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每个人都称呼我为‘贵族’呢?”他们沿着养虾箱往回跋涉时,马特问道。
查丘用连身衣的袖子在脸上擦了把汗:“我不知道。是你说话的方式,挺特别,还有你总是在思索事情。”
马特想着他所受到的教育,他读过的书籍都能堆成山了,他听过阿尔·帕特隆和那些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的谈话。
“你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爷爷,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表现。你吃饭不吧唧响,也不往地上吐痰,我从没有听过你骂人。这虽然好,但是这很与众不同。”
马特感到心里发冷,他一直在模仿阿尔·帕特隆,当然,是一百多年前的他。
“我觉得他很酷。”菲德里托说。
“当然他很酷,只不过……”查丘转向马特,“这个,看来你习惯于舒适的环境了。我们其他人都生长在污泥中,并且我们知道自己永远逃不出去。”
“我们一起待在这个地方。”马特指着炎热的沙漠。
“是的。欢迎来到地狱,我的小兄弟。”查丘用脚铲起一些盐粒说道。
那天的晚饭是浮游生物馅饼和煮海藻。马特不介意被禁食,但是他对菲德里托感到歉疚。那小孩是那么瘦弱,他看上去像是少吃一顿饭就会活不下去的样子。查丘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一直瞪着一个看上去神经兮兮的孩子,直到他打算把一半食物分给他。如果需要的话,查丘可以变成一个狼人。
“吃。”他对菲德里托说。
“如果你不吃的话我也不吃。”那小孩拒绝道。
“帮我检查一下,我想知道里面是不是下了毒药。”
于是菲德里托把那个馅饼吞下去了。
在第一个晚上,一个看守来到他们中间,给他们讲了个启迪性的睡前故事。这个看守叫乔治,他们在马特的脑子里全都被弄混了,劳尔、卡洛斯,还有乔治,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制服,袖子上绣着蜂窝徽章,他们全都是白痴。
乔治的故事叫作“为什么脑子会像老房子一样落上灰尘”。“如果我们整天在烈日下工作,”乔治说,“我们的身体会怎么样?”他期待地等着,就像劳尔一样。
“我们就会变脏。”一个男孩说。
“对呀!”看守愉快地说道,“我们的脸会脏,我们的手会脏,我们的整个身体会脏。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洗个澡。”那孩子说,他看上去训练有素。
“对!我们清除掉那些脏东西,于是又感觉良好了。清洁是好事。”
“清洁是好事。”所有孩子都说了,除了马特、查丘和菲德里托。他们惊奇地看着周围这一切。
“让我们返回来,让我们的新兄弟和我们一起学习。”乔治说,“清洁是好事。”
“清洁是好事。”每个人都说了,包括马特、查丘和菲德里托。
“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工作也会沾染灰尘,所以需要清洗。”看守继续道,“举个例子,一扇门经常开、经常关的话,就不会被卡住,因为门轴不会生锈。工作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你们不游手好闲,”——乔治直视着马特、查丘和菲德里托——“你们就养成了好习惯,你们的工作就不会生锈。”
等一下,马特想,塞丽亚厨房的门用了好久,但是因为几天潮湿的天气而变得膨胀了,于是你不得不用肩膀来把它撞开。塔姆林曾经对此怒不可遏,他一拳就把这块木头打穿了。于是它只能被替换掉,新换的门反而更好了。马特想着这些,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失去另一顿饭。
“所以如果我们踏实地工作,不游手好闲,”乔治说,“我们的工作就没有机会变脏。但是我们的思想还是会充满尘土和细菌,有人能告诉我怎么保持我们思想的清洁吗?”
查丘窃笑着,马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们现在可不是说俏皮话的时候。
一些孩子举起了手,但是看守没理他们。“我想我们新来的兄弟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你怎么样,马特?”
立刻,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马特。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阿尔·帕特隆的警戒探照灯交叉照射住了。“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刚来到这里。”
“但你有很多想法。”乔治揶揄道,“你肯定不介意和我们分享吧?”
马特飞快地就看守阐述的论点思索着有力的论据。“是不是你的思想……清洁……就像不让门轴生锈一样?如果你一直在用脑子,那么就不会有时间沾染灰尘了。”这个问题被突如其来地扔在马特面前,马特觉得这么回答很是急中生智。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答案。他看见其他的孩子变得紧张起来,乔治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站了起来。
“不健康的思想对人没有好处,所以必须要加以清除,”乔治趾高气扬地说,“有谁愿意告诉马特应该怎么做吗?”
