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马特自言自语道,抱着双臂在黑暗的通道里前后走动着。他爱阿尔·帕特隆。他想在医院里和他在一起,看着他,祈求他能康复。但是同时马特想起玛利亚说她知道阿尔·帕特隆器官移植的来源:那太邪恶了!
塞丽亚会找他的。忽然,另外一个记忆浮现出脑海。很久以前,塞丽亚在给他整理他生日派对穿的外套时说,如果今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我要你马上来找我。到厨房后面的橱柜这边来。
糟糕?你是什么意思?马特曾这么问。
我不能说。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记住。
还有很久以前,他刚从罗萨那里被救出来后,塔姆林和他说过:阿尔·帕特隆有他好的一面,也有他坏的一面。他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黑暗是他真正的那一面,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有过选择,就如同一棵树打算往哪里长一样。他生长得又大又茂盛直至覆盖了整个森林,但是他绝大部分的躯干是扭曲的。
太多提示了!太多线索了!就像一块引发了雪崩的鹅卵石,马特的恐惧释放出更多更多的回忆。为什么塔姆林给了他一个满是救生品和地图的箱子?为什么当他们在医院里发现麦克格里哥的克隆人时玛利亚那么惊慌失措?因为她知道!他们都知道!马特所受的教育、得到的成绩全是瞎掰,他多么聪明也根本无所谓。到最后有所谓的只是他的心脏有多强壮。
然而马特还不是——十分——肯定。
要是他错了怎么办?要是阿尔·帕特隆真的爱他呢?马特想象着那老人躺在医院的床上,等着那个能给他带来年轻的希望的人。这太残忍了!马特蜷缩在通道的地上。他躺在这布满灰尘的黑暗中,这个年深日久的秘密空间里。他感觉自己像个古墓的居民,一个埃及法老或是卡尔迪亚国王,阿尔·帕特隆喜欢谈论这些。
那老人热衷于描述那些金字塔里的财宝,那是供老国王死后享用的。他更喜欢古卡尔迪亚国王的墓,那里不只有衣服和食品,就是他们的马也被屠宰了,以供他们死后在另一个世界乘坐。在一个墓里,考古专家发现了士兵、仆人,甚至还有舞女,他们栩栩如生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个姑娘是那样的匆忙,以至于绑头发的蓝带子有一半还卷在她的口袋里。
那是多美妙的事情啊,阿尔·帕特隆曾经和马特说:一个国王在有生之年统治着一切,而在死后他的整个王朝还在服侍着他,这比阿尔·多拉多在他大房子的阳台上往自己身上撒金粉还要棒。
马特被尘土呛得坐了起来,他清了清喉咙。他不想弄出任何声音,在他决定怎么做之前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他靠着墙壁,外面的黑暗和脑子里的黑暗是一样的。他要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通道里跑过来的脚步声吓得他跳了起来,他看见一束手电光在小小的身影前面晃动着。“玛利亚。”他轻声说。
“他们在到处找你。他们把塞丽亚的住处翻了个遍,搜查了庄园里每一个房间。他们还派保镖搜索了马厩和田地。”
马特抓着她的肩膀,贴近看着她的脸:“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你一定知道。塔姆林说过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
马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那保镖显然对他期望过高了。马特没明白——不完全明白——直到几分钟之前。
“我装作在我房间里歇斯底里发作了,艾米丽说我经常会歇斯底里。她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新版的毛球,但是她错了!你不是狗,你有很多很多。”
要是平时,玛利亚这些话会让马特窃喜,但是眼前这可怕的情形,他哪里高兴得起来呢?
“塔姆林说你现在不要动。他会散布谣言,说你骑着安全马往北向美国去了,他说那会让农场巡逻队忙活一阵子。”
马特被所有发生的事搞迷糊了,他的脑子好像不能运转了。“阿尔·帕特隆怎么样了?”他问。
“你关心这个干吗?”玛利亚激动地说,“你应该祈求他去死。”
“我不能!”马特嘟囔着。这是真的,不管阿尔·帕特隆有多奸诈,马特还是爱这个老人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和他这么亲近,没有人这么了解他。
“你和塔姆林一模一样。”玛利亚说,“他说阿尔·帕特隆像是一种自然力量——龙卷风或火山什么的。他说你会不由自主地对他肃然起敬,即使当你会被杀掉时。我认为这全是瞎掰!”
