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帕特隆紧急病危状态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不久他就像往常一样苍白而虚弱,在他的童年和他年轻时就都已死去的七个兄妹之间徜徉。他在听马特弹吉他,虽然这孩子的手指还不够长,弹不了太复杂的曲子。
马特的声音又尖又甜——像天使的声音,塞丽亚这么说。听音乐时,阿尔·帕特隆静静地沉浸在其中。马特喜欢看到那老人半闭着眼睛,嘴角刻画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他看来,这比任何夸奖都好。
有一天,马特正在唱一曲西班牙民谣,他破音了,音调整整掉了八度,发出来的声音像驴叫一样,一点也不像男孩子的声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开始。歌曲开头还很流畅,但是没过一会儿,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马特窘迫地站了起来。
“这种事发生过。”阿尔·帕特隆在床里嘟囔着。
“对不起,我去向塞丽亚要点咳嗽滴剂来。”马特说。
“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吧?你太与世隔绝了,你不知道。”
“我明天就会没事的。”
老人笑了起来,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让塞丽亚或塔姆林给你解释吧。你不要唱了,就给我弹吧,这就足够了。”
但是当马特事后问塞丽亚时,她用围裙遮着脸,哭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马特叫着,完全警觉起来。
“你长大了!”塞丽亚哭着说。
“那没事吧?”因为恐惧,马特嗓子发出像低音鼓一样嗡嗡的声音。
“当然没事,我的小心肝。”塞丽亚用衣服揉着眼睛说,换上一副不太令人信服的笑容,“当一只小羊萌发犄角,要变成一只英俊的大公羊时,经常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但这是件好事,真的是好事,咱们一定要办个派对来庆祝一下。”
马特抱着吉他坐在房间里,听着塞丽亚在厨房里把锅子弄得乒乓作响。他不相信长大成人是件好事。他能读出塞丽亚的情绪,不管她装出多少笑容。他知道她内心里是难过的,他想知道为什么。
他成为一个男人了。不,那不对。既然他不是一个男孩子,他就不可能变成男人。他是一个成年克隆人。一个很久以前的记忆划过马特脑海,医生跟罗萨说过克隆人在变老以后就会变成碎片。马特不再担心自己的身体真的会土崩瓦解。但是会发生什么?
马特抚着脸,企图寻找出一丝线索,他脸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与粉刺较量后遗留下来的小红包。这也许是个错误,他想。他试图再唱一遍那首民谣,可是还没有唱完第一行,他的嗓音就不听使唤了。这太令人失望了,他的新嗓音一点也不比以前的好。
我怀疑玛利亚的嗓子也会变的。他想。
那晚的派对很安逸。塞丽亚和塔姆林端着香槟酒杯,在院子里为马特庆祝。作为特别待遇,马特也被允许喝了一杯,虽然塞丽亚坚持往他的杯子里兑了些柠檬汽水。马特订购的萤火虫振翅飞过了潮湿、温暖的花园。塞丽亚栽的一种新的爬墙植物在院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味道。塞丽亚说她是从阿兹特兰的Curandera那里订购来的。
马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多大了?”他问,伸着杯子要求再加点酒。塞丽亚不管塔姆林皱着的眉头,给马特倒进了柠檬汽水。“我知道我不像人类一样有生日,”马特说,“可是我已经生出来了,或者说是产出来了。”
“你是被收割来的。”塔姆林说。他的语音含混不清。他自己已经喝光了一整瓶酒,马特这才意识到以前他从没有见过这保镖喝过酒。
“我在母牛体内长大。它会像生小牛一样把我产下来吗?”马特觉得在马厩里生产没有什么不妥,耶稣也是这样被生下来的。
“你是被收割来的。”塔姆林重复道。
“他不需要知道细节。”塞丽亚说。
“我说他需要!”那男人咆哮着,把拳头重重地砸在野餐桌上。塞丽亚和马特都害怕了,“这地方已经有太多他妈的秘密了!有他妈的太多的谎言了!”
“求你了!”塞丽亚急切地说,把手放在塔姆林的胳膊上,“有摄像头——”
“让摄像头见鬼去吧!看啊,你们这些撒谎、偷窥的可怜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塔姆林用一个极其粗鲁的手势,指向一面爬满黑眼苏珊藤的墙。马特曾经因模仿这个手势被塞丽亚呵斥。
“求你了,如果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着想啊。”塞丽亚已经跪在塔姆林身边的长椅上了,她像对牧师那样紧紧抓着他的手。
塔姆林像狗一样晃动着身体。“啊哈!这是醉话!”他抓起剩下的香槟瓶子扔向那面墙,马特听到碎片在黑眼苏珊藤上四溅,“我跟你说,伙计,”他揪着马特的衬衫前襟,把他提起来,塞丽亚惊恐地看着,“你在那可怜的母牛里面长了九个月,然后你就被从它身上割下来。你被收割了,它就牺牲了,这就是他们杀死一个实验室动物的过程。你的继母被做成了鲜红的剔骨牛排。”
他放下了马特,马特向后踉跄了几步。
“好了,塔姆林!”塞丽亚轻柔地说,她渐渐坐在了他的旁边。
“这不好。”那男人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胳膊里,“我们全都是该死的实验室动物,仅仅是被喂养得很好,直到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他们永远不会得逞的。”塞丽亚用胳膊搂着塔姆林,轻声说道。
塔姆林扭过头,从他胳膊的遮挡中露出眼睛看着塞丽亚。“我知道你脑子里的想法,那太危险了。”他说。
塞丽亚靠着塔姆林,用她那大而温柔的手摩擦着他的后背:“这个农场已经一百多年了,你想过有多少呆瓜被埋葬在这片罂粟田里吗?”
