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走回绿洲时感到头晕目眩。这么短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变化太大了,令他一时有些茫茫然地无所适从。微弱的篝火显得无助而孤单,于是他把火生大了一些。可他马上又担心会被农场巡逻队发现,所以赶紧把一些枝干踢到了一边。然后马特又想到夜里那些野兽可能会来到水边。郊狼是肯定的,山猫也没准,要是美洲豹那可太过分了,但是塔姆林从没有见过它们。想到这里,马特把火又生大了些。
他在箱子里找到了牛肉干和苹果干,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自从早上吃了那点甜饼之后他什么都没吃。食物使他提起了精神,他开始在闪烁的火光下研究地图。这真像一本充满了各种悬念的探险小说。塔姆林用红钢笔标注了路线,并且用他那独创的拼法做了注释,诸如“响尾蛇在者里”,或“注意树下的能”。马特用一把花生和一个巧克力棒结束了自己的晚餐。
他把背包放进金属箱子里,在一块裸露平坦的岩石上铺开睡袋。他觉得这里比较安全,不会遇到树下的熊。他躺了下来仰望着星空。
躺在没有遮掩的平地上会有种奇怪的恐惧感。天空是那么的黑,星星是那么的多而明亮,他好像脱离了地面,飘起来了。他要是不抓住一个树枝的话,可能就会一直不停地飘进那明亮、冰冷的星光里。
马特用绳子把睡袋拴在了一棵树上。好了,虽然这样有些杞人忧天,但是多加小心并没有害处。塞丽亚曾经跟他说过,她村子里的印第安人带着符咒,以防自己被带到天上去。他们可能知道某些有房子的人不知道的事情。
被发生的所有事耗尽了精力的马特,逐渐进入了无梦的酣睡。就在黎明之前,空气在颤动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有点像——一种声音。马特坐了起来,抓住绳子。地面颤抖了几下,又平静了下来。一对大乌鸦从树枝上掠起,在绿洲上空怪叫着盘旋,一只正在水塘里喝水的郊狼也停住了嘴。
马特听着。这声音——如果算是声音的话——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马特从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乌鸦落了下来,聚在一起咕咕地叫着。郊狼逃进了岩石丛中。
马特用在背包里找到的打火机点燃了篝火。他看见金属箱子周围满是郊狼的爪印,并且有什么东西曾试图把箱子上的锁咬开。
吃了简便的早餐后,他把能带上的水瓶都灌满了水,每个瓶子放进了一粒碘片。上次他喝了绿洲里的水,病得死去活来,但那是因为砒霜,他意识到。塞丽亚怎么样了?他想知道,她在马厩里能吃饱吗?她要装好几年僵尸,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我要让埃斯帕兰莎帮她逃出来。他想。
现在是该出发的时候了,马特感到四肢发软。他重新检查了一遍供给品,他加进了一本书,掂了掂分量,又把它拿了出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可是山谷里还是一片阴影。我能在这里再住一晚,他想。但是绿洲可能不安全,因为阿尔·帕特隆已经死了。
马特背上了背包,把其余的水瓶绑在腰带上,从葡萄架下起身了。他要继续向前了,就像塔姆林说的那样,头也不回。
开始的一段路还比较好走,马特已经走过好几次了。可是接下来,他来到一个满是灌木的山谷。他不得不在灌木中辟开一条路,叶子上的灰尘扑头盖脸地落在身上,呛进他的肺里。他不得不在一条干涸的小溪旁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呼吸,这就过去了一个小时。如果余下的旅程都像这样的话,那他一个月也到不了阿兹特兰。
马特在背包里摸索着,在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找到了哮喘喷剂。吸了几下后,才使他饱受摧残的肺平息下来。他还在一个皮套里发现了一把吓人的弯刀。如果早点发现它的话,就会搞定很多麻烦了。他想。
休息了一会儿后,马特继续在灌木丛里穿行。一上午他的胳膊和脸都在被枝叶剐擦着,然而他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强烈的愉悦感。
当马特到达山谷尽头时,他被一座花岗岩峭壁挡住了去路。马特在地图上寻找着,在这儿呢,红箭头直指着顶部。这比他爬过的所有的峭壁都高。马特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路,可是地图上写得很明确:只有这一条路。你能做到。塔姆林在注释中写道。马特向上仰望着,在遥不可及的悬崖顶端有灌木探出来,他感到头晕目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带着塞丽亚,要不还得先把她推上去。
马特顺着岩缝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他的腿已经因疲劳开始打战了。在爬到一半时,他觉得他一步也爬不动了。他吊在花岗岩壁上,担心自己力气在用完之前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会摔在那犬牙交错的岩石上,他会死在那儿,他的心脏也可能会被医生割去。一个影子掠过他头顶,过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在这光秃秃的悬崖上只有一个东西能投下影子——秃鹫。马特瞬时因恐惧而爆发出力量,这就像火山熔岩从深处喷发出来。他不再感到力竭或气馁或其他的什么,只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拉着自己向上,一个立足点接着另一个立足点,一个岩面接着另一个岩面,蜿蜒向上直到悬崖顶端。他气喘吁吁地躺在那里,为自己的壮举所折服。
马特看着清澈耀眼的蓝天,听见鸟儿扑打着翅膀飞向了空中。我赢了,你这丑东西,你这一无是处的秃鹫。马特想着,他笑了,他的笑声真像阿尔·帕特隆。