“那我应该怎么办?”马特说,他感觉自己意志全无。
“在这里待着。我会在大家面前装得歇斯底里。天一黑,我就回来找你。”
“我们能去哪儿?”马特说。他只能想到绿洲,如果没有安全马载着他们的话,那路就太远了。
“去爸爸的飞船那儿。”玛利亚说。
马特的眼睛睁大了:“你知道怎么开吗?”
“不,但是飞行员会在婚礼后把我带回修女院。我让他等着我们。”
“你怎么向他解释我?”
“你是我的新呆瓜宠物!艾米丽有一打呢,我告诉飞行员我很嫉妒,自己也想要一个。”玛利亚不得不捂着嘴,以防在这黑暗的通道里笑出声来,“没有人会问呆瓜的事,他们只是家具的一部分。”
在等玛利亚的大部分时间里马特都在睡觉。最近的病痛已经使他疲劳不堪,并且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醒了,焦渴难耐,这才意识到他没带水。
通道里既干燥又满是灰尘,马特吞咽着,试图平复喉咙的灼痛。他的喉咙这些天一直在受折磨,无论是有水还是没有水。
他发现监视室内全都是保镖。每个监视屏都有人在监测,马特意识到在庄园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他不能出去找水。他开始担心玛利亚,她之前是怎么躲过他们的呢?她又怎么才能回来呢?他靠在墙上,沉浸在深深的绝望中。
时间慢慢过去了。马特想着塞丽亚经常放在冰箱里的柠檬汽水,想象着那冰镇的果汁滑进他的喉咙清凉的感觉。然而,当空气温度逐渐冷了下来的时候,他又开始想着热巧克力了,塞丽亚用肉桂做的热巧克力。他最早的一个记忆是她拿着一个杯子送到他唇边,美妙浓烈的香气包围着他。
马特痛苦地吞咽着,望梅止渴根本不管用。他记起很久以前,他看过一个呆瓜死在罂粟田里。塔姆林说那人是渴死的,马特想知道那得要多长时间。
他听见了脚步声。他蹦了起来,然而马上就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脱水要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对不起,我把水忘了。”玛利亚扔给马特一个瓶子,他抓过来贪婪地喝着。
“阿尔·帕特隆怎么样?”他喝完整瓶后问道。
“好点了,真不幸。”
“听上去你好像不希望他康复似的?”
“我当然不想!”
“你小声点。”马特说,“如果他活着,我就能出去了。”
“不,你不能。如果他继续活着的话,他就需要一个新的心脏,而只有一个地方才能得到它。”
马特伸出手撑住了自己。通过这一件事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可是从玛利亚嘴里高声说出来又是如此的不同。“阿尔·帕特隆爱我。”他说。
玛利亚对此不屑一顾:“他爱你能为他做的。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这是件呆瓜的制服——塔姆林为我搞到的。记着,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人,你都不能说话。”
马特迅速换好了衣服。那衣服散发着汗臭和化学物品的味道,唤醒了马特那不幸的回忆。那废料场,他想到,当呆瓜窝棚附近的空气变坏时,穿着这制服的人在寂静的夜晚睡在野外田地里。
“这是你的帽子。”玛利亚说。
她领着他在通道里穿行,他们从音乐室出发,穿过了阿尔老头的房间。马特怀疑这里有人住过,虽然这个房间可能已经被封上了。许多屋子都是这样,但你不能指望会有一处地方是空的。他们来到了一段延伸路段,马特已经找不到窥视孔了,玛利亚用手电筒在墙上照着。
“这里什么也没有。”马特说。
“等一下。”她拔下一片红塑料片罩在手电筒上,墙壁变成了干涸的血一样的颜色,使得这地方变得更黑暗、更险恶了。空气也变得越来越难闻,就像很久很久没有被打开的坟墓一样。
“那儿!”玛利亚叫道。
在墙的中央,刚才还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发光的斑点。马特向前探过身去,那斑点又消失了。
“你把光挡住了。”玛利亚说。马特退了回来,那斑点又出现了。
这让他想起塞丽亚在他卧室天花板上贴的那些小星星。虽然颜色不同,并且那也不是一颗星星。“那是一只蝎子!”他叫道。
“阿拉克兰家族的标志。”玛利亚说,“塔姆林跟我讲过这个,它只在红光下显现。”
“它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我希望——这是一个出口。”
马特伸手去摸那只蝎子,然而玛利亚抓住了他:“等等!我必须得解释一些事情。我曾经从阿尔·帕特隆的卧室那儿进出这个通道,监视器看不到那里,按塔姆林的说法,但是他们能看到周围的情况,你不能从那儿逃走。”
马特被那红蝎子迷惑住了,它看上去像有生命一样发着光。
“这是另一个出口,”玛利亚说,“我觉得这个通道是阿尔·帕特隆为了监视别人而建造的。当然了,他一直在窥视着其他人——塔姆林说他把这个称之为‘私人的肥皂剧’——但是阿尔·帕特隆建造这个秘密通道真实的目的是为了逃避他的敌人的。他有很多敌人。”
“我知道。”马特说。
“问题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试试——”
“什么?”马特不耐烦地说。
“这只对阿尔·帕特隆有效。它防止敌人偷袭进来。当他把手放在那只红蝎子上时,墙就打开了,他就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出庄园。逃跑的路一直通向飞船停机坪。但是,如果其他人触摸这个蝎子,它就会发出致命的电击声,然后整个通道都会被毒气笼罩。至少塔姆林是这么说的,他从没试过。”
马特盯着玛利亚:“这就是你救我的计划?”
