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劳尔跟孩子们进行了一次发人深省的谈话。谈话都是有关贵族的,诸如他们表面看起来很有魅力,但他们的内心有多么的卑鄙。不用说这也是冲着马特来的,有些岁数小点的孩子有点儿心神不定,但是查丘和菲德里托在看守走后,简直把马特当成了民族英雄。
谈话一结束,马特马上被要求去干活了。他被安排和小孩子在一起做药丸,并且他的定量是其他人的两倍。“教会他劳动的价值。”劳尔说。马特并不担心。一旦到了圣路易斯,他就马上跑去找修女院,然后菲德里托就会说:天道酬勤。
早饭他只得到了半碗豆子和三张卷饼,而之前都是六张。查丘让每个大点的孩子分一勺给他,于是他又有了满满一碗。
上午的时候,劳尔喊出包括马特在内的三个要去圣路易斯的人名,让他们排队走到飞船那里。“你们在这里算是轻松的。”他告诉他们,“这里和你们要去的地方比,简直就是一个夏令营,但是要是你们努力地工作,保持干净的记录的话,那么到了十八岁,你们就能成为一个完全的公民了。”
“胡扯。”查丘嘟囔着。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这完全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劳尔说。
马特只进去过飞船一次——那个灾难性的夜晚,他被史蒂文和艾米丽出卖了。这条飞船不是很好,它里面全是硬塑料座位,充满了汗味和霉味。劳尔让他们坐在中间,尽量离窗户远一些,他给了他们一口袋编便鞋的塑料带子。
“跟你讲过我们得工作嘛。”查丘压低声音说。
看守把他们的安全带扣好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飞船里面全都是大包大包的便鞋,高高堆积着,挡住了穿过窗户向外的视线。他们也不能四处走动,因为他们被扣在座位上了。这些人都怎么了?马特想,他们无时无刻不被牢牢地控制着。
飞船起飞了,菲德里托说他在飞行中经常会呕吐。“你吐我身上了,你已经吐我身上了。”查丘咆哮着。
马特把装塑料带的口袋放在小男孩的膝盖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你是个天才。”查丘说,“接着来吧,菲德里托,吐干净为止。”
史蒂文和艾米丽现在干什么呢?马特在飞行的时候想着,史蒂文现在可是鸦片王国的太子了。他应该举办庆祝活动,他学校里的朋友都会去跟他一起庆贺,那些桌子也会像阿尔·帕特隆办生日那样摆在花园里。艾米丽会让那些呆瓜花童服侍着她,也可能她把她们送到罂粟田里去了,她们干不了那活儿。
那些女孩一定是跟着她们的父母一起逃跑来着。马特恐惧地想道。她们都还没有菲德里托大呢,菲德里托正在吐得死去活来,塑料带上满是他吐出来的豆子和卷饼。
“他们在早餐时应该让你饿着就对了。”查丘说。
“我控制不住。”菲德里托闷声闷气地说。
余下的旅程——幸亏还算短——全都是酸臭的呕吐味道。马特把身子斜在一边,查丘把身体斜向另一边,徒劳地躲避着那味道。幸运的是飞船很快就降落了,当飞行员看到发生了什么时,他解开了座位带,把孩子们推出了舱外。
马特的膝盖跌倒在炽热的沙土上,他吸了口空气,可马上就后悔了,这比里面的空气还要糟,这味道好像成千上万条臭鱼腐烂在烈日下面。马特再也支持不住了,翻肠倒胃地吐了起来。在不远处,查丘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我以前是受磨难,现在我才是在地狱里了。”他呻吟道。
“停下来吧。”菲德里托抽泣着。
马特挣扎着站了起来,拉着那小男孩,向着一个在热气中摇曳的建筑物走去。马特看到四周全是耀眼的白色山丘,和漂浮着紫红色污渍的池子,查丘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着。
马特拉着菲德里托穿过一个走廊,萎靡地靠在一面墙上歇口气。里面的空气凉爽一些,也新鲜一些。房间里满是冒着泡的水箱,一些男孩子郁闷地用网在里面捞着什么,没理会这几个新来的人。
过了一会儿,马特觉得能站直了。他的双腿软得像泥一样,胃像打了结。“谁在这里管事?”他问。一个男孩指着一扇门。
