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沸腾了。盆栽橘子树被搬到沙龙四周,布满各个角落,屋子里充满了橘子树花朵的香味。园丁们栽种了茉莉花、金银花和风信子。这么多强烈的香气使马特感到有点恶心,他的胃从上次在绿洲游泳后还不是很好。
冰箱被搬到了厨房,里面装满了冰雕。马特向里面望去,里面有美人鱼、古堡、狮子和棕榈树,雾气缭绕,它们将被用在婚宴中的撞球游戏中。
旧窗帘和旧毯子已经被收起来了,换上了新的白色、粉色、金色的窗帘和地毯,墙被重新粉刷过了,红瓦屋顶已经被清扫打磨光亮了。整个房子看起来像是一个撒着巧克力粉的巨大的蛋糕。
马特四处转悠着。他知道在庆典中他会被一直限制在塞丽亚的房间里。干得不错,马特踩着新铺好的白地毯想着。他才不想参加什么愚蠢的婚礼呢。好几年前所有人就都知道史蒂文和艾米丽会结婚的,是阿尔·帕特隆命令的。他要把阿拉克兰家族和门杜沙参议员在美国统治的强大的政治机器绑在一起。幸运的是,史蒂文和艾米丽互相还比较喜欢。即便他们互相不喜欢,那也没有多大关系。
史蒂文的哥哥本内托,娶了一个尼日利亚总统的女儿,因为尼日利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本内托和他的新娘梵妮,双方都互不喜欢,但阿尔·帕特隆喜欢尼日利亚的钱,所以他们的意见不算数。
在婚礼越来越临近时,马特也越来越感到被孤立。塞丽亚总是回避他的话题,塔姆林和阿尔·帕特隆在一起闭不见人。阿尔·帕特隆的健康状况太糟糕了,不能接受人们拜见。虽然马特能去绿洲,但是一种奇怪的疲劳感笼罩着他。他很早就开始犯困,经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在白天,他时常感到头疼,嘴里还有着金属味道。他只去了绿洲一次,为了把埃斯帕兰莎写的关于鸦片王国的书拿回来。
庄园里全都是客人。麦克格里哥带着他的新妻子来了——第七任,马特想——这一个和艾米丽一样年轻。费丽西娅经常喝太多的烈酒,无论她走到哪里,身上都有一股浓郁的威士忌味道。她在花园派对中飘来飘去,用明亮热烈的眼睛盯着人们,直到人们感觉浑身不自在而离开为止。
而麦克格里哥的精神状态却非常好。他做了头发移植,他的头皮上是一大堆有弹性的红发,就像汤姆一样。他总是用手拍着他的头发,好像如果不把根部塞回去,他的头发就会掉下来似的。
马特从柱子后面,有时从墙帷后面观察着一切。他不想有人指着他说:这是什么?是谁把这怪物带到人的场所里来的?
在婚礼的那天,一架来自尼日利亚的飞船降落了,上面载着本内托和梵妮,还有史蒂文。阿拉克兰先生上前迎接他们,他亲吻了梵妮,她脸部扭曲着,仿佛她接触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她有张刻板苦涩的脸,本内托已经有点大腹便便了,而史蒂文正相反,他还是像故事书里的王子那样英俊。
马特不像讨厌阿拉克兰家族其他人那样讨厌史蒂文,因为史蒂文曾经把他从罂粟田小屋那边抱了出来。如果说他和艾米丽是不得已才怠慢他的话,说明他们还不是那么冷酷无情。
马特看着那嘈杂的人群,回想着他们的名字、生意关系以及有关他们的传言。他觉得他和史蒂文一样,对阿拉克兰帝国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马特第一百次地感受到他与人类的鸿沟,所有人都在赞美史蒂文。永远不会有人赞美马特,他也永远不会结婚。
一架熟悉的飞船降落了,马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客人们向停机坪围拢过去,伸着脖子看新娘。艾米丽没有让他们失望,她穿着一条亮闪闪的长裙,被一群小女孩左右簇拥着。每个女孩手里都拿着一只装满玫瑰花瓣的篮子,向着人群抛撒着花瓣。马特觉得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直到他发现那些女孩都是呆瓜。
当新娘在门杜沙参议员的陪伴下走上沙龙的台阶时,所有人都鼓掌欢呼。但是马特没有工夫看他们,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玛利亚。只见她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飞船。没有人注意到玛利亚溜出了人群,或她走的和她姐姐就不是一个方向。马特当然明白,他偷偷地绕过人群,向音乐室走去。
大多数人都不去音乐室。仆人们只在打扫时进去,而费丽西娅已经完全不弹琴了。这个房间是马特的地盘,所以人们认为这里是被玷污了的地方。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直接到了壁橱那里,玛利亚已经在秘密通道那儿等着他了。“终于来了!”她叫着,猛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你想我吗?”