“这个,这可能能行。”她说,“塔姆林说这蝎子只认阿尔·帕特隆的指纹和DNA,而你是他的克隆人。”
马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她说得对啊。他是阿尔·帕特隆的克隆人,他的指纹和他是一样的,他们的DNA也是一样的。“如果你错了,”他告诉玛利亚,“我们全都得死。”
“我们一起死,我最亲爱的。”
当马特听到“最亲爱的”时,他全身一震:“我不能让你那么做,我自己去。我有一个藏身之地。”
“绿洲?”玛利亚说,“你不可能在农场巡逻队之前到达那里。”
她连那里都知道。马特想,塔姆林肯定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了。“我想试试。”马特说。
“我也想。”她说着,目光那样倔强,马特太明白她这点了,“要么你按那蝎子我们一起逃走,要么我们待在这里饿死。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我爱你!”马特说。
“我也爱你!”玛利亚说,“我知道这是有罪的,但是我愿意为此下地狱。”
“如果我有灵魂,我会跟你去的。”马特保证道。在他改变想法之前,他把手放在了那只发光的蝎子上面。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上百只小蚂蚁在他胳膊上爬,他手背上的汗毛立起来了。“快跑!不管用!”他大叫。然而,玛利亚抱住了他。
一扇门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展现在他们面前。
“如果我还有时间浪费的话,我会晕倒的。”玛利亚叹了口气,用手电筒照着新出口。
隧道里的气息比刚才通道里的还要难闻,四壁因为很久没有被使用而显得比较干净,地上满是一堆一堆的穴居动物遗弃的小土包,但是现在隧道里什么活物也没有了,既没有耗子也没有蜘蛛,甚至连癞蛤蟆屎也没有。这让马特毛骨悚然。
脚步声被闷住了,呼吸的声音也消失在冰凉的、死气沉沉的空气里,这让马特想到这个隧道里可能没有太多的氧气,他催促玛利亚赶紧走。
走了一会儿,另外一堵墙挡在他们面前。玛利亚又把红塑料片挡在手电筒前,另一只闪光的蝎子出现了。这次马特没有犹豫,他把手按在墙上,感到了同样有蚂蚁爬的感觉,门立刻滑开了。
出口被浓密的灌木遮盖着,马特小心地为玛利亚拨开灌木,发现他们已经在飞船停机坪的边上了。
“那是我们的飞船。”玛利亚指着一架亮着降落灯的小飞船悄声说道。她走在前面,马特随后跟着,把宽边草帽压得低低的遮住自己的脸。他们走得不慌不忙,他们看起来——马特这么希望——像拥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一样。如果保镖在监测这部分庄园,他们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尊贵的客人领着一个呆瓜。呆瓜不比狗更引人注意。
马特紧张得直冒汗,装作无脑的样子比想象的要难得多。他想四处看看,但是呆瓜不会这么做。他绊到了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才没有摔倒。错误。他想。一个真正的呆瓜会脸朝下平平地摔在地上,他受伤后会叫疼吗?马特不知道。
“站住。”玛利亚说,马特停住了,她爬进飞船然后命令他进去,他听见她在和飞行员说话。
“坐。”玛利亚指着椅子说。她帮他系好带扣,然后继续和飞行员闲扯着,给他讲些修女院的事以及她要回去的话有多高兴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对不起,打断你一下,门杜沙小姐,”飞行员非常尊敬地说,“但是你有拥有这个呆瓜的许可吗?他们在阿兹特兰是不受欢迎的。”
“修女院院长会有一个。”玛利亚轻盈地说。
“我希望是这样,”那人说,“否则他就会被强制昏睡过去。我知道像你这么一个敏感的女孩不会喜欢这样的。”
玛利亚脸变白了,马特意识到她不知道有关这个法律的事。
“你姐姐一走,我们马上就起飞。”
“我姐姐?”玛利亚几乎叫了起来。
镇静,镇静。马特绝望地想着。
