字眼在他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地突现出来了。“你们两个谁知道圣路易斯在哪儿?”他问。
显然这两个人都知道,敦敦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他讲述着那里的情况,以他那结结巴巴的方式。城市里的房子都是白灰墙面,灰瓦屋顶,墙上爬满了藤蔓,有繁荣的市场,还有美丽的花园。听起来那么令人愉悦,马特不明白为什么敦敦不想回去。为什么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住进看守营,再来上一瓶鸦片酊?这简直不可思议。
“圣路易斯听上去真是不错。”马特说。
“呃,是的。”敦敦好像刚有这个想法似的。
马特几乎急不可耐地想要说服他放弃“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冲出防护网回到圣路易斯去。但是这是个愚蠢的想法,敦敦会以他特有的缓慢的深思熟虑的方式得出他的结论,就像他驾驶的虾米收割机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催促他,也没有什么东西,马特想,能让他改变方向。
马特步履蹒跚地走进卫生间,在镜子里一照,他吓了一跳。所有的孩子都有丘疹,他知道他也有,但是他这是头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这些损伤,因为宿舍里没有镜子。他看上去就像一张涂满了馅儿的比萨饼!他用灰色的海藻肥皂擦了又擦,但是只是把自己的皮肤擦得通红。
马特回来时,敦敦和小月哄笑起来。“它们洗不掉的,你知道。”小月说。
“我看着就像个浮游生物汉堡。”马特嘟囔道。
“嗯!你,呃,就像一个被海鸥吐出来的浮游生物汉堡,然后,呃,又被扔在太阳下面。”敦敦声音中出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诗意。
“我想象得到!”马特痛苦地爬上了床,他用身体一侧躺着,露出满是鞭痕的后背。
“我们全都有丘疹,”小月说,“这是从事浮游生物工作的人的标志。”
太好了。马特想。由于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意识到看守们只是微微有一点疤痕,而不是像孩子们脸上长满了火山口一样的小脓包,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食物的缘故。一份有猪排、模式馅饼,还有巧克力的食谱,显然要比富含营养的浮游生物对皮肤有好处。
乔治第二天就强迫马特和敦敦去工作了。敦敦真的需要在医务室里再休息一天,可是他一声不吭就默默服从了。马特迫切地想回去,他迫不及待地要实施他的逃跑计划。在这之前,这看起来一点指望也没有。但是现在他知道,圣路易斯只在北边二十多英里远的地方,翻过一些低矮的山丘就到了。
像塔姆林曾经说过的,一个狱卒的脑子里有好几百种想法,而一个囚犯的脑子里就只有一种:逃跑。所有这些注意力集中起来就像一个激光炮熔化一堵钢墙一样。基于他的背景,他知道塔姆林肯定知道很多越狱的办法。
马特所需要做的只是关闭防护网上的电源,然后爬过去。这听上去很简单,实施起来却不然。电力室天黑后就锁上了,一直到早上五点才打开。只剩下七个小时走五英里到达防护网(这期间还要指望电力不要再被打开),还要在黑暗中跋涉二十英里才能到圣路易斯。如果地面上都是仙人掌的话,那时间还要长。
当看守们发现三个孩子失踪后会怎么办?因为马特想要把查丘和菲德里托也带上。乔治会用飞船去抓他们吗?菲德里托可能会被落在后面,他走不了二十五英里,而马特怎么能丢弃他不管呢?
友情是痛苦的。马特想。这些年来他渴望友情,而现在他和菲德里托的友谊却成了他的一种束缚。非常好,他会带上菲德里托,但是他还需要些时间。如果他使看守营旁边的锅炉过载的话,它就会爆炸,然后——
把二十个人炸成碎片是不是太残忍了?阿尔·帕特隆对此一秒钟都不会犹豫。塔姆林也曾试图炸死英国首相,但是他杀了二十个儿童。
杀人是不对的,狼兄。马特脑海里一个声音说道。他叹了口气,这可能就是玛利亚常说的良心吧。这比友情还要痛苦。
“我们为什么要等他?”查丘问,他们看着虾米收割机轧轧地喘息着,缓慢地向着他们的养虾箱驶过来。
“因为他知道我们要找的东西。”马特耐心地解释道。他们坐在最远处的养虾箱那边,阴森的防护网就在他们的身后,顶部的电线在干燥的空气中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他是个马屁精,他每天晚上都揭发咱们。”
“我挨打之后,他就不这样了。”马特指出。
“是吗?那是因为他在休假。”查丘不愿意相信敦敦有什么好的品质。
“对他好一点,行吗?”
