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这地方真的有东西能让你的嗅觉麻痹,因为马特不再注意到空气里腐臭的味道了。食物吃起来也好多了,不算是好吃,但是一点都不恶心了。日复一日,他、查丘和菲德里托沿着一长排养虾箱清除着虫子。每天晚上他们都长途跋涉回去吃那些浮游生物汉堡,或浮游生物面条,或浮游生物卷饼。卡洛斯看起来对浮游生物有用不完的点子。
当一个生长周期完成的时候,敦敦就开着一辆慢腾腾的收割机过来了。它一路呻吟着,像只得了关节炎的恐龙,把养虾箱里的东西倒进它那巨大的肚子里。马特用加利福尼亚湾那边铺设过来的管子把这些养虾箱又注满了。
在虾场的最西头,孩子们能够透过围网看见那条曾经和海一样宽的河道。它是深蓝色的,有一群群的海鸥。查丘踩着养虾箱的边缘,保持着平衡,以便看得更全面些。
围网的顶部因高压电在噼啪地冒着火花,但是底部还是可以安全地触摸的。菲德里托从网眼中伸出胳膊,好像他再一用力就能触摸到那迷人的蓝色似的。马特在寻找着网眼薄弱的部分,他脑子里从没放弃逃跑的念头。
“那是什么?”查丘指着北方问道。
马特手搭凉棚望去,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地面的隆起部分伸出头来。
“不像是树。”查丘说,“想去看看吗?”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但是新事物的诱惑太难抵挡了。
“这要走一会儿呢,你在这里等着。”马特跟菲德里托说,他知道这个小男孩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走一段路了。
“你们不能扔下我,我们是哥们儿。”菲德里托说。
“我们需要你看好我们的东西。”查丘说,“如果有人想要偷它,照我教你的踢他们那个地方。”
菲德里托咧着嘴敬了个礼,像个侏儒指挥官。
马特和查丘穿过一片比盐场还要荒凉的场地。在那里,如果下雨的话,一些矮小的杂草会挣扎出地面。所有的地方除了白色的盐块什么都没有,贝壳不时在地面上出现,以前这里曾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些就是证据。
“可能那只是一个盐床。”查丘说。
当他们靠近时,马特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凸了出来,有些像船桨,其他的又细又弯,这是马特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他们走上一个升起的坡地,探头看到一个深洞,洞的四周全是骨头。
过了好一会儿,查丘和马特站在边上什么都没说。最终,查丘嘟囔道:“有人把这么多牛骨架扔在这里。”
“那些不是牛。”马特说,那些头骨十分巨大,下颚的形状就像是怪鸟的嘴,一根肋骨都比牛身子长。在肋骨中间是那些船桨一样的骨头,那块头足以做成桌子,或者是床。这么多骨架混杂在一起,马特数都数不过来。他猜想大约有好几百,或者好几千。
“那是一个人的头骨吗?”查丘说。
马特向斜下方阴影处、查丘指的方向看去。
“想想看,”那大男孩说,“如果有人掉了进去,那他永远也出不来了。”
马特考虑着。他本打算探究一下这个深坑,这需要像爬一棵巨树一样,踩着一根一根的骨头向下爬。然而他发现整个深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果一步踏错地方的话,整个深坑里的骨头就会塌陷。他倒吸一口冷气,为自己几乎要干的事后怕不已。
“我们最好回去。”查丘说,“我们可不能让菲德里托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晃悠。”
菲德里托正把脚放在水箱里打着水花自得其乐,他头上顶着一张网遮挡阳光。“那是什么呀?”他问马特和查丘。
马特向他描述了那些骨头,令他惊讶的是,这小孩子认识它们。“它们是鲸鱼。”菲德里托说,“在我住在尤卡坦半岛时,有八条鲸鱼冲上了岸边。它们直接游上了沙滩,再也回不去了。我奶奶说那是因为它们以前是走上岸的,它们忘了它们再也没有脚了。讨厌!它们闻起来就像乔治的球鞋一样臭!村民们只好在沙滩上就把它们掩埋了。”
在返回工厂的一路上,菲德里托唧唧喳喳地说着那些腐烂的鲸鱼,所有跟他奶奶沾边的事情都能让他兴奋不已。
是什么引诱了那么多鲸鱼在那里等死呢?马特沿着养虾箱边走边想。或许在加利福尼亚湾干涸时,那个深坑还存满了水。或许那些鲸鱼决定在那里等待着下雨,期待着海湾再次变满。只是海湾没有变满,而它们又没有腿,所以它们再也不能回家了。
每天晚上乔治都会讲一个睡前故事,然后让孩子们来坦白过错,之后,他们又被敦敦带领着,对马特横挑鼻子竖挑眼。在以前马特觉得这是羞辱,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继续的时间越长,对马特的伤害变得越小。马特觉得这好像是在听一院子的火鸡在叫,阿尔·帕特隆在举办派对时,有时会订购上十几只这些可笑的鸟儿,马特喜欢靠在围栏上观察它们。塔姆林说火鸡是世界上最傻的鸟儿,如果它们在雨中抬头,就会被呛死。
至少,在一只红尾老鹰飞过来的时候,它们还会惊恐地圆睁着眼睛四处乱撞。咯咯——咕咕——咯咯——咕咕,它们惊慌失措地叫着,虽然它们的块头是老鹰的五倍,完全可以把它踩在地上。这就是那些孩子们在给马特指出罪行时他听到的:咯咯——咕咕——咯咯——咕咕。
