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特看来,在这天的其他时间里,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从一个组移到另一个组,不问太多的问题,只是倾听着他们的交谈,储存着尽可能多的信息,以防有人怀疑他为什么如此的无知。他得知看守是管理那些无法自立的人的,他们收容孤儿、无家可归的人、精神病患者,把他们塑造成为好公民。孤儿就是丢失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大楼里。马特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憎恨看守,虽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马特还得知鸦片王国在这里被称为“梦想之地”。没有人真正知道边界那边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出现了许多有关僵尸奴隶和生活在城堡里的吸血鬼国王的传说。丘帕卡·布拉丝在山里神出鬼没,不时地窜到阿兹特兰这边来吸食山羊的血。
那些没看见自己父母被抓的孩子们坚信,他们的父母已经到达了美国。有些男孩子向马特担保说,他们只是在等着他们的父母来接他们过去,然后他们就全都可以幸福富有地生活在“梦想之地”的金色天堂里了。
马特对此有所怀疑。农场巡逻队非常厉害,并且阿尔·帕特隆告诉过他,也有同样多的人从美国那边跑过来。如果在北方曾经有过金色天堂的话,那么现在也肯定不在了。
马特帮着菲德里托做药丸。这真是太不公平了,这个小男孩仅仅是因为比别的大孩子干活慢,就被剥夺了食物。菲德里托对他大为崇拜,马特都有点后悔自己的好意了。这个孩子让他想起了小毛球。
他们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吃午饭。首先,警卫检查每个人上午的产量,然后他们拿来一蒸锅的豆子,并开始分发卷饼。在进食之前,孩子们必须背诵“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食物根据孩子们是否达到了他们的工作指标来分发。菲德里托这一次端着满满一碗豆子,眼泪汪汪地看着马特。
午饭后工作又开始了。马特帮菲德里托干了一会儿,又来到了查丘的桌子那儿想干点别的活计。他很快就学会了如何编制那些图案。“在你可以的时候好好享受吧。”查丘嘟囔着。
“享受什么?”马特说,拿起一个做完的便鞋。
“从一个工作换到另一个工作的快感。一旦你住进来,看守会让你只做一件事情,这算是为了高效率吧。”
马特考虑了一下他所说的话,决定继续编织塑料带子。“你不能要求做点别的吗?”马特问。
查丘笑了:“当然,你可以要求,但他们是不会同意的。劳尔说工蜂无论把它们安排在什么位置,都会干得很好。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顽固的铆钉、笨蛋’。”
马特多想了一会儿:“我来的时候,你在弄的那块木头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马特觉得这个男孩不会回答他的问题。查丘编的塑料带子扯断了,他不得不重新做一个。“找这木头花了我几个星期的时间。”他最终说道,“我认为这是从一个旧包装箱上掉下来的。我把它抛光打磨了,我还需要更多块,然后把它们粘在一起。”查丘又陷入了沉默。
“然后要做什么?”马特催促道。
“你保证不去说?”
“当然。”
“一把吉他。”
这就是马特期待的最后回答。查丘有着这么一双笨拙的手,他不像是能玩乐器的人。“你知道怎么弹吗?”
“弹得没有我父亲好。他教会我做吉他,我做得非常好。”
“他被——被抓到‘梦想之地’去了吗?”马特说。
“Caramba!你以为我和这些笨蛋是一起的吗?我是因为行为不端而被关起来的,我不是孤儿!我爸住在美国,他有非常多的钱,甚至连他的口袋都装不下,他一买了房子就把我接过去。”查丘看上去绝对是暴怒了,但是马特听出他隐隐含着哭腔。
马特没有看查丘,继续做着便鞋。马特注意到其他的男孩也在低头忙着他们的工作,他们知道——他们一定知道——查丘的父亲谁也接不走,但是只有马特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查丘的父亲整天在烈日下,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弯腰收割着罂粟。在寂静无风的夜晚,他不得不睡在田里,以免被坑里的臭气闷死。
在晚上,重复着和午饭同样的仪式,食物品种完全一样。吃完饭,孩子们洗了盘子,把工作间收拾整齐,把桌子移到了一边。他们从一个储藏室里拉出床,把它们一个摞一个,做成一个个三层铺。“把菲德里托的床放在最下面。”有人告诉马特。
“哪一个是?”马特问。
“闻闻床垫就知道了。”查丘说。
“那是因为我控制不住。”菲德里托辩解道。
他们被边境警卫带着,排队走进了一个公共浴室。马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裸体,除了在电视艺术课程里。他感到这很羞耻,他把自己的右脚牢牢地踩在地上,以免有人发现他脚底的字,从而暴露出他是克隆人的身份。他非常高兴地穿上粗糙的睡衣,返回了工作间,现在又是卧室了。
“我们可以睡觉了吗?”他问。
“现在是睡前的故事时间。”查丘说。孩子们好像在兴奋地期待着什么,他们围在一个窗户下面的床铺周围,查丘把耳朵贴在墙上。过了一会儿,他指着窗户点了点头。
菲德里托像只小猴子一样爬上了床铺,撩起了睡衣。这是他荣耀的时刻。“Voy a ensenarle la mapa mundi。”?他宣布。
我要给他展示世界地图。马特想,给谁看?他指的“世界地图”是什么?菲德里托瘦弱的后背夹在高高的窗户铁条之间,来回摆动着。过了一会儿,马特听见劳尔说:“看我哪天把弹弓子带来。”
菲德里托爬下床,回到了雀跃的孩子们中间。“只有我足够瘦小才能干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走着,像只矮脚公鸡。
劳尔走进来时,没提刚才被戏弄的事情。他拉过一把椅子,孩子们在床铺上听着。他讲话的题目是“为什么个人主义像一匹五条腿的马”。劳尔解释说,只有齐心合力,事情才会顺利进行。他们设定了一个目标,然后他们互相帮助来实现它。“如果你们在划一条船,其中一半人想往一个方向划,而另一半人却想往另一个方向划,”看守问所有的孩子,“那会发生什么?”