“我!我!”几个孩子举着胳膊喊道。看守点了一个脖子、耳朵全长满了壮观的粉刺的孩子。虽然所有的孩子的皮肤都很糟糕,但是这个肯定是头一号,他甚至连头发里也长着丘疹。
“好的,敦敦,你先来。”乔治说。
敦敦的脸好像被一堵墙拍了一下似的,你能直接看见他的鼻孔,马特暗想,也没准能窥探到他的脑子。
“我,呃,我今天早上想偷食物。”敦敦急切地说道,“厨师把食物刚放在那儿没一分钟,没人看管,我——我就,呃,想拿一块煎饼,但是我,呃,没拿。”
“那么你隐藏的思想是错误的?”乔治说。
“我,呃,是的。”
“一个隐藏着错误思想的人,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呀?马特一头雾水。每个词看上去都很明白,但是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我应该,呃,背诵两遍‘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在,呃,下次吃饭前。”敦敦说。
“非常好!”乔治大声说道。此后看守又点了几个举手的孩子,每个人都坦白出各种奇怪的事情,像没把被子叠好、肥皂用得太多等。他们所受到的惩罚都是朗诵“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除了一个孩子,他承认中午偷睡了三个小时。
乔治皱起了眉头。“这很严重,没有你的早饭了。”他说。那男孩显得十分沮丧。
没有手举起来了,看守转向马特。“既然我们的新来的兄弟已受到了教育,也许,他会把他的个人缺点跟我们说说。”他等待着,敦敦和其他的孩子都探过身去。“怎么?”过了一会儿乔治说道。
“我没做错过什么事。”马特说,一阵恐惧的喘息声传遍整个房间。
“没做错什么事?”看守说着,提高了声音,“没做错过什么事?想往无辜的马脑袋里插电脑芯片是怎么回事?往编制便鞋用的塑料带口袋里呕吐是怎么回事?在你应该打扫养虾箱时却煽动你的伙伴消极怠工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吐在塑料带子上的。”菲德里托尖声说道。
他看上去吓得失去了理智,马特马上说道:“不是他的错,我给他的口袋。”
“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乔治说。
“但是我吐的!”小男孩坚持着。
“这跟你没关系,兄弟。”看守说,“你被这个贵族引向歧途了。安静!”他看见菲德里托还打算把过错承担下来,气愤地暗示道,“你们其他的人必须帮助这个贵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爱他,并且我们欢迎他来到我们这个集体当中。”
于是他们都站起来攻击他,房间里每一个孩子——除了查丘和菲德里托——都对马特进行了谴责。诸如他讲话的语气像一个贵族,他叠被子的方式很时髦,他还抠指甲缝,他经常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字眼。所有查丘注意到的——还有更多——都像泥球一样扔向马特。这些不公正的指责马特倒觉得没什么,但是藏在他们心中的怨恨给马特带来了极大的伤害。马特以为他已经被接受了,以为他最终来到了一个绿洲——虽然恶劣,不舒适,但还是一个绿洲——他在这里能受到欢迎。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虚伪的,他们知道他是什么,他们可能不明白他是多么的不一样,但是他们知道他不属于他们,他们会一直向他投掷泥球直至把他埋葬。
他听见孩子们离开了,他听到查丘骂骂咧咧地使劲往床铺上爬,就剩马特一个人了,蜷缩在地中央,像一只变异的生物。然而——
在身体里,马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个声音升起:这是一个肮脏的小秘密。塔姆林在他耳边低语。谁也说不出一个人和一个克隆人的区别,因为根本就没有区别。克隆人是劣等的说法是个可耻的谎言。
然后塞丽亚用胳膊抱着他,马特能闻到她做饭时切芫荽叶留下的味道。我爱你,我的宝贝。她抱着他说,永远不要忘记。
再后来就是阿尔·帕特隆将嶙峋的老手放在他头上说:我是怎样去抓镇长给我们扔的那些硬币呀!我们像猪一样在泥土里翻滚着!但是我们需要这些钱。我们真是太穷了,连两个比索都攒不出来。你和我那会儿一般大。
马特颤抖着。阿尔·帕特隆没有爱过他,但是这个老人给他的感觉只是强大:生存的意志,他伸展出枝蔓直至覆盖了整个森林。他从阿尔·帕特隆那边转过身去又看见了——在脑海里——玛利亚。
天哪,我真想你!玛利亚说,给了他一个吻。
我爱你。马特说。
我也爱你。玛利亚说,我知道这是有罪的,但是我愿意为此下地狱。
如果我有灵魂,我会跟你去的。马特保证道。
马特从地上站了起来,看见房间已经暗了下来,查丘和菲德里托正从靠近天花板的上铺看着他。有人感到由衷的内疚,把上铺让给了菲德里托。查丘冲着门做了一个粗鲁的手势,菲德里托撩起睡衣向着消失的乔治撅起了屁股。
马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不再孤单了。和这些朋友在一起,他应该欢欣鼓舞,就像阿尔·帕特隆战胜了贫穷和死亡那样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