当马特拒绝坦白时,乔治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查丘和菲德里托马上就学会了,避免麻烦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看守他想要的。他们坦白了各式各样富有创意的过错,乔治高兴得几乎忘了惩罚他们。
那天从鲸鱼坑走回来后,马特特别的疲惫。他喃喃地嘟囔着“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他几乎没听清乔治的故事。那故事好像在说为什么你要用十根手指头弹钢琴,手指要互相配合,不能像个人主义者那样自己顾自己。
菲德里托承认自己把浮游生物奶昔给吐了,查丘说他曾经在起床铃响完后骂了脏话。那看守微笑着转向了马特,但是马特保持着沉默,他知道他在犯傻,他所要做的只是检讨一些小事情,但是他不能强迫自己在乔治面前卑躬屈膝。
“我看我们的贵族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教育。”看守说。他的眼光扫过集合在一起的孩子,马上房间里的气氛就变了。每个人都低头看着地面,没有人举手。马特从长时间的昏昏沉沉中惊觉过来。“你!”乔治猛然咆哮,吓得几个孩子向后退缩着,他在指着敦敦。
“我——我?”敦敦叽咕着好像不太相信。
“你从看守室里偷了一个全息游戏!我们在厨房里的一堆抹布里找到的。”
“我,呃,我,呃——”
“打扫看守室是一种特权!”乔治尖叫道,“这需要绝对的服从和良好的表现来争取,但是你失职了。一个人把其他人没有的东西窃为己有,咱们应该把他怎么办?”
看守有其他人没有的东西。马特想,他没说出声来。
“他应该更加努力工作。”一个孩子猜测道。
“不!”乔治喊。
“也许他能——他能道歉。”另一个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都学了什么了?”看守吼叫道,“工蜂必须为整个蜂巢着想。如果它们把蜂蜜自己藏起来,什么都不往家带,天变冷的时候,蜂巢里所有蜜蜂就会被饿死。工蜂是不会这么干的,这是雄蜂的表现。但是当冬天来临的时候,雄蜂会怎么样?”
“好蜜蜂会杀了它们。”一个几乎和菲德里托一样小的孩子说道。
等一下。马特心想。
“对呀!好蜜蜂就把这些邪恶的雄蜂蜇死,但是我们不想做得这么过分。”乔治说。
马特长舒了一口气。在鸦片王国谋杀是很平常的事,他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现在敦敦只剩下恐惧了,眼泪鼻涕一起流到他那张不可爱的脸上。马特惊讶自己会为他感到难过。敦敦是个令人腻歪的马屁精,什么惩罚对他都不过分。
“摆好姿势。”乔治说。
敦敦蹒跚地走到墙边,面对墙站好,伸出双手贴在墙面上,分开双腿。
“记住,如果你要动一下,有你好看的。”
敦敦点了点头。
看守打开了一个小储藏柜,打算挑出一根藤条。马特能看见里面有各种型号的藤条,乔治正在决定选择哪根藤条,敦敦轻轻地呜咽着。
终于,那看守拿出一根拇指粗细的藤条,他把藤条啪地抽在床上,试着它的强度。房间里出奇的寂静,除了敦敦的抽泣声。
乔治来回踱着步,他好像在决定鞭打敦敦的哪个部位。那孩子的手脚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乔治下手之前他就会摔倒在地上似的。马特简直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这太残酷了,太不得要领了。敦敦曾表现得那么顺从,无论何时看守要求什么他都会俯首帖耳,但是也许这就是原因。阿尔·帕特隆说,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如何对付你的敌人,那么你就找些容易的目标来攻击,这可是你震慑敌人的好机会。
那就是我了,马特想,我就是乔治想震慑的敌人。
那看守突然停止了踱步,从房间那边猛扑过来。在最后一刻,敦敦惊慌失措地逃跑了,乔治马上赶了上去,把他打翻在地,劈头盖脸地抽了起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直到藤条都有血滴下来了。菲德里托吓得把脸埋进马特的胸膛。
终于,乔治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指着畏缩在门边的几个孩子。“把他带到医务室去。”他命令道,他们像拖一块抹布似的把敦敦从房间里拖走了。
乔治把藤条靠在一张床边,用一块毛巾擦了擦脸。没有人敢动或是说话,每个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乔治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亲切的表情,像是一个受人爱戴的老师。刚才的狂怒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了,就像从汤姆脸上消失一样,这种变化比刚才的暴怒还要恐怖。“我想我们年轻的贵族已经理解了这堂课。”他温和地说,“好吧,马特,你有没有个人缺点要跟我们说的?”