他期待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有人举手说:“我们会原地打转。”
“非常好!”劳尔兴高采烈地冲着他的听众说,“我们必须一起划桨才能到达岸边。”
“要是我们不想到岸边呢?”查丘说。
“问得非常好,”看守说道,“有谁能告诉我,如果我们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小船里,将会发生什么吗?”他等待着。
“我们会被饿死。”一个男孩说。
“这就是给你的回答,查丘。”劳尔说,“我们全都会被饿死。这就自然引申出五条腿的马的问题。一匹马用四条腿就能跑得非常好,假如它又长出第五条腿,仅仅是为了自得其乐吗?其他四条腿都在跑啊跑啊,但是这第五条腿——我们称其为‘个人主义’——却想慢条斯理地走,它想欣赏草地的景色,或者想小憩一会儿,于是这个可怜的马就会摔倒!所以我们只能把这头不高兴的马带到兽医院,把它的第五条腿砍掉。这看起来会很残酷,但是我们都必须和新阿兹特兰紧紧团结在一起,消灭掉多事的、对我们不利的东西,否则我们就会被打得四分五裂。有人有问题要问吗?”
劳尔等了很长时间。终于,马特举起了手说:“为什么你不把电脑芯片放进马脑子里?那么它长几条腿都没关系了。”房间里传出一片骚动。
“你是说——”那看守停住了,好像他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是建议我们把这马变成僵尸?”
“我看不出这样与锯下多出来的那条腿有什么区别。”马特说,“反正那种做完手术的马只会勤奋地工作,不会有时间来观花赏景。”
“太棒了!”查丘说。
“但你——你看不出区别吗?”劳尔太气愤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每次吃饭时要背诵‘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马特解释道,“你一直告诉我们资源产品的有序与人民大众的利益息息相关,很显然我们要服从这些规定,不能在草地上慢慢溜达。但是马不像人那么聪明,它们需要用电脑芯片来控制。”马特认为这是一场才华横溢的争论,但是他不明白那看守为什么如此恼怒。要是阿尔·帕特隆,他马上就能看出里面的逻辑关系。
“看来我们需要给你来一次特殊的教育。”劳尔严厉地说,“看来我们这个堕落的小贵族需要按照人民的意志来教育!”马特惊讶于这人的反应。这看守问的这些问题,事实上,他几乎都回答了。
“好了!”劳尔掸着自己的制服说,像是触到了什么脏东西,“这个堕落的小贵族越快到浮游生物工厂越好。我的话讲完了。”然后他夺门而去。
马上,所有的孩子都围着马特。“哇!你给了他颜色看!”他们叫着。
“你做得比我还厉害。”菲德里托说,在床上跳上跳下。
“他都没让我们背诵‘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一个男孩欢呼着。
“嘿,我曾把你当成小毛驴,”查丘说,“其实你比一群公牛还有勇气。”
“什么?我做了什么?”马特说,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只是在告诉他,看守们在企图把我们变成一群呆鸟!”
后半夜,马特躺在上铺,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也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他不讨厌劳尔,他只是觉得那个男人是个白痴。马特意识到,他最好对那些仅是被他用言语冲撞过的人小心一点。言语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塔姆林喜欢激烈的争论,越有思想性越好,他说这就像做脑体操一样。
马特摸着在刺痒的羊毛毯下的右脚。这是他的一个弱点,他要拼命地守住这个秘密。塔姆林曾经说过人和克隆人没有区别,但是以马特的经历,他是不同意这观点的。人类厌恶克隆人,这是自然法则,并且劳尔可以利用这点来打击他。也许不会有人看见这个文身,会把他和“梦想之地”,还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吸血鬼联系到一起。吸血鬼!马特想,阿尔·帕特隆一定喜欢这个形容,他喜欢让别人感到恐惧。
在马特发现的新世界里,他又为自己的储蓄库增加了几条信息。贵族是生存的最低贱形式,是企图奴役诚实的农民的寄生虫。呆鸟——说不出口的最脏的骂人话——是一个简单无害的呆瓜,就像在马特遥远的记忆中成千上万剪草、擦地板、照顾罂粟的呆瓜一样。干净的词称呼他们为“僵尸”。不管他们被如何称呼,马特觉得他们应该被可怜而不是被憎恨。
他禁不住想起了塞丽亚和塔姆林。悲伤笼罩了他的全身,他不想让人发现他在像个婴儿一样哭泣。他转念又去想圣路易斯,他马上要去寻找桑塔克拉拉修女院,去找玛利亚。一想到玛利亚,他马上又变得兴奋无比了。
马特享受着他那些新朋友的友谊,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美妙的事,这些孩子接纳了他,就像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感到自己像是毕生都在沙漠中穿行,而现在来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大最棒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