马特敲了门走了进去,他看见一群穿着和劳尔一样的黑制服的人,袖口上有蜂窝徽章。“这只害虫,把我的飞船都搞脏了。”飞行员说。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看守问。
“马特·阿拉克兰。”马特回答。
“啊!是那个贵族。”
啊哦,马特想,劳尔肯定跟他们说什么了。
“啊,你要在这里出风头可不行。”那人说,“我们有个叫白骨场的地方,任何惹麻烦的人只要从那里出来后,都乖得像一只小绵羊。”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飞船擦干净。”飞行员说。接着马特,还有查丘,就擦起了飞行器的地板和舱壁。还有——最恐怖的是——他们还要在一个装着热肥皂水的桶里一根根地洗那些黏糊糊的塑料带子。
空气闻着不像刚才那么恶劣了。“也就这样了。”飞行员坐在一顶塑料伞下,向他们保证道,“你们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就越少注意到它,这里面好像有什么麻痹你的嗅觉的东西。”
“我们应该让菲德里托把这个喝掉。”查丘说,吊儿郎当地搅着桶里的容物。
“他控制不住。”马特说。可怜的菲德里托已经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们两个都不忍心让他干活。
他们干完活后,那个叫卡洛斯的看守头儿带他们走了一段路来到了工厂。“这些是海水箱。”他说,“你们用这个把虫子捞出来,”——他拿着一个网——“当浮游生物成熟后,你们就可以开始收割了。”
“什么是浮游生物?”马特斗胆问。
“浮游生物!”卡洛斯大喝道,好像他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就是鲸鱼从海水滤出来当饭吃的东西,是漂浮在水面上细小的植物和生物。你无法想象这么大个的家伙能够靠这么细小的东西生存,但事实就是这样。浮游生物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它富含蛋白质、维生素,还有粗纤维。它能满足鲸鱼所有的需求,也能满足人类所有的需求。我们在这里把浮游生物加工成汉堡包、热狗和煎饼。经过仔细研磨后,它就可以取代母乳。”
卡洛斯没完没了地说着,看来他毕生的事业就是让人们热爱并感谢浮游生物。他似乎看不见他们周围凄凉的沙漠,他们已经走到外面来了。
马特看到远处有高高的防护网,他的心沉了下去。空气是污浊的,气温是酷热的,湿度又如此的高,以至于他的连身衣已经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在他的身上。看来在他十八岁之前,他要一直在这个地方栖居了。
“圣路易斯在哪儿?”他问。
“本着所需才所知的原则,”卡洛斯说,“当我们觉得你需要这个信息时,那么你才可以知道它,也不要有任何越过防护网的念头,最顶端的高压线能把你像西瓜子一样吐回来。这里是盐山。”他指着马特之前注意到的那些白色的山丘,“我们在收割完浮游生物后,海水蒸发了,就可以制盐来卖了。这些是世界上最高的盐山,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对之赞叹不已。”
那会是些什么人?马特看着这片沉闷的景色想。
警笛凄厉地响了起来。“该吃第一顿午饭了!”卡洛斯说。他领他们登上一座山丘,这山丘比看着要结实得多。在山丘的顶部摆着桌子,是一个野餐的地方,四周都摆着塑料花,中间是一只喷水的鲸鱼,水柱上顶着个气象标。一阵微风把细盐粒吹在马特的皮肤上。“午餐的地点是我的主意,”卡洛斯说着,扑通坐在一张长椅上,“我觉得这能让所有人的兴致高一些。”
男孩们端着锅和盘子沿山坡跋涉上来,他们看着并不十分高兴。他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像士兵一样在桌子中间排成几行,卡洛斯让马特、查丘和菲德里托站在最后一排。所有人都一起背诵了“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然后,一个阴郁的、满脸粉刺疤痕的男孩开始给大家盛饭。