“一直都想!”他回抱着她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给你写信,但是不知道怎么写。”
“我在可怕的修女院里。”她边说边抽出身来坐在了地上,“哦,还不算太坏,我只不过不太适应。我想在城里做些慈善工作,可是修女们不答应。想想看!她们认为她们在追随着圣弗朗西斯,但是她们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去清洗一个乞丐的脓疮。”
“我也不愿意洗乞丐的脓疮。”马特说。
“那是因为你是狼,你会对他垂涎欲滴的。”
“那我得先找个健康点的乞丐。”马特说。
“你不应该吃他们中的任何人。告诉我你一直在干什么。唉,那些女孩子真是太无聊了!她们什么也不做,除了看爱情剧就是吃巧克力。”玛利亚偎依着马特,他觉得飘飘然了。他意识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了。
“爱情剧?”他牵出话头。
“狼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跟我讲讲你看过的电视,我们不让看电视,除非有能让我们灵魂升华的节目。”
“我没有灵魂。”马特说。
“我觉得你有。”玛利亚说,“我读过现代教会有关生态学的著作。根据最新研究,人们认为圣弗朗西斯是第一个生态学家。他们说他给动物们布道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小灵魂,能够长成大灵魂。照这么着,即使一只麻雀或一只蝉,死后都能进入天堂。”
“或是地狱。”马特说。
“别犟嘴。”然后玛利亚抛开了她的新观点,以及在修女院里和道德讲师的争论。她把话题转到她如何喜欢园艺,但是她讨厌修剪那些可怜的小植物,以及她如何在数学上拔尖儿,但是总分数又如何被拉了下来,因为她在房顶上裸身晒日光浴。
她好像积攒了好几个月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全抖搂出来。对此,马特毫不介意,他满足地坐在黑暗中,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
“哦!我一直在说个不停,而你却一个字也没说!”玛利亚最终叫道,“我一直在做忏悔,那只是其中之一。修女院里要是有人像你一样听我讲话就好了。”
“我喜欢听你说话。”马特说。
“我现在要闭嘴了,该轮到你来说说你最近做了些什么。”她用胳膊搂着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种温暖的,有着莫名的、让人兴奋的康乃馨的味道,马特再也不想移开了。
他告诉她呆瓜的窝棚,怎样遇到了农场巡逻队,以及怎样必须要去医院。当他告诉玛利亚那次阿尔·帕特隆心脏病发作的事时,她浑身颤抖着。“他太老了。”她嘟囔着,“那并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他太老了。”
“我不认为他那新移植的心脏能坚持多久。”马特说。
“他不会只有一个。”玛利亚说。
“你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吗?”
“我——我——”玛利亚看起来困惑了,“我不应该谈论这些,但是,我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太邪恶了!”她更紧地抱住了马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摆脱掉的恐惧又回来了。他想问玛利亚她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害怕知道答案。
“我不像其他克隆人,”他跟玛利亚说,更像是说服他自己,“阿尔·帕特隆给了我无人能比的最好的教育。他为我买乐器、电脑,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当我得到A或弹了首新钢琴曲时,他是由衷的高兴,他说我有天赋。”
玛利亚什么都没说。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马特感觉出她在哭泣。太棒了,她在哭什么?“他不在乎,”——马特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一点——“我是否能活得很长。”
“是的。”她唏嘘地说。
“这当然正确了,”马特坚定地说,“我比史蒂文的学习好。有一天我会帮助他管理家族财产——在幕后,这是当然。鸦片王国是一个大国家,有许多工作需要掌管。本内托太笨了,而汤姆——这个,这很难说了。就从这一点看吧,阿尔·帕特隆看都不看他一眼。”
玛利亚抽泣着:“他爱他自己超出你的想象。”
“汤姆甚至都不属于这个家族。他在这里只不过是由于阿尔·帕特隆不愿意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那是撒谎!”玛利亚激动地说,“汤姆是他的后裔,并且他不傻!”