“我奶奶说人的灵魂就像花园一样。”菲德里托开朗地说,“她说你不能因为某个人的花园长满了野草就不理他。你应该给他浇水,给他更多的阳光。”
“哦,兄弟。”查丘说,但是他没有和这个小孩争吵。
敦敦的收割机后面扬起一阵烟尘。它慢慢地穿过贫瘠的荒地。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烟尘几乎一直在路上飘着。“你,呃,你应该工作。”敦敦说道,他的机器戛然停住了。
“你应该扎进养虾箱里去。”查丘咕哝道,马特踢了他一下。
“如果你们,呃,想揍我一顿,那就来吧。”敦敦说,“我能,呃,把你们的肠子打出来。”
“为什么你认定三个无辜的人坐在路边上,就是谋划着要袭击你呢?”查丘说,“虽然有时候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形。”
“我们只是想表示友好。”马特说道,冲查丘皱了一下眉头。
“为什么?”敦敦怀疑地眯上了眼睛。
“因为我奶奶说过,人需要像花园一样来照顾。”菲德里托唧唧喳喳地说,“他们需要阳光和雨露,而他们的心灵需要——需要——”
“除草。”查丘把话接完了。
敦敦的眼睛睁圆了,在他的大脑处理这个奇怪的陈述时。
“我们只想交个朋友,好吗?”马特说。
敦敦又花了一分钟来考虑,然后他走下了收割机。
“你最后一次去圣路易斯是什么时候?”马特问。
如果敦敦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的话,那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差不多,呃,差不多一年了吧。我和乔治一起去的。”
“你在那里有家吗?”
“我,妈妈越过了这个,呃,边界,几年以前。我爸——爸想,呃,想,呃,去找她,他也没有回来。”
马特注意到当他谈论起他的父母时,他的口吃变得更严重了。
“没有奶奶?”菲德里托问。
“我,呃,我有。可——可能她还在那里。”敦敦的嘴咧到了一边。
“那么,为什么你不去找她!”查丘说,“Hombre!如果我有个奶奶就在北边二十多英里的地方,我就会扯开防护网去找她!你这是怎么了,哥们儿?”
“查丘,不要。”马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道。
“你,呃,不明白,”敦敦说,“乔治看见我在边界的另一边。那里是农场巡逻队和,呃,狗,有着大尖牙的大灰狗。农场巡逻队让它们干什么它们就干什么,然后,呃,农场巡逻队让它们吃我。”敦敦因那些回忆而战栗,“乔治越过边界把它们打死了。他也为此惹了很多麻烦。他,呃,他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乔治告诉过你不要去看你的奶奶吗?”马特说。
“他说我天生是个看守。他说看守没有家庭,只有彼此,但是这比,呃,你的家庭把你丢弃,自顾自跑掉要好。”
“但是你不回家,你的奶奶一定哭得很伤心。”菲德里托说。
“我不能回家,你这只笨鸡!”敦敦喊道,“我本应在狗肚子里的!”
“好了,菲德里托。”马特跟小男孩说,“今天的草拔得够多的了。”他向敦敦询问了有关圣路易斯的事情,敦敦十分乐意跟他们讲述这些。他讲得越多,他的结巴就越少。他脸上的愁容消失了,他看上去更年轻也更快乐了。
敦敦把这城市描述得如此彻底,他看上去好像脑子里摊开了一张地图。他能回想起每一处细节——有一处夹竹桃林,开着粉红色的花,紫荆树从土砖城墙上垂了下来,喷泉在紫铜盆里叮咚作响。这就像跟随着一个沿街拍摄的摄像机一样。渐渐地,他放松了戒备,开始谈论他的妈妈和爸爸。他以前住在一个拥挤的房子里,有叔叔,有婶子,有兄弟,有表兄弟,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的奶奶,她统治着整个家族。但是那里并不让人感到郁闷,虽然他们很穷。
最后敦敦伸了个懒腰,微笑着,好像他刚吃了一顿饱饭一样。“我,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为什么迟到了。”他说,“我会说收割机坏了。”在回去的大半段路程中,敦敦让菲德里托一直坐在收割机上,直到他们看见了看守营的时候才让他下来。
“我不明白。”在收割机突突突往回开的时候,查丘低声说道。他和马特走在一边,躲避着扬起的灰尘。“这好像你在他脑袋里点了一盏灯一样,我没想到敦敦能这么明白事理。”查丘说。
马特笑了,为这个大孩子和他不谋而合感到高兴:“塞丽亚说过,慢人只不过是观察得更仔细一些。”
“谁是塞丽亚?”
马特几乎露出了马脚,他在抵达阿兹特兰之前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有关他生活的任何痕迹,听敦敦的回忆让他粗心大意了。“没什么,塞丽亚……她是我的……我的妈——妈。”他知道这是真的。这些年来她告诉他不要把她当成他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已经没有了。没有人像她那样关心他,没有人像她那样保护他、爱他,除了,或许是,塔姆林。塔姆林就像他的父亲。
刹那间,那些为了新生活而被他掩埋在心底的回忆全都涌回来了。马特曾试图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塞丽亚和塔姆林,但那太痛苦了。他现在发现自己那么的孤独无助,他蹲在地上,眼泪在他的脸上流淌。他紧紧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放声大哭,他在查丘面前的形象完全毁掉了。
但是查丘很理解。“我应该闭上我的胖嘴。”他说着,跪在马特身旁的尘土中,“这是一件咱们之间不应该提及的事情,直到有人做好了准备。嘿,我刚来的头几个星期,眼珠子都哭出来了!”
“你病了吗?”菲德里托的叫声从远处收割机上传来。
“他肯定病了,”查丘说,“如果你吃了一把生虾米的话,你也会病的。”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马特的身体,直到他能够重新控制住自己,然后起身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