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醒来时,感到发热和恶心。他感觉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搬掉它的唯一办法只能是解开他心里未知的恐惧。他可以去问塞丽亚,可是她害怕回答。
马特感到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也许有人在用摄像头观察,也许监控室里并没有人,他无从知晓。费丽西娅可能在那儿,穿着毛皮大衣,急切地找寻着消灭他的办法。
要是向塔姆林询问,马特不知道如何切入正题。顺便问一下,有人正打算把我切成剔骨牛排吗?更加恐怖的是那保镖可能这么回答:在你脑袋这里钉钉子进去,伙计。我以为,你像扣子一样聪明。
到底有多少真相能够承受?
起来后,马特感觉情绪轻松些了。洗一个热水澡,享受一顿法式吐司早餐,就把这些忧虑给驱赶走了。“如果我只是阿尔·帕特隆的备件的话,他把教育浪费在我身上是毫无意义的。器官移植不需要各门功课都是A。”马特一边默默想着,一边走到马厩那里牵了匹安全马。
地上有层雾气飘浮在罂粟田上,这在清晨很正常,喷水器洒出的水把临近土壤的冷空气凝成了雾状。阳光一会儿就会把它们消融,但是现在他坐在马背上,仿佛置身于一个牛奶的海洋,雾气已经将他腿的一半淹没了。这感觉真奇妙啊,他在雾中穿行,只露出马头和马背,好像是在游过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湖。
我已经十四岁了,马特想,我是成人了。
这令他感到既自豪又心急。中世纪的王子们在十四岁或更小的时候就已经去打仗了。
绿洲阴郁而凉爽,近来的几场雨使得池水涨满,水面已经舔到了葡萄架的边缘,马特把金属箱子拽到高一点的地方。他脱下衣服,走进水里。塔姆林曾经让马特做了一些危险的事情,但是他不赞成马特在这里游泳,因为池底有淤泥并且深不可测。在马特看来,危险也是有吸引力的。
他狗刨似的游过池子,无数的小鱼从他手边逃开。他抵达了岸边,抓着一株杂酚树枝,爬上一块岩石。他微微地打着冷战,天马上会炎热起来,但是现在荒漠的空气里还留有夜晚的凉意。
马特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是那么的湛蓝,阳光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雨水洗去了灰尘,剩下清澈纯净的空气,像是在真空里呼吸。
是什么阻止他向南翻越这些山,一直走到阿兹特兰去?“那是个贫穷的国家。”塞丽亚这么说过,然而当她提起那里时,脸上却现出了光彩。那里都是生机勃勃的生灵,完全是一个新世界,他可以逃避摄像头和怨毒的费丽西娅,也不必再见到满身修修补补的麦克格里哥。
但是没有塞丽亚和塔姆林,他能独自生活下去吗?还有玛利亚呢?
马特的思绪飞得更远了,他想象着自己穿过那些灰褐色的山脉。他还不能确定,阿尔·帕特隆还能活几年——肯定会活几年,他确定无疑,毕竟那老人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生看护着。马特会小心地计划自己的行动,也许就他一个人带着玛利亚走。前天晚上痛苦的恐惧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像个国王,他是个征服者。
他原路游了回去。他打开了塔姆林的书和地图,阳光已经开始洒进这个小山谷。现在他明白了它们的用处,他开始为他以后的出逃进行仔细的研习。
鸦片王国的历史,他读着埃斯帕兰莎的书,浸满了鲜血和恐怖。马特拿着一片法式吐司面包,靠在一块卷起的毯子上,边吃边读书。他还是有些反感作者那说教的方式,但是他不能和她列举的事实争辩。
马提奥·阿拉克兰或者阿尔·帕特隆,在他声名鹊起的时候,从佩科斯河到萨尔顿河都有他种植的罂粟,马特读道,他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这不成问题,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从边界那边涌来,他所需做的就是逮住他们。
因此,他建立了第一支农场巡逻队。他的军队是从最肮脏的罪犯中招募而来,世界上再腐败的监狱制度也会对他们感到恶心。
马特砰地合上了书。她又言辞激烈地反对阿尔·帕特隆了。埃斯帕兰莎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巫婆。他喝了一瓶从庄园带来的果汁,试图接着读下去。
即使这样,阿尔·帕特隆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控制这些非法移民。他们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他们一个帮助一个地逃跑。逃难的洪流穿过鸦片王国涌向美国边界,直到政府恐吓说要禁止阿尔·帕特隆的生意。
这个毒品暴君,害怕失去他的奴隶帝国,所以提出了呆瓜的提议。
从表面上看,马特读道,没有比这看上去更仁慈的了。毕竟,感觉不到痛苦还会有什么痛苦呢?呆瓜感觉不到冷热,感觉不到饥渴,也感觉不到孤独。一个电脑芯片植入他们的大脑里,就把这些感觉拿走了。他们像工蜂一样全身心地投到辛苦的劳作中,以至于会有人说,他们没有不快乐,所以谁能说他们受到了虐待?