“我从没有说过他傻,只不过是变质了。”
“他被认为是娶我的最佳人选!”玛利亚说。
“什么?”马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利亚只不过是个孩子,她在许多年里都不会结婚的。
“哦,咱们别吵了。”玛利亚痛苦地说,“在这事上我们别无选择。我是说,看看本内托和梵妮。梵妮说她宁可服氰化物也不愿嫁给本内托,现在你看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好事。阿尔·帕特隆发了命令,她父亲给她下了药,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特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有人让玛利亚嫁给汤姆呢?他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臭脓包!真是不可思议!他打开他经常放在通道里的手电筒,把它靠在墙上。他能在阴影里看见她那苍白的脸。
“史蒂文和艾米丽互相喜欢,我也不太介意——汤姆,他越来越像麦克格里哥了,但是我会改变他的。”
“你改变不了汤姆。”马特说。
“耐心和爱是万能的,”玛利亚说,“总之,几年内婚礼是不会举行的。没准儿阿尔·帕特隆会改变主意。”她的话听起来语气一点也不肯定。
马特的思维几乎因绝望而麻木了。他不愿去想以后的事,他只知道有一天玛利亚不得不结婚,然后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但是令马特怎么也接受不了的是,她会被献给那个畜生。
“等等,”他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我有东西给你。”
“礼物?”玛利亚看起来有些惊讶。
马特从他隐藏的地方取出《鸦片王国的历史》,他翻到第247页,让手电光直接照在埃斯帕兰莎·门杜沙的照片上。
玛利亚吃惊地说道:“妈——妈?”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
“爸爸有照片。”她拿过书,盯着那上面的照片和附属的人物传记,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妈妈得过诺贝尔奖。”她最终轻声说道。
“还有好多。”马特说。
“但是她从——从没有回来过。”玛利亚的脸看上去如此绝望,马特的心都要碎了。
“她不会的,我最亲爱的。”马特说,无意中用了一个塞丽亚的词,“她毅然决然地站在鸦片王国的对立面,并且反对你父亲所持的所有立场。你认为他会让你妈妈回家吗,或者是阿尔·帕特隆?”实际上,马特暗自明白,阿尔·帕特隆有能力让她死掉,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除掉对手了。
“她连封信都没有写给我。”玛利亚嘟囔着。
“你不明白吗?你爸爸会销毁她发出的所有消息,但是你现在可以和她联系了。你的修女院——在哪儿?”
“在阿兹特兰,科罗拉多河口,一个叫圣路易斯的小城。”
“我读过你妈妈的书。”马特说着,从玛利亚冰凉的小手中拿过《鸦片王国的历史》,把它放在了地板上,他握住她的手给她温暖,“她说阿兹特兰人不喜欢鸦片王国,他们为了摧毁它能不惜一切。修女院会有人帮你传条给你妈妈。我肯定她非常想找到你,我肯定她会阻止你和汤姆结婚。”然后带你到我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马特想着,喉咙一阵哽咽。但是这没有关系。他无论如何都会失去她的,现在重要的是如何挽救她。
“我得走了。”玛利亚突然说道,“艾米丽会问起我的。”
“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婚礼是明天,我自己一点时间也没有。我是伴娘,你能去吗?”
马特苦涩地笑了:“如果我装成一个呆瓜做撒花女孩也许行。”
“我明白,太恐怖了。我问过艾米丽为什么不用真孩子,而她说这种事别指望她们能做好。”
“你知道我不会被邀请的。”马特说。
“所有事都这么不公平。”玛利亚叹了口气,“如果我能,我会从婚礼中溜出来和你在一起。”
马特被她的真诚感动了,虽然他知道这事根本没机会发生。“我在这里等着你。”他说,“你想拿着这书吗?”
