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塞丽亚贴着马特的耳边喊道,他惊得翻到了床下,胳膊被床单缠住了。
“怎么回事?”他一边叫着,一边试图从被单中脱身。
她扯开了被单,把他拉了起来。虽然马特现在已经和塞丽亚一般高了,但是她比他更强壮,这肯定是因为这些年在厨房里摆弄炒菜锅的缘故。她把他推进了卫生间。
“我能穿上衣服吗?”马特央求着。
“没时间了,你就洗洗脸吧。”
马特把水拍打在脸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在农场巡逻队把他送回来后,他直接就倒在了床上。后来他又去过呆瓜窝棚那里,那边恶劣的空气总让他感到无精打采。
他被他头脑里农场巡逻队自相矛盾的形象搞糊涂了。在他遇到他们以前,塞丽亚在他脑子里灌输了无数令他胆寒的故事。他们是深夜里的怪物,她说,就像丘帕卡·布拉丝。他们在阿约山外一旦发现蛛丝马迹,立刻就会蜂拥而至,用高倍望远镜追捕着他们的猎物。
马特想起当休把他摔在卡车后厢板上时他那冷酷的眼神,从这点来看,在休的眼里,马特只不过是个可以随时被踩死的小耗子。
但是一旦马特表明了他是马提奥·阿拉克兰时,他们马上就显得像和善的男孩子,好像只不过就是在酒吧里喝喝酒、打打架罢了。
对呀,就是这样,马特提醒自己,汤姆还表现得像是加百里天使呢。
“快点!有重要的事!”塞丽亚在卫生间门外喊着。
马特吹干手走了出来。
“吃一份炸肉饼再走。”不知是马特的幻觉,还是真实的状况,在塞丽亚递给他盘子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
“我不饿。”他把盘子推了回去。
“一定要吃!今天晚上会很难熬的。”塞丽亚堵在桌子旁边,看着他机械地嚼着。塞丽亚让他吃得一点儿不剩。辣酱尝起来味道很怪,也许是那恶劣的空气造成的。马特还感到有点恶心,他睡觉时嘴里还满是金属味呢。
塞丽亚和马特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遇到两个保镖从门厅拥了过来。肯定是非常晚了,所有的走廊都是空荡荡的。
他们匆忙走下台阶,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穿过幽暗的花园,来到了荒野的边缘。在他们的身后,马特看见有着白色柱子的巨大庭院和装饰着电灯的橘子树。慌忙中,他的光脚踩到了一根大头刺。
“哎哟!”马特蹲了下来。
他还没碰到脚时,保镖就冲过来把他架了起来。紧接着马特意识到他们在把他往哪儿带。
“医院!”他喘息着说。
“没错,我的小心肝。”塞丽亚说,但是听上去不太对劲,她的声音哽咽住了。
“我没有病!”马特叫道。自从他看过那个床上的怪物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你是没有病,是阿尔·帕特隆病了。”一个保镖说道。
马特于是停止了挣扎。他们把他带到阿尔·帕特隆那里是再自然不过了,他爱阿尔·帕特隆,并且那老人在病得很厉害时肯定会想看见他。
“出什么事了?”马特说。
“心脏病发作。”保镖哼唧着。
“他没有……死吧?”
“还没。”
马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视线模糊了,心脏怦怦直跳。他把脑袋从保镖的胳膊旁扭开,他吐了。
“你他——”那人吃惊地喊出了一连串诅咒的话,“哎呀!你看他把我的衣服弄的!”
马特已经不再关心他脚上的刺了,更严峻的问题困扰着他。他的胃里像吞了一堆仙人掌一样难受,眼睛也不对劲了。
医工们把他抬到一辆担架车上,迅速地把他推进一个大厅,然后把他放到一张床上。马特听到有人在喊叫着:“听不到他的心跳了!”然后有人把针刺进了他的胳膊。马特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噩梦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呆瓜窝棚旁边泥沟里那黄色的烂泥里滚爬。他一次又一次地呕吐着,直到稀薄苦涩的胆汁滴了出来。他看见毛球蹲在他的床脚,责备地看着他。难道这就是毛球吞了鸦片酊后所经受的痛苦吗?