“这是什么东西?”查丘闻着碗里的东西说。
“美味而富含营养的浮游生物。”那男孩不耐烦地说。
“所有让鲸鱼高兴的东西。”另一个孩子打趣地说。当卡洛斯向他们投过来酸溜溜的目光时,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我不能让你侮辱食物。”看守说,“食物是美好的,上百万的人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而死去,而你们这些幸运的孩子一天却能吃三顿饱饭。在以前,贵族们享受着烤野鸡和烤乳猪,而农民们却在吃着草根和树皮。在新阿兹特兰所有东西都是平均分享,只要有一个人吃不到烤野鸡和烤乳猪,那么我们其他人也应该拒绝吃它们。浮游生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所有人都在分享它。”
此后没有人再说什么。马特猜想,这里面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真正享受过烤野鸡和烤乳猪的美味。以他的生活看,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坚持说浮游生物会好吃些。这东西又黏又脆,像油乎乎的臭胶一样糊在他胃里。
在高坡上可以看见防护网。马特在炫目的阳光下侧眼看着,但是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他觉得他看见了最西边有水在闪现。
“那是加利福尼亚湾。”卡洛斯顺着马特凝视的方向,手搭凉棚说道。
“那里有鲸鱼吗?”马特问。
“那它们得自带浴缸。”一个男孩说。
卡洛斯看上去很忧伤。“那里曾经有过鲸鱼,这个地区曾经全部被海水覆盖着。”他指着东边的山脊说,“那里曾是海岸线。有好几年了,从科罗拉多河流出的河水把那里污染得很厉害,鲸鱼都死了。”
“那海湾怎么样了?”查丘问。
“这是阿兹特兰的一项伟大的工程。”卡洛斯骄傲地说,“我们把科罗拉多河引入一个地下运河,流入了‘梦想之地’。污染一被转移,我们就收割海湾里的浮游生物。虽然有新鲜的海水从南边过来,但是因为浮游生物的收割和海水的流失,海湾已经收成一个小渠了。”
原来这就是鸦片王国用水的来源,马特明白了——一条河流一旦遭到污染,就足以杀死一条鲸鱼。他不知道阿尔·帕特隆是不是知道这些。是的,可能,马特肯定。这些脏水是免费流进鸦片王国的,而阿尔·帕特隆又喜欢讨价还价。
吃完午饭,马特、查丘,还有菲德里托被派去照管海水养虾箱。这些养虾箱从工厂中央一直向西排去,在养虾箱的一边是输水管道。箱池里挤满了蠕动跳跃的虾米,它们大嚼着红色的海藻,直到身体变成鲜血的颜色,马特刚到时注意到的池子就是这个。
他发现这工作挺有意思。他喜欢这些忙碌的小生灵,他观察着它们的身体,它们抖动着长须的嘴巴,每一处都像花一样好看。他和其他人把昆虫滤走,按需要把海水加进去。不幸的是,那里有好几英里长的箱池,还有成千上万企图自杀的虫子。过了几个小时,马特的胳膊疼起来,他的后背僵直了,他的眼睛也被盐刺痛了。他们边干边走,菲德里托独自呜咽着。
沙漠在他们面前空荡荡地延伸着,连一棵稍微能遮挡一下的枯树也没有。这些水箱看起来一直能连接到远方的水渠那边。现在看那水渠里的水是蓝色的,不仅只是地平线上的一抹亮光。那水看着又凉又深。
“你会游泳吗?”他问查丘。
“我到哪儿去学这种出风头的运动?”查丘累的时候变得很刻薄。马特知道出风头的意思就是一个邪恶、腐败、糜烂的贵族喜欢干的一些事。
“我知道怎么游泳。”菲德里托声称。
“你这个瘦小的笨蛋从哪儿学会的?在养虾箱里?”查丘怪声怪气地说。
菲德里托没有生气,他在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马特注意到这个小男孩脾气好得不可思议。他会尿床,会往帽子里呕吐,但是他的善良比这些更加引人注目。“我很瘦小,是不是?我能在这些水箱里游泳。”
“对,然后这些虾米就把你的那个给吃掉。”
菲德里托把诧异的目光投向查丘。“哦,”他说,“这个我可没想到。”
“你在哪儿学的游泳?”马特问,试图换个话题。
“我奶奶在尤卡坦半岛教我的,我们住在海边。”
“那儿好吗?”
