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被绑在一张床上,满屋子都是滴滴作响的机器。两个保镖站在门外,另外两个保镖站在窗户那儿,窗户用铁条封着。
他完全被吓呆了,这里就是麦克格里哥的克隆人待的地方,这里就是那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地方。
只要我有机会就要跑,马特想,所有事都为我准备好了,塔姆林给了我地图和食物,并且教我怎样爬山,我没有明白,我不想明白。
他恐惧得直恶心,走廊里的任何声音都让他挣扎一番,这时威廉姆和两个陌生的医生出现了,戳了戳马特的肚子,又抽了他的血。他们把他放下来,让他在瓶子里撒尿,而马特逮住这个机会就往外跑。他还没跑出六步,就被一个保镖扭住了。
傻瓜,傻瓜,傻瓜,马特心中说道,为什么有机会时我不跑呢?
过了一会儿,威廉姆和其他的医生开始讨论马特的健康状况。“它有轻微的贫血,”其中一个医生说,“它的肾功能有点衰竭。”
“这不影响移植吧?”威廉姆询问道。
“我看没什么问题。”一个医生看着图表说道。
他们离开了,马特独自沉浸在恐惧和幻想中。
玛利亚现在在干什么?他们肯定给她下药了,就像他们在强迫梵妮嫁给本内托之前给她下药那样。也许,费丽西娅在开始时也被强迫服用鸦片酊,以便让她顺从听话。终有一天,他们也会给玛利亚和汤姆举办一次盛大的婚礼,玛利亚也会被搀扶着走向圣坛。
我救不了她,马特想。但是或许他做的事能拯救玛利亚,玛利亚现在已经知道她还有妈妈,她可以向她求助,而埃斯帕兰莎——马特只是从《鸦片王国的历史》这本书了解的这个女人——她肯定会像一条火龙降临在修女院的上空。
门开了,两个保镖走了进来,开始给马特松绑。要干什么?他想。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对于他来讲,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好事了。
保镖轻轻抓着他的胳膊,带着他走过走廊,来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和马特在医院里见过的不一样,房间装饰着漂亮的油画,有着高贵的家具,还有地毯。在房间尽头,落地窗旁边,有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一个装着甜饼的银盘。
旁边是一张病床,上面躺着阿尔·帕特隆。他看上去极其虚弱,但是生命的火花还在他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由自主地,马特感到了一阵不可抑制的冲动。
“靠近些,我的小心肝。”衰老的声音低声说道。
马特走向前去。他看见更多的保镖站在阴影里,而塞丽亚站在从窗帘缝隙透射进来的一束光线中,马特振作起来准备接受她一场疾风骤雨的发作,可是她却默不作声,只是瞪着眼睛,一脸严酷。
“坐下,我的小心肝。”阿尔·帕特隆说,指着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饼。”
那是我六岁时喜欢的。马特想。这里到底怎么了?
“猫还咬着你的舌头吗?”那老人说,“这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塞丽亚刚把你从鸡窝里救出来。”他微笑着,马特没笑,他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啊,是啊,”阿尔·帕特隆叹了口气,“到了最后总是这样,我的克隆人忘了我曾给过他们的美妙的时光,那些礼物,那些娱乐,那些精美的食品。我不是一定要那么做,你知道。”
马特向前瞪着,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喉咙被塞住了。
“如果我像麦克格里哥——一个好农场主,却是一个肮脏的人——我会在你一出生就把你的脑子毁掉。然而,我很高兴能给你一个我所没有的童年,而我那时为了一袋该死的玉米粉,不得不趴在拥有我父母土地的牧场主脚下。”
塞丽亚什么话都没说,她好像化成了石头。
“但是有一年发生了变化,”阿尔·帕特隆说,“在五月节时,牧场主举办了一次庆祝活动。我和我的五个哥哥去看了。妈妈带着我的小妹妹们。她怀里抱着一个,另一个拉着她的裙子跟在后面。”
马特太熟悉这故事了,他想尖叫。阿尔·帕特隆毫不费力地就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就像一头拉着旧磨的驴。一旦他开始了,他就会讲到结尾,没有人能阻止他。
那老人描述着那尘土飞扬的玉米地和那紫色的多伦多山脉。他那明亮的黑眼睛穿过医院的房间看到了那些小溪,那些在一年里只有两个月有水而其他时候则干涸得像块骨头一样的小溪。
“我们村的镇长——穿着得体的黑色镶银边的套装——骑着一匹大白马,向人群里撒钱。我们这通抓抢,像猪一样在泥土里翻滚着!但是我们需要这些钱。我们真是太穷了,连两个比索都攒不出来。后来牧场主大摆筵席,我们可以放开吃喝。这对那些饥肠辘辘的人们是个绝佳时机,那些辣椒豆成串地往嘴里送。
“那一年,在筵席中,我的小妹妹们得了伤寒,她们在同一时刻死去了。她们太小了,她们还没有窗台高——没有,即使踮着脚尖也没有。”
房间死一般寂静,马特听见一只鸽子在医院的房顶上叫。没指望,它叫道,没指望,没指望。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的五个哥哥都相继死了:两个淹死了,一个得了阑尾炎,我们那时没有钱请医生,最后两个哥哥是被警察活活打死的。”阿尔·帕特隆说,“我们兄妹一共八人,只有我活了下来。你不认为我欠这么多条命吗?”阿尔·帕特隆突然厉声说道,马特在椅子上晃了一下,这故事的结尾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一共有八个,”那老人喊道,“我们都应该长大成人,但只有我是幸存者。这就意味着我拥有他们的命!这就意味着我有公道!”