“好几千,成千上万。”塔姆林的声音几乎是呻吟了。
“你觉得这已经够了吗?”塞丽亚抚摸着保镖的后背,向马特微笑着,这次是真正的微笑,使她在模糊的花园灯下显得漂亮了,“去睡觉吧,我的小心肝,”她说,“我过会儿去看你。”
马特懊恼地想着,他俩好像忘了这是为了庆祝他成年的派对。他愤愤不平地走进了他的卧室,拨弄着吉他,希望噪声能够打扰在那里窃窃私语的一对儿。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愤怒就消退了。
随之而来的是,他有种什么重要事情被忽略了的感觉。线索曾经像院子花园里的萤火虫那样多,它们发出幽暗的亮光,让马特有足够的时间来明白它们是什么。但是,就像萤火虫一样,它们消失了。塔姆林和塞丽亚过于小心了。
像这样已有好几年了,马特知道他错过了多次类似的与自己生命有关的信息。这一定和克隆人有关,他不应该知道他们是被怎么造出来的。他不应该知道他们所有人——除了他自己——脑子都已经死亡了。
现在,马特不止一百次地想,为什么有人要造一个怪物出来,它不可能来代替一个被爱的孩子。孩子们是受宠的,而克隆人是被憎恶的。它也不可能被当作宠物,没有宠物会和马特在医院里见过的那个惊恐万状的东西一样。
马特回忆起麦克格里哥先生和阿尔·帕特隆在手术后坐在相邻的轮椅上。给我弄了一个新肝,麦克格里哥拍着肚子说,又搞进去一副肾,我又能干个不停了。他用明亮的蓝眼睛看着马特,那眼神像极了汤姆,令马特感到厌恶。
不!这不可能!
马特回忆起那次生日派对上,阿尔·帕特隆思维能力的迅速康复。胎脑移植——我什么时候一定试试,麦克格里哥说,这给你带来了奇迹。
别拖得太久了。阿尔·帕特隆回答,你必须给医生们最少五个月的交货时间,八个月更好。
这不可能!马特把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想把这念头按回去。如果他不想,就不会是真的。
但是,它还是从指缝间溜出来了。麦克格里哥创造了一个克隆人,所以他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做器官移植。那医院里的怪物完全有理由嚎叫!如果阿尔·帕特隆也像麦克格里哥那样依靠器官移植来维持生命,那么他的胎儿移植来源在哪儿呢?如果不是,那他所背负的那颗心脏又怎能维持他风烛残年的衰老生命呢?
奥秘全在这里了。只是马特的盲目使他看不到真相——他也不情愿想到这些。他不傻。线索一直就在那儿,可是真相太令人难以承受了。
阿尔·帕特隆也是一样,造了一个克隆人为自己提供器官移植。他和麦克格里哥一模一样。
不,不那么一样,因为我和别的克隆人不一样,马特瞪着卧室上的天花板拼命地想,塞丽亚在上面贴满了荧光小星星。从马特搬进塞丽亚住处那时起,他就在闪烁着微光的星穹下睡觉了,它们的存在使他感到一丝安慰。
我不一样,我不是为了提供备件而生的。
阿尔·帕特隆拒绝让医生破坏马特的大脑,他保护着他,并且让塞丽亚和塔姆林与他相伴,还雇奥迭戈先生教他音乐。那老人为孩子取得的成绩大感自豪,这不像将来计划要杀死你的人所干的行为。
马特自觉地减缓了呼吸。他刚才一直像困在房间里的鸟一样喘个不停,他曾见过鸟在关闭的窗户那里因找不到出路惊慌而死的情形。马特把头绪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真相出来了。很明显,不管其他可怜的克隆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意味着马特也跟他们一样。
阿尔·帕特隆的动机和麦克格里哥完全不一样。那是因为,当那老人看着马特时,他也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年轻、强壮、口无遮拦,这就像照镜子一样。如果马特是一个躺在医院床上,流着口水,又哭又闹的家伙,效果肯定会不一样。马特像抱着布袋熊那样抱着枕头,他现在的岁数已经不能抱着那种东西了。他感觉自己从悬崖边上被拉了回来,继续刚才中断的有关其他克隆人悲惨命运的思考。
我的兄弟们,马特想道,他颤抖了,当他试图收回对那个创造出他的人的热爱,他的心跳加速了。阿尔·帕特隆爱他,但他是恶魔。难以想象有谁会比他更加邪恶、堕落和自私。埃斯帕兰莎曾经在她有关鸦片王国的书里写道。马特在读到这里时,曾粗鲁地把书扔到了一旁。但是那会儿马特还是个孩子,他现在是个男人——或者接近成为一个男人了。塔姆林经常和他讲,要有勇气把事物看仔细。
“你发烧了!”塞丽亚叫了起来,她和塔姆林正在互道晚安,她匆忙跑出去烧香草茶。塔姆林站在门口看着。那保镖的轮廓看起来很恐怖,马特想起他曾经给英国首相放过炸弹,然而却炸死了二十个儿童,他觉得这男人像是沐浴在天花板上洒下来的微弱的星光里。
当塞丽亚端着茶回来时,塔姆林耸着肩膀,对马特说:“对于你的问题的回答,伙计,你是十四岁。”然后他离开了他的房间,走向了阿尔·帕特隆护卫森严的房子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