“好吗?”菲德里托叫道,“那儿就是天堂!我们有一个草顶的小白房子。我奶奶在市场里卖鱼,节假日里她用独木舟带我出去。所以她教会了我游泳,以防我掉进水里去。”
“如果那儿那么棒的话,那么为什么她要往边界跑?”查丘说。
“是一次风暴,”小男孩说,“那叫作飓——飓——”
“飓风?”马特提示道。
“对!海水涌上来吞噬了所有的东西,我们不得不住在难民营里,我们不得不和一大堆人住在一个大屋子里,我们不得不同时用同样的方式做所有的事。那里没有树,那里太丑陋了,以至于我奶奶都病了。她不吃东西,他们强迫喂她。”
“每个活下来的公民都有义务为社会做贡献。”查丘说,“我已经被训斥了不下几百万次了。”
“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奶奶回到海边去?”马特问。
“你不明白。”查丘说,“他们把她关起来,这样他们才能帮助她。如果他们把所有的可怜虫全放跑了,那么他们就没人可以帮助了,那么这些鬼看守的生活也就没任何意义了。”
马特大吃一惊,这是他听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把那些孩子关起来,因为一旦有人打开门,他们就会逃跑。“全阿兹特兰都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查丘说,“大部分地方还可以,但是一旦你落到了看守手里,你就是盲流。看,我们就被鉴定为盲流。我们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所以我们必须被照看。”
“你在难民营里长大吗?”菲德里托问马特。这虽然是一个天真的问题,但是触及了马特不想提及的事。所幸的是,卡洛斯开着一辆电动车过来,把他解救了。电动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几乎都到了孩子们眼前他们才发觉。
“我已经观察了你们十五分钟了。”卡洛斯说,“你们在偷懒。”
“菲德里托中暑了。”查丘迅速说道,“我们觉得他要虚脱了。”
“吃盐。”卡洛斯对那小男孩说,“盐对所有病都有好处。你们现在要返回了,否则天黑之前你们就到不了家了。”他说完掉转车头就要离开。
“等等,你能带上菲德里托吗?”查丘说,“他太疲劳了。”
卡洛斯停下车,倒了回来。“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没有人告诉过你们劳动是在平等中分享的吗?如果有人要走路,那么每个人都要走。”
“你没有在走。”马特指了出来。
卡洛斯嘴角的微笑马上消失了。“看来这个贵族要来教训我们关于平等的事了。”他说,“这个贵族只不过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他以为他比我们其他人都要出色。我是一个真正的公民,我通过勤奋工作和服从获得了我的这些特权。给我听好,今晚没有你的饭。”
“去他的。”查丘说。
“你们所有人都没有饭!你们要学会服从人民的意志,过五十年还是一样。”卡洛斯卷起一阵盐尘驶走了。
“对不起,菲德里托。”查丘说,“我们不应该把你也卷进来。”
“我为和你们在一起感到骄傲。”那小孩喊道,“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去他的卡洛斯!去他的看守!”菲德里托看上去是那么的凶猛,骨瘦如柴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高昂的激情从每个汗毛孔中爆发出来,使得马特和查丘都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