马特用一瓶水和一袋甜饼给自己庆祝了一下,他向那没用的秃鹫扔了一块石头。地图上显示他已走了五英里,还有另外五英里要走。太阳已西斜了,看来天黑前赶不到边境线了。马特不是特别急。他有充足的食物,并且他现在还沉浸在征服了这个悬崖后的无比自豪之中。
他沿着山脊行进,道路变得好走多了,四周的风景也格外引人入胜。塔姆林的供给品中包括一架小望远镜,马特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向鸦片王国瞭望,阿兹特兰方向的地面依旧被山峰遮挡着。
他能看见长而平坦的罂粟田,甚至有一摊棕色的东西,那肯定是一群呆瓜。他看见了淡水净化站,以及存放食品和肥料的仓库。红瓦顶的房子从一片繁茂的绿色中探出头来,马特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就是它,他明白,那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道创伤。
在阿约山高高的山脊上,马特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他为塞丽亚身陷马厩而垂泪,也为塔姆林,他可能被以另一种方式关起来了。他没把眼泪浪费在阿拉克兰们以及费丽西娅、梵妮、艾米丽等人身上,但是他为阿尔·帕特隆哭了。虽然他对他的同情比对其他人都要少,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跟马特更亲近了。
马特在山脊顶上宿营了。近期的降雨使得岩洞中灌满了水,山脉的小褶皱被冬青草的绿色渲染。沙漠葵在小撮的土壤里绽放着桃色的花朵,到处都是含苞待放的悬崖玫瑰,蜜蜂在上面簇拥着。马特不害怕,他看到的动物比和塔姆林一起旅行时观察到的还要多。
夕阳下,白尾鹿在灌木丛中觅食。马特看到一头公鹿在一棵树上摩擦着自己的角,它可能要把它们磨锋利或者只是在挠痒痒,马特无从知晓。他看到一群长鼻浣熊在奔跑,它们的尾巴在空中晃动,长鼻子却指向地面。
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充满了活力。所有的动物都在奔忙、飞翔、挖掘、啃咬或交谈。青蛙在一个看不见的水洞里呱呱叫着,一只红尾鸢掠过来,岩松鼠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一只南美大八哥蹲在豆灌木的枝头,模仿着所有马特听过的鸟叫声,再加上一些它自己创造的作品。
所有这些组成了一部野外交响曲,马特被深深地感染了。当他感到害怕和孤独的时候会去弹钢琴,眼前的这一切和弹钢琴起的作用是一样的。它把他带进了另一个美丽的世界,在那里他可以远离仇恨、失望和死亡。
他望着远处鸦片王国的灯火,久久不能入睡。灯光不多,庄园隐藏在黑暗的海洋中。工厂、仓库,还有呆瓜窝棚全都看不见了。没有一丝风,那些呆瓜可能被赶到田里睡觉了。马特听不见远处平原传来的声音,那好像是一幅油画摆在他的面前。在近处,他听见了大角猫头鹰的叫声,还有蟋蟀此起彼伏的唧唧声。大山比平原更加黑暗,但是它是鲜活而又真实的。
马特睡得很好,早晨起来后他感到强壮而又自信。鸦片王国被秋天的浓雾笼罩着,除了一片白雾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他什么都看不见。
马特最后看了一眼地图,就沿着小径出发了。小径时上时下,渐渐地把他带到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小路上。他听见一个声音从高处草地上传来,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打棒球,声音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他知道那上面不可能有人在玩棒球,那上面只能看见老鹰和秃鹫。
马特走得更近了,这声音变得像是一个人在把两个熟透的西瓜往一起撞。马特小心地在灌木丛后面张望,他看见一对大角公羊在互相攻击,就像两辆农用卡车。它们把头撞到一起,又摇晃着跑开了。过了一会儿类似的一幕又开始重演。一群母羊在岩石间吃草,它们好像对此毫不关心。马特被逗乐了,他大笑出来。当然,母羊会跳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它们在岩石间大幅度地跳跃着。
当马特抵达山顶的缺口时,他开始听见另一种奇怪的声响——就像是塞丽亚炉火的呼啸声,而且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终于,马特可以分辨出个别声音了,有机械的摩擦声音,有号角的声音,甚至——让人不可思议——还有音乐声。
他顺着小路向山的另一面走去。在他下面的是同样寂静的山丘,老鹰在林木葱郁的山谷间盘旋,两侧是高耸的岩石。但是再向远看去,则是一片沸腾的工厂和摩天大楼。他看见公路不仅在地面延伸,而且还在高大的建筑之间盘旋,一大片飞船在天空中无休止地盘旋。那些建筑一直延伸到马特的视线尽头,但是并不太远,因为一片模糊的褐色云雾把一切都遮盖了。那些叮当不息、隆隆作响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让马特很惊讶,他坐在地上寻思起来。
太阳已经照在头顶上了,马特找出塔姆林给他准备的帽子。这就是阿兹特兰了,它和马特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对阿兹特兰的印象是在塞丽亚那些关于地狱的传说中形成的,再有就是阿尔·帕特隆那些关于多伦哥的故事,以及混杂于其中的黑侠阿尔·拉提哥的剧情。这让马特想象到杂乱无章的工厂、粗糙的棚屋,还有那些拥有无数牧场的大亨们。
人们怎么能在这些噪声下生活?他想,他们怎么呼吸空气?他目击之处一道围网也没有看见,但是有一排可以支围网的柱子。边境线靠鸦片王国这边的土地则是一片荒芜。这好像有人在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危险!有辐射!