“不。我无法想象爸爸发现了这本书会怎么样。”她轻柔地吻了马特的脸颊,马特也回吻了她。她走后,她吻他的感觉留在他唇上很久很久。
这虽然不是前排座位,但是对马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马特拿着一个便携望远镜,坐在了窥视孔的后面。
他本来指望监视室会没有人,但是那里全都是人。每个监视屏都至少有两个大猩猩般的保镖在观看。他们不停地从一个画面切换到另一个画面,把许多时间花费在研究那些无聊的地方,比如柱子后面或帷幕后面。马特怀疑他们是否在其他场合看到过他藏在那里。
但是当婚礼庆典临近的时候,那些人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了沙龙那里。一个圣坛升起来了,牧师在上面来回逡巡着。呆瓜唱诗班像机械玩具一样排成一排,有人坐在马特的钢琴边上。马特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在窥视孔上用望远镜真费劲,他的脖子已经开始疼了。
他看见了奥迭戈先生,他对这个干巴巴的小老头感到内疚。他的钢琴水平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超过奥迭戈先生了,但是马特为了他在掩饰着自己。他害怕如果阿尔·帕特隆发现了这一点,这个音乐老师会遭到和罗萨同样的命运。
在另一个镜头里,马特看见阿尔·帕特隆坐在了第一排,由塔姆林和达夫特·唐纳德陪护着,他们穿着西装,像被捆着的粽子。
艾米丽等在化妆间里。她穿着白色的婚纱,长长的后摆点缀着珍珠,被呆瓜小女孩托着,塞丽亚说那婚纱曾经是三百年前西班牙女王的。呆瓜的脸部表情让马特想起遍布房子四周柱子上面的那些带翅膀的小孩,她们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没有生命。
玛利亚在房间里穿梭着,活跃地交谈着。马特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是无疑她是兴奋得不知所以了。这就是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他想。她身上洋溢着青春和活力。任何事情不是让她高兴,就是让她沮丧,要不就是使她着迷,没有中间立场。她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艾米丽,还有梵妮,她在角落里拿着瓶子喝威士忌,肯定是无聊透顶了。
保镖把声音调大了。马特听见了《婚礼进行曲》,门杜沙参议员挽起了艾米丽的胳膊,呆瓜们托起了后摆,玛利亚和梵妮在她们的后面站好位置。他们庄严、优雅地走出了房间,一声低语传过人群,牧师示意全体起立。
史蒂文、本内托,还有汤姆在圣坛那边等着。
过了一会儿马特才看清汤姆那张惯于欺骗的脸。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这像天使般的外表里面,有着一颗多么歹毒的心啊!他用射豆枪打一个无助的孩子;他趁人不备把阿尔老头的椅子从他身下拉出来;他把青蛙钉在草地上,使它们成为苍鹭的美餐。
一个保镖锁定了一会儿马特所看的画面,他低声咒骂着。
下一幕他看见的是艾米丽被她父亲挽着走向圣坛,玛利亚轻轻抓着梵妮不让她摇来晃去,梵妮几乎和费丽西娅喝得一样多,费丽西娅也正在被阿拉克兰先生笔直地扶着。这是什么家庭啊,马特想。女人们是酒鬼,本内托像胖头鱼一样蠢,而汤姆则是个道德黑洞,也就是史蒂文还凑合。即使是阿拉克兰家族也不能做到事事如意。
现在艾米丽被她父亲放开了。史蒂文把一个戒指戴到她手指上,掀起面纱吻了她一下。他们结合了,无论是好是坏,无论疾病健康,他们至死不分开。
但是他们没必要分开,马特想。没准他们所有人都一起飘进了天堂,到了为阿拉克兰家族预备的一间厢房。他们吃着摩洛螃蟹和饴糖布丁,还有给费丽西娅的无数威士忌。
“见他妈的鬼!这个老吸血鬼!”一个保镖咒骂道。
马特把眼睛贴在窥视孔上,他大吃一惊,望远镜掉在了地上。
虽然很远但是看得真真切切,他看见阿尔·帕特隆在轮椅中猛地向上抽搐了一下,接着捂着心脏向前倒去。塔姆林急忙抓住他,阿拉克兰先生大声呼救,威廉姆和其他住在庄园里的医生分开人群挤了进去。他们跪在阿尔·帕特隆四周,把他完全遮挡住了。他们让马特想起了围聚在羚羊周围的秃鹫。
保镖们纷纷拥出了监视室,没过一会儿马特就看见他们出现在屏幕里。他们冲进沙龙,把参加婚礼的客人赶了出去。
塔姆林抬着阿尔·帕特隆的胳膊,突然从人堆里站了起来。马特恐惧地看见那老人是那么的渺小、枯干,他看上去像一片干枯的叶子耷拉在塔姆林的胸膛上,医生们尾随着塔姆林向外冲去。
沙龙已经空了,除了史蒂文和艾米丽,他们孤独地站在那里,被遗忘在圣坛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