“你也不想想,我会让你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吗?”艾米丽边说边从驾驶舱里出来。史蒂文和她在一起,还有两个保镖。马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的头垂着,保镖占据了舱门的位置,他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艾米丽,真不错!”玛利亚毫无热情地说。
“我根本不认为修女院院长想让一个呆瓜出现在修女院里。”艾米丽说。
“到此为止。”
“为什么我会纵容你那些不切实际的行为呢?诚实地讲,你已经成了修女院的笑料了——就像你想去关心麻风病人一样——修女们已经在那里傻笑得不行了。在阿兹特兰已经没有任何麻风病人了,他们还得为你引进一个才行,而现在你又想搭救一个克隆人——”
“呆瓜。”玛利亚飞快地说。
“克隆人。”史蒂文说,上前扯下了马特的草帽,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似的把它扔掉。
马特抬起头来,已经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是我强迫玛利亚这么干的。”他说。
“你这些年一直在给她惹麻烦,”艾米丽说,“从她给你带吃的那天起,你就在利用她。”
“他没有!”玛利亚叫道。
“你太软弱了,”艾米丽说,“你总是为那些伤病的动物和无家可归的人多愁善感。如果你不注意的话,你就会变得和妈妈一样。”
“妈妈,”玛利亚急促地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没时间——她还活着!”
“那又怎么样?”艾米丽说,“我好几年前就知道了。”
玛利亚像看见一只蜘蛛一样盯着她姐姐:“你……知道?”
“当然。我比你大,想起来了?我看见她离开的,爸爸现在跟我们说她已经死了,这好像是跟你解释的最容易的方式。”
“你让我以为她在荒漠里迷路了。”
艾米丽耸了耸肩膀:“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不关心我们,她认为关心那些失败者更重要。”
“重要的是把这个克隆人弄到医院去,在那儿它还能发挥点效用。”史蒂文说。
“史蒂文。”马特嘟囔道。在任何时候,他认为史蒂文和艾米丽——即使不是他的朋友——也不会是他的敌人,他敬佩史蒂文,在许多方面他们俩很像。
“带上他。”史蒂文向保镖示意。
“等等!”玛利亚尖叫着,“你们不能这么做!马特不是动物!”
“他是家畜。”史蒂文冷笑着说,“法律写得很清楚,所有的克隆人都归类于家畜类,因为它们是在母牛体内长大的,母牛不能给人类生命。”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不让!”玛利亚扑向保镖,而他们只是温顺地低下脑袋躲避她的抓挠。飞行员从后面抓住她,把她拉走了。
“我去叫威廉姆,”史蒂文说着向驾驶舱走去,“我知道在把她送回修女院之前,咱们得需要些镇静剂。”
“艾米丽!救救我!救救他!”玛利亚嘶喊着,但没人瞟她一眼。
马特走在保镖的中间。他不指望能打过他们,也不想留给玛利亚最后的印象是他像一头受惊的畜生一样被拖向屠夫那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是她正忙于在飞行员的掣肘下挣扎,无暇旁顾。
保镖抓着马特的胳膊,但是他们没有坚持把他抬起来。他嗅着夜晚的空气,里面有茉莉的味道和为婚礼而到处种植的栀子花的味道。他闻着远处荒漠的味道,这可能就是围绕绿洲的牧豆树的味道。
他看见了大房子的那些奇妙的花园,带翅膀小孩的雕塑,张灯结彩的橘子树,这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想把所有这一切都记住。
他最想记住的是塞丽亚、塔姆林和玛利亚。他还会再看见他们吗?或者,如果他不被允许进入天堂的话,他会像劳罗拉一样在深夜中徘徊,寻找着自己永远失去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