马特想站起来,他被保镖推坐了回去。
“公道?”塞丽亚说,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知道这像什么?”阿尔·帕特隆低语着,在他爆发之后,他的能量消退了,“你和我是一个村子的。”
“你已经有很多条命了,”塞丽亚说,“他们成千上万地被埋葬在这罂粟田里。”
“哦,他们!”阿尔·帕特隆轻蔑地说,“他们就像追逐绿草的牛一样。他们在我的田野里南突北跑。哦,是的。”当马特抬起了眉毛时他说道,“开始的时候,潮流全是向着一个方向的。阿兹特兰人向北奔去,想得到好莱坞大片那样的生活,但是美国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富裕天堂。现在美国人从电影里看到阿兹特兰,认为那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恬静。我从另一个方向也抓到了不少。”
“阿尔·别霍(阿尔老头)是这个家族里唯一的好人。”塞丽亚说,“他接受了上帝赋予他的,当上帝召唤他去时,他就去了。”马特吃惊于她的勇气,任何人要想安然无事的话,就不会和阿尔·帕特隆争吵。
“阿尔·别霍(阿尔老头)是一个傻瓜。”阿尔·帕特隆嘟囔着。他有一会儿停止了说话,一个医生走进来听了听他的心脏,给他打了一针。
“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医生低声说道,一阵冰冷的恐惧席卷了马特。
“等一下。”老人嘟囔着。
“就十分钟。”医生说。
阿尔·帕特隆像是用最后的努力聚集力量:“我创造了你,我的小心肝,就像上帝创造了亚当。”
塞丽亚愤慨地翕动着鼻子。
“没有我,你永远不会看到美丽的日落,或者闻见雨在风中的味道。你永远不会在炎热的夏日尝到清凉的泉水,或者听音乐,或者体会到创作它的愉悦。是我给了你这些,我的小心肝。是你……欠……我的。”
“他什么都不欠你的。”塞丽亚说。
马特为她担心,阿尔·帕特隆会干掉惹他生气的人,但是那老人却微笑了:“我们像一对完美的蝎子,是不是?”
“就你而言,”塞丽亚说,“马特什么都不欠你的,他也不会偿还你任何东西。你不能用他做移植。”
保镖们一阵骚动,医生也从他正在观测的监视器那儿抬起头来。
“当你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我就用我花园里的毛地黄给马特下了毒。”塞丽亚说,“我是个巫医,你知道,像厨师一样出色。我让马特的心脏变得虚弱,从而不能进行移植手术。”
阿尔·帕特隆的眼睛鼓起来了,他张着嘴,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医生赶到他旁边。
“我不能一直给马特服用毛地黄,那太危险了。我需要让马特患病,但是病得不能太厉害,于是有人告诉我了皇帝蝶。”
马特坐了起来,只是一个保镖的手还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那些皇帝蝶,那晚他成年的庆祝派对上,塔姆林曾经在花园里告诉过他。当时空气里充满了各种浓烈的香气,有的好闻,有的难闻,它们都是从那些塞丽亚喜欢的花草里散发出来的。她指着那些黑眼苏珊花、百灵草、毛地黄,还有牛奶草……当塔姆林听到她提及牛奶草时,他提醒了一下。它被皇帝蝶食用,他说,它们是聪明的小昆虫,它们给自己灌满了毒药,所以没有东西会去吃它们。
马特那时没有注意到这个提醒。塔姆林经常指出一些从自然书籍里学到的实例,他读得又慢又仔细。
“我需要像皇帝蝶体内的毒药那样的东西,”塞丽亚说,打断了马特的思绪,“所以我开始给他喂砒霜。”
“砒霜!”医生叫道。
“砒霜遍布他的全身,”塞丽亚继续着,她的眼睛像蛇一样冷酷,“它会长到头发里,它会在指甲上显出小白线,它会沉积在心脏中。我没有给马特足够致死的剂量——我不会那么做!——但是足够要了那些虚弱的并且企图偷走他心脏的人的命。你已经有八条命了,阿尔·帕特隆,你该安详地去见上帝了。”
“Bruja!巫婆!”阿尔·帕特隆尖叫着,他的眼睛充满了凶残的怒火,他的皮肤涌起愤怒的红色,他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
“紧急情况!”医生叫道,“把他抬到手术室去!快!快!快!”