然后又是圣弗朗西斯坐在床上。“狼兄弟,你做了太多的恶事,所以人们都与你为敌,但是我还是你的朋友。”他说。
没问题,好吧。马特想。
圣弗朗西斯的形象又变幻成了塔姆林。那保镖看上去灰暗而又憔悴。他低着头好像在祈祷,虽然马特认为祈祷这种事跟这个人根本就毫无干系。
一束微弱的晨光把窗户照亮了。黎明来临了,恐怖的夜晚退去了。马特吞咽了一下,他的喉咙生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说话。
“塔姆林。”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保镖的脑袋猛然出现了,他看上去——马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又轻松又痛苦。
“不是非说不可的,就不要讲话,伙计。”
“阿尔·帕特隆。”马特低声说道。
“他很结实。”塔姆林说,“他们要在他的背上做个移植手术。”马特抬起了眉毛:“就是在挨着他心脏的部位再放一个捐赠的心脏进去,来调节心跳。那捐赠——那心脏——太小了,不能胜任它自己的工作。”
马特从科学课上得知了这类过程。当有人在意外事故中死了后,他的器官会用来救治那些患病的人。如果阿尔·帕特隆得到的那个心脏是小个的话,那心脏肯定是从一个孩子那儿得来的。可能塔姆林就是因为这个沮丧吧。
“我去了……呆瓜窝棚。”马特说,他停顿了会儿让喉咙的疼痛平息一下,“感到不舒服。农场巡逻队……发现了我。”
“你去废料厂了?”塔姆林爆发了,“我的上帝!怪不得你的心脏变得这么虚弱!那土里有巫婆酿造的化学制品。我要你向我保证永远、永远不要再去那里了。”
马特被保镖的愤怒吓傻了。没有人告诉他,他怎么知道那里会有危险?马特的眼里渗出了泪水,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显出了懦弱。
“真是的,对不起,”塔姆林说,“你生病时我不该跟你嚷嚷。看,你办了件蠢事,去呆瓜窝棚那边瞎转悠,但是没准这不是个太坏的事。人们常说,傻人有傻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马特,像是还要说些什么。
“对不起。”马特悄声说道。
“你真该对不起。塞丽亚这几个小时都快在外面地板上走出沟来了,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难过和内疚了?”
“如果你……把我脚上的刺取出来的话。”马特嘶哑地说。
保镖扯开了被单,马上发现了问题之所在。“真是个白痴。”他低声埋怨道,“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个牛眼一样的肿包。”他把刺拔了出来,用外用酒精给他擦了脚。
马特非常强烈地想问他几个问题。你会为杀死二十个儿童而感到内疚吗?还有,你做了那么多更坏的事,为什么还会为毛球的事生气?但是马特要面对塔姆林,还需要更多的自信。
塞丽亚在痛哭着,哀怨着,和马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冲着马特悲号着,直到马特觉得她都有点歇斯底里了,但是,被爱着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在好了一点后,她走到医院院工面前,像只母老虎。“他再也不需要待在这里了!”她同时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叫喊着。
马特被放到了一个担架上,被抬着穿过清晨清凉新鲜的空气,来到了塞丽亚的住所。她把他塞进被窝里,一整天都站在那儿守着他。
阿尔·帕特隆新移植的心脏表现得很神勇,但很显然,经过这一次危机,他不再坐在他那电动轮椅上无所事事地四处瞎转了。理疗师在尽量防止他胳膊和腿的肌肉退化,但是他的某些活力还是已经不在了。
以前,当塔姆林向他描述他的那些美国和阿兹特兰政府里的敌手如何失宠,或遭遇了什么意外事故时,他还会爆发出笑声。可是现在他只是点着头,他已经远离于这种快乐了。在他一百四十八岁的高龄,他所剩已经不多了。
塔姆林从老人囤积的巨大礼品宝藏中取来那些宝贝,阿尔·帕特隆用扭曲的手指抚摸着一盒钻石,哀声叹息:“它们终究还是石头啊。”
这几天,马特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阿尔·帕特隆的床边,他说:“它们非常漂亮。”