我能!埃斯帕兰莎大发雷霆,阿尔·帕特隆把这些人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他们的尸体在死后被耕进泥土当成肥料。罂粟的根茎被鲜血浇灌着,任何一个购买它的邪恶叶子的人无异于一个食人野兽。
一天中读了这些真是足够了。马特把书放进箱子,试图想象着埃斯帕兰莎的模样。她可能脸上长满了瘤子,就像老巫婆一样。她还应该有着黄色的獠牙,双颊像烂南瓜一样塌陷着。他又开始翻阅书,寻找着她的照片。
他在第247页找到了,她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她黑色的头发挂在亮闪闪的面纱里,垂在苍白美丽的脸旁。
她看上去很像玛利亚。
马特读着照片下面的介绍:埃斯帕兰莎·门杜沙,门杜沙参议员的前妻,是加利福尼亚反奴隶制组织的创始人。她写过无数的畅销书,她曾经领到了诺贝尔和平奖……
马特丢下了书。玛利亚可能不知道这事,她以为她妈妈死了。在玛利亚五岁时,她从庄园出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小姑娘以为她母亲在荒漠中迷了路,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夜梦中惊醒,哭喊着说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玛利亚死命地抓住她身边东西不放的原因,她害怕失去一切她所喜爱的东西。
然而在这些时间里,她母亲一直生活在加利福尼亚。马特对这女人涌起一股深深的怒火,这一半也是冲着门杜沙参议员的,他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宁愿让玛利亚经受着痛苦。好吧,马特不能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下次玛利亚来时——她一定会参加两个月后史蒂文和艾米丽的婚礼——马特要用事实证明,让她警醒。
马特明白了塔姆林禁止他在绿洲里游泳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被以前从未有过的严重的胃炎击倒了。他好几个小时不停地去马桶那里呕吐,直到喉咙像火烧一样灼痛。塞丽亚坚持要自己照看他。她给他灌下一杯杯的牛奶,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边。在发作的间隙,他注意到她的手和他自己的一样冰凉湿冷。
最终,马特可以躺下来了。塞丽亚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整宿地陪着他,看着他不时地醒来又睡去。有一次他醒过来,发现塔姆林的脸正在他自己脸上方一英寸的地方,那保镖直起身子说:“他的呼吸闻着有股大蒜味儿。”
怎么会有大蒜味?马特昏沉沉地想着。事实上,塞丽亚做什么吃的都喜欢放大蒜。
“我警告过你不要试这个,我们得谈谈。”塔姆林对塞丽亚说。
“我下次会把配方弄好的。”她说。
“你要把所有事都搞砸吗?”