马特沿原路回到了山顶公羊互相撞头的那块草地,他吃了点牛肉干和干酪当午饭。他不能长久待在这儿,阿约山的雨季很短暂,马特非常清楚那些有着青蛙的小池塘和隐蔽的洞穴不久就会干涸。
同样地,他也不能回庄园。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穿过边境到阿兹特兰去。你能做到。他想象塔姆林说这话时的样子。我想我只能如此了。马特最后一次看了看这寂静的草地,冬青草长着白色的茸毛,黑颈麻雀在树间飞来飞去。
马特顺着又陡又滑的山坡滑了下来。他满身尘土地滑到了山脚,感到全身又疼又痒,因为他在滑下来的途中刮到一株仙人掌,身上扎了很多刺。他蹲在一个岩石的阴影里,喝完了最后一瓶水。
马特发现那些刺根本取不出来。在他企图把它们捏出来的时候,它们反而扎得更深了。并且半路上他的裤子和一根背包带也撕裂了。
马特用望远镜向边境线那边望着。他看到的一切都在发出着可怕的声响,一排工厂突突地向天空排放着浓烟。在它们的后面,靠近边境这边,是一堆被遗弃的机器和坦克,它们往地上渗漏着黑色的液体。一摊摊油乎乎的东西遍及建筑物和界线杆之间的狭窄地带。忽然有个更近的东西跃进马特的视野。
他调整了焦距。那是一个骑着马的男人,那是一个农场巡逻队队员!他用望远镜四处张望,又看到了其他的人。
马特缩回到岩石中间。农场巡逻队肯定在守灵结束后回来工作了,他们会看见他在山上爬上爬下吗?他吓得不敢动弹,什么都不敢做。幸运的是,马特藏身的凹地还比较深。紧张地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马特猜测农场巡逻队什么也没看见。也许,他们仅是守株待兔罢了,等着他渴了后不得不自己走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马特越来越感到焦渴难耐,这样真可怕。
他数了数,那些人一共有六个,他们骑着马来回慢慢地走着。要是边境线这边永远都这么没有人迹,他就永远不会有机会跑过这最后的几百码奔向自由了。太阳西斜了,阴影蔓延了,马特吮吸着一块石头,以抵挡焦渴的感觉。
夜幕降临,东面的天空变成上蓝下灰的两层,分界线上的一片尘雾还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玫瑰色的光芒。突然一阵骚乱发生了,一群人从旧车堆中冲出来,跑过了边境线。他们一越过界线杆,警报就立刻响了起来,农场巡逻队飞驰过来堵截他们。
马特立刻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一秒钟也没迟疑,这是他的机会。他在地面上飞奔着,他听到了左面的喊叫声和伴随着火光的爆裂声,马特在阿尔·帕特隆的生日上见过这种武器。这是一种超级电击枪,能够烧焦非法移民的头发,令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大多数情况下,那些非法移民的心脏能恢复跳动,然而他们以后可能只能变成呆瓜了。
马特听到马蹄在敲打着地面。他不想回头看有多少人转而扑向他。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跑到边界那边,他敏捷地跳跃着,这可能是受了大角羊的启发。他看到一匹马靠近了,他挥起望远镜向马头砸去,使得马改变方向向另一边跑去,骑手拉起了马头迫使它转了回来。
界线杆越来越近了,马特看见前面已经从土地变为了水泥地。他爆发出更快的速度,但是农场巡逻队队员抓住了他的背包,勒住了马头。马特松开了绑腰带的搭扣,从束缚中解脱出来。他速度的变化使得他踉踉跄跄地跑过了边界,一个嘴啃泥摔进一个油乎乎的黑水坑里,在一摊黏糊糊的东西中翻了一个身。
马特坐了起来,狂乱地揉着眼睛。他看见农场巡逻队骑马离开了,他低头想着自己是否能让阿兹特兰人相信他是个难民。他没有了背包,没有了钱,并且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油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