“我在它们中间再也看不到生命了,让人们为之而战的激情已经不在了。”
于是马特明白了阿尔·帕特隆不是想念那些石头的美丽,而是怀念占有这些好东西时的愉悦。他觉得那老人非常可怜,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
“圣弗朗西斯说,把东西分给穷人是善事。”马特建议道。
阿尔·帕特隆渐渐起了显著的变化,他拖着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活力之水仿佛又潺潺地注进了他的体内。“把……东西……送出去?”他叫着,好像年轻了一百岁,“把东西送出去?我真不相信我听到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这只是个建议。”马特说,他被自己招惹出的反应吓呆了,“圣弗朗西斯是很久以前的人。”
“把东西送出去?”老人沉思着,“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从多伦哥拼杀出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建立起一个比阿尔·多拉多还伟大的毒品帝国,阿尔·多拉多每天都用金粉洗澡,这你知道吗?”
马特知道,阿尔·帕特隆已经跟他讲了十几遍了。
“他站在他金色屋宇的拱门下面,”阿尔·帕特隆说,他的黑眼睛在发着亮光,“他的仆人们用金粉向他身上撒,直到他全身像太阳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的人民像上帝一样崇拜他。”
老人已经沉浸在幻想之中了,他的眼睛遥望着远方,向往着那传说中的国王居住的丛林。
事后,塔姆林夸赞马特的机智:“你建议他放弃龙窟,气得他脸都红了。我平时太软弱了,他真正需要的是在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脚。”
“什么是龙窟?”马特问。他和塔姆林坐在塞丽亚的花园里,分享着一壶柠檬汽水。自从阿尔·帕特隆做了心脏手术后,塔姆林很少有时间来看望他。现在,因为马特鲁莽的话,那老人总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塔姆林说他在清点他的财物。
“啊,是这样。”塔姆林说,“那是龙从古堡里劫掠来的财富。它把它的宝物收藏在山里面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里,晚上它睡在这些宝贝上面。在镶着珠宝的匕首之类的东西上面睡觉可能不会太舒服,但是龙有鳞甲包着,它感觉不到。”
马特很爱听塔姆林讲那些他小时候听到的事情。他脑子里出现了温和如音乐般的声调,马特能想象到很久以前,当他是个孩子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没有被打扁鼻子,从头到脚也没有伤疤。
“这会让龙快乐吗?”马特问。
“这会让龙快乐吗?”塔姆林重复道,“为什么这个我从没想过?我觉得应该是吧。像这样一只毕生都在让别人遭受痛苦的怪兽,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呢?继续说完:那些龙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一旦有东西从洞里被拿走时,不管多小,它们都会知道。它们睡得很熟,但是如果哪个愚蠢的家伙半夜里偷偷摸上来,只要拿了一个硬币,龙就醒了——你可不想成为那家伙吧——龙立即把他烧成了一块焦炭,然后把他扔到一个焦炭堆上,那些人也是犯了企图从龙窟偷东西的错误。”
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下,蜜蜂在花枝间盘旋。平时塞丽亚喜欢种些蔬菜,但是最近她对花产生了兴趣。黑眼苏珊花沿着一面墙爬了上去,而另一面墙被西番莲藤装饰着。毛地黄和百灵草被其他一些马特不认识的植物簇拥着,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片。有些植物对阳光敏感,所以塔姆林建了一个木格子花架,马特觉得这使花园更好看了。
“阿尔·帕特隆知道他的储藏室里有多少东西吗?”马特当然知道,那故事里的“龙”指的就是他。
“可能不知道,但是你别想去碰运气。”塔姆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