保镖把床推走了。医生在旁边跑着,一边用手挤压着阿尔·帕特隆的心脏。猛然间,整个建筑像是一个炸开的马蜂窝。更多的保镖出现了——足有一个军队。其中两个保镖不顾马特的阻挠,匆匆把塞丽亚带走了。一个技术人员剪了一撮马特的头发就走了。
他单独一人了。孤独的,就是这样,除了四个魁梧的大汉站在窗外,还有人数不详的人潜伏在门外。这是个美丽的房间,有着模仿绿洲颜色的地毯。马特看到红色的谷壁,深绿的杂酚树,还有一线蓝色,那是夹杂在山崖之间天空的颜色。要是他半闭着眼,他几乎能想象出他就在那里,在阿约山那静寂的影子里面。
他等着。阿尔·帕特隆被推出去那会儿是早晨,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惊恐已经慢慢消退,走廊已经近乎寂静。医院那里的情况,已经和这个被关在布满高雅绘画房间里的囚犯没有关系了。
马特喝光了茶,吃完了所有甜饼。他感到完全耗尽了精力,所有事情全都乱了,而他不知道阿尔·帕特隆的死意味着安全还是危险。
马特研究着自己的胳膊,担心着潜伏在体内的砒霜。蚊子要是咬他的话会中毒而死吗?他吐口唾沫就能置人于死地吗?这想法真有意思。马特发现无论他开始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到后来都变得不是那么可怕了。就像他脑子说的一样:行了,这已经够了,咱们看看还能做点别的什么。
马特开始想着玛利亚。她可能已经回修女院去了。他不知道她在那儿干什么,除了吃巧克力和在屋顶上裸晒之外。多么疯狂、多么有趣啊。马特想到这里时,脸微微发热了。他曾经在艺术课上看见过罗马油画里光着身子的胖女神。他觉得她们不错,但是现实生活中,从没有人像这样在周围跑来跑去的。或者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人们的行为规范是什么样的。
不管怎样,玛利亚已经因这事惹了麻烦。马特感觉自己发烧了,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体内已经满是砒霜了。他想知道塞丽亚给他还服用过花园里其他什么东西。
门打开了,阿拉克兰先生和塔姆林大步走了进来。
时间瞬间凝固了。马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时,他躺在血泊中,罗萨在从他的脚上拔出玻璃碎片。一个凶猛的男人冲进房间叫喊着:“你怎么敢玷污这栋房子?把这个畜生弄出去!”
这是第一次马特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那凶猛的人就是阿拉克兰先生,而现在他看着马特时,脸上浮现出同样嫌恶的表情。
“我在这里通知你,我们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阿拉克兰说道。
马特呼吸急促起来,这就是说阿尔·帕特隆已经死了。不管他想了多少次,现实还是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我——我很难过。”泪水从马特的脸上悄然滑落,他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是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悲伤。
“我想你会的,”阿拉克兰先生说,“这就意味着你对我们没有用处了。”
我当然对你们有用处,马特想。他知道如何让鸦片王国运转,像史蒂文一样。他学习了种植技术、日常用水的净化问题和食物的配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些网络间谍,以及其他国家那些腐败的官员。常年在阿尔·帕特隆的身边,使他有种在阿拉克兰帝国里无所不能的感觉。
“把它结束了吧。”阿拉克兰对塔姆林说。
“是,先生。”塔姆林说。
“你是什么意思?”马特叫道,“阿尔·帕特隆不会这么做的!他给我教育,他要我帮着管理这个国家。”
“我必须承认,你是第一个有音乐天分的克隆人。但是如果我们想听音乐的话,可以打开收音机。”塔姆林不动声色地说。
“你不能那么做!我们是朋友!你这么说的!你还给我留了字条——”马特被重重地击了一拳,眼冒金星地倒下了。从没有人打过他,没人能允许这么做。他托着下巴,在地上爬着。他更被眼前打他的人震慑住了。
塔姆林。
塔姆林以前是个恐怖分子。他要为二十个儿童的死亡负责,但是或许他根本不在乎。马特从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明白吗,伙计?我就是你所说的雇佣兵。”塔姆林用马特曾经喜欢的轻快的语气说道,“我跟阿尔·帕特隆很多年了——虽然他已不在了。但是我现在丢掉了工作,然而阿拉克兰先生好心地留用了我。”
“塞丽亚怎么样了?”马特低声问。
“你以为她玩了这个把戏,还能安然无事吗?现在她就要变成一个呆瓜了。”
但是是你告诉她皇帝蝶的事的,马特想,你让她走进了圈套。
“你自己能料理这里吧?我还有点事。”阿拉克兰说。
“我会处置这个克隆人的,先生。”塔姆林说,“我可能需要达夫特·唐纳德帮我把它捆起来。”
他说“这个克隆人”,马特想,他称呼我时用“它”。
“记着,我还要你今晚回来守灵呢。”阿拉克兰先生说。
“别的都忘了这个也忘不了。”塔姆林眼里闪着虚伪、狡诈的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