“没有。”马特说道,他把菲德里托轻轻推到一旁,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对不起,你能再讲一遍吗?”
“我没做错什么事情。”马特十分理解这堂课的意思,那就是:奴性十足的服从也不能使你逃脱惩罚。
“我明白了。”看守叹息道,“这对你毫无帮助。摆好姿势。”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马特说,“敦敦都躺在地上了,你还是一样打他。”
“说吧,这样能好过些。”有人斗胆低语道。乔治向四处看去,没找到是谁说的。
马特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恐惧在他内心翻腾着,但是他的外表显得冷漠而又专横,就像阿尔·帕特隆召集下属时表现的那样。
“有些孩子,”乔治说,他那细微的嗓音让马特脊背发凉,“有些孩子必须要吃点苦头。他们不得不被折断,接好,然后又折断,又接好,直到他们学会如何按吩咐去做。可能是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擦地板,但是为了不被再次折断,他们就不得不努力地去做,然后他们就会永远地干下去,一直到死。”
“换句话说,你就是想把我变成僵尸。”马特说。
“不!”几个声音惊叫道。
“你竟敢这样指责我!”乔治走到藤条边上。
“我替他坦白!我来坦白!”菲德里托叫喊着跑到房间的中央,“他洗澡时肥皂掉了也不捡起来,他把麦片粥倒掉,只是因为里面有个臭虫。”
“菲德里托,你这个白痴!”查丘呻吟道。
“他做了这些事,真的!”小男孩哭喊着。
乔治饶有兴趣地来回在菲德里托和马特身上打量着。
“坐回去。”马特低声说。
“站住!”看守喊道,“我们这里已经被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污染了。这个贵族想要把这个孩子变成他的跟班,因此,这个跟班理所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你打他一下,就会要了他的命。”马特说。
“没有人可以因为小而不去理解教育的价值。”乔治说,“即使是国王小的时候也会被鞭打,直到他们学会不在公共会议上哭闹——甚至只有六个月那么大。”
他抓住我的要害了。马特想。不管他多想反抗乔治的权威,他都不能以那小孩做代价。“非常好,我坦白。”马特说,“我在浴室里把肥皂丢掉,我把麦片粥倒掉,因为里面有个臭虫。”
“还有?”那看守愉快地说。
“我在养虾箱里小便——别问我是哪一个,我记不住了。还有我让厨房水槽里的水一直流着。”
“摆好姿势。”
马特照着做了,他恨他自己,更恨这个看守。乔治趾高气扬地在周围走着,试图刺激马特的神经,马特毫无表情地保持着沉默。那男人从房间那头猛抽过来,狠狠地打在他身上,疼得他几乎昏过去,但是他没有叫,虽然他非常想叫。
他挺直了身子准备承受下一次鞭打,再下一次。打了六下之后,乔治觉得已经够了。或者——更像是——那看守在打敦敦的时候已经用完了力气。马特认为自己还算有运气,但是他毫不怀疑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苦难,乔治不会善罢甘休的。
马特步履蹒跚地走到一张铺前,一下子瘫倒了。他几乎没有察觉乔治的离开,但是门刚一关上,孩子们马上从床上爬了下来,围绕在马特周围。“你可真棒!”他们嚷嚷道。
“乔治这下可完了。”一个瘦高的男孩说,他叫法拉考。
“完了?”马特虚弱地说,“我才完了。”
“不可能!”法拉考说,“乔治今天晚上越线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到看守总部,他就死定了。”
“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查丘不屑地说道,“这个地方跟在月球上一样。”
“我马上就要够年龄离开这儿了,”法拉考说,“我会去总部告诉他们。”
“我不用憋着气在这里等吧?”查丘说。
“总之,你真是一条汉子,能为菲德里托接受鞭打。”法拉考告诉马特,“我们以为你是个可耻的贵族,可是你其实是我们其中的一员。”
“我早就跟你这么说嘛。”菲德里托吹嘘道。
于是所有人都争论起来,有关他们什么时候发现马特不是个可耻的贵族,他们又什么时候发现马特其实是个好人,等等。他疼得头昏眼花,但是如果因此而使他赢得了其他人的喜欢,他还是值得的。
“嘿,应该把他抬出去治疗。”法拉考说。孩子们看走廊里没有人,便把马特抬到了医务室,在那里,敦敦已经呼呼大睡了。一个穿绿制服、脸上有麻子的男孩给马特包扎了伤口,又在勺子里倒出三滴液体。
那是鸦片酊。看到瓶子上的标签,马特立即意识到。他抵抗着拒绝服用那药品,他不想和费丽西娅一样变成僵尸,也不想象可怜的毛球一样死去,但是他太虚弱了,不久便放弃了抵抗。马特因药物反应而变得意识模糊,他感觉自己飘浮着。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应该在一个非人类住的地方,那么他会遇到毛球吗?那狗会因为他把它从玛利亚那里夺走,而把它的牙咬进他的脚后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