“没准你的计划不起作用,我们得留个后手。”塞丽亚说。
“你会杀了他的。”
她抬头看着秘密摄像头:“我宁死也不要让那事发生。”
声音停止了。马特试图保持清醒,看看他们能不能再多透露一些,可是他太虚弱了,很快又昏睡过去。
病痛使得马特好几天都头疼和不安。就在他觉得自己好了一点时,另一轮反胃又来了。这第二次打击不像第一次那么糟糕,所以看上去他正在康复。他不明白为什么塞丽亚不叫医生来,但是他同时又十分感激。那意味着他必须要去趟医院,而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开那个地方。
当马特自认为已经康复时,他又回到了阿尔·帕特隆的身边,听着那老人漫无边际地闲扯。似乎有一层雾覆盖了阿尔·帕特隆的记忆,有时候他对着马特叫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也会把其他事情搞混。“是我亲手把这小窝棚建起来的。”他告诉马特,马特四处看着,他居然称呼这个有着花园和喷泉的庄园为小窝棚。
“我也种了葡萄藤,”阿尔·帕特隆说,“它长得很好,才两年就爬满了花架。我想是因为水的缘故,没有比这么一个无人的池塘更棒的了。”
他说的是绿洲。马特想,心里透着一阵寒意,阿尔·帕特隆肯定在很久以前住在那里,那个小窝棚已经倒塌,可是葡萄藤还是很茂盛。“那是在一个石头洞后面的地方吗?”马特问道,以证实自己的想法。
“当然,菲利普!”阿尔·帕特隆呵斥道,“你每天都从那里爬过去!”他陷入了另一个遐想,他眼睛看着谁都看不见的东西。“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他叹了口气说,“如果有天堂,而我又被允许进去的话,我确信那个池塘和那葡萄藤会在那里。”
然后他又漫游在他更久远的记忆里。当他描述很久以前他参加过的一次在一个大庄园里举办的节日集会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他们有一个喷泉,”阿尔·帕特隆惊叹不已地说,“那水声跟音乐一样美妙,喷泉中央有一个小天使雕像,他看上去清凉而洁白。你都无法想象那些食物,菲利普,蒸玉米肉饼——你要多少有多少——还有烤牛肋排!那里有辣椒馅饼,还有从尤卡坦半岛那边用飞机运过来的摩洛螃蟹,还有一整桌子的饴糖布丁,每个布丁下面都有一个小托盘。”
马特确信,如果真有天堂的话,那里一定有从尤卡坦来的摩洛螃蟹和一整桌子的饴糖布丁,可是很快,阿尔·帕特隆的声音又变得悲伤了:“妈妈带着我的小妹妹们去参加集会。她怀里抱着一个,另一个拽着她的裙子在后面跟着。我的小妹妹们那次得了伤寒,同一时间相继死去了。她们太小了,她们还没有窗台高——没有,即使踮着脚尖也没有。”
令马特感到诧异的是,阿尔·帕特隆在回忆过去时显得好多了,他看起来更加和蔼和脆弱了。马特还在爱着这老人,但是毫无疑问他是个恶魔。
“谁是菲利普?”马特在宽大的庄园木烧厨房里问塞丽亚。
“你问的是烧汁师傅还是园丁?”她说。
“肯定是另外的人,阿尔·帕特隆经常把我叫成他。”
“哦,不!”塞丽亚嘟囔着,停止了揉面团,“菲利普是他的儿子,他死了快八十年了。”
“那为什么?”
“有些人会是那样的,我的小心肝。开始他们会变得越来越老,后来就停止了,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年轻了。阿尔·帕特隆相信自己才三十五岁,他觉得你是他的儿子菲利普,他可能不知道你其实是谁。”
“因为我在那一百年里根本就不曾存在。”
“对。”塞丽亚回答。
“那我该怎么做?”
“为他当菲利普。”塞丽亚直截了当地说。
马特来到了音乐室,弹了会儿钢琴,以稳定自己的心绪。如果阿尔·帕特隆的脑子不行了,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另外一次胎脑移植。那就意味着一个胚胎——马特的兄弟——正在母牛肚子里长大。那些胚胎懂得死亡吗?它们会害怕吗?马特盲目地乱弹着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他弹出的声音非常大,以至于一个仆人在门外把盘子掉到了地上。当乐曲结束以后,马特又弹了一遍,然后又弹了一遍。莫扎特那整齐的音符使他感到他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音乐把他带出了这个庄园,带出了这个沉闷的世界。
他越来越想逃跑,这个想法一旦在绿洲形成后,就变成了心中永远的痛。他感觉自己像只困在核桃里的小虫子。埃斯帕兰莎的书让他看见了阿尔·帕特隆建立的恐怖帝国,他亲眼所见那些呆瓜们低矮阴暗的住处,比棺材好不到哪儿去。
他可以穿过环绕着绿洲的淡灰色山脉逃走。他可以跑到阿兹特兰那边去。塔姆林早已准备好了一箱子的地图和食物,马特坚信这一点。
但是他不能在史蒂文和艾米丽的婚礼之前离开。玛利亚到时候会来,他不能不看一眼玛利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