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利亚脸色苍白、痛苦不堪地出现在阿尔·帕特隆的房间后,门杜沙一家就立即离开了庄园。不久,阿尔·帕特隆和他的保镖们也转移了。
马特又独自一人了。他既不能和玛利亚说话,也不能和塔姆林谈心,但是当他知道了他们还是爱着他时,一切都有了巨大的变化。他学习能使他们满意的东西,他为了塔姆林而阅读关于野外生存指南的书,为了让玛利亚高兴而去读一本又厚又费解的有关圣弗朗西斯的书。
圣弗朗西斯爱所有的人,从杀人越货的强盗到全身长满烂疮的乞丐(在书中有一幅插图)。他把蝉招呼到手指上说:“欢迎你,蝉妹妹。用你那美妙的歌声来赞美上帝吧。”圣弗朗西斯和所有东西都说话——太阳哥哥和月亮姐姐,老鹰大哥和百灵小妹。在他那里,世界像是一个亲热的大家庭,马特觉得十分温暖——一点儿也不像阿拉克兰家。
但是圣弗朗西斯会说“克隆人兄弟”吗?
马特温暖的感觉消失了,他不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他是个可憎的东西。
无论他在哪里,都无法摆脱他被注视的感觉。得知被警卫监视已经够糟糕的了,一想到费丽西娅他就更加难受。她和汤姆一样可怕,只不过没有人觉察出来,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顺。她让马特想起了电视里的那些水母,它们在海洋里像蓬松的枕头一样四处漂荡着,拖曳着的毒汁足以麻翻一个游泳者。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费丽西娅恨他呢?
好吧,诚实地讲,因为大多数人都恨他,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是她的恶毒更是上了一个等级。
每星期一次,马特会去马厩叫上一匹安全马。在出去之前,他都试着和罗萨交谈。尽管他不喜欢她,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要唤醒她,可能是因为看到她如此大的变化觉得太恐怖了。如果说罗萨还保留着以前的什么的话,那就是她也被关在一个铁盒子里。他想象着她用双拳砸着墙壁,但是没有人来给她开门。他曾读到过一篇文章,里面讲过有关昏迷不醒的人能听见人们所有的话,他们需要声音的刺激才能使大脑活下来。所以马特总和她说起他每个星期的所见所闻,但是罗萨回答的只是一句话:“你还想另外要匹马吗,主人?”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马特才骑马离开向绿洲走去。“你好,太阳大哥。”他叫道,“你能稍微变凉快一点吗?”太阳大哥没有理他。“早晨好,罂粟妹妹。”马特转向那片耀眼的白色花海喊着。“你好,呆瓜姐妹兄弟。”他又转向一排穿着褐色制服、弯着腰在田里工作的工人打着招呼。
有关圣弗朗西斯和他的追随者们最神奇的事,就是他们如何自动放弃他们的财产。圣弗朗西斯无论何时看见一个没有衣服没有鞋穿的穷人,都会毫不迟疑地脱下自己的衬衫和便鞋。朱尼派大哥,圣弗朗西斯的一个朋友,有许多次甚至光着身子回到家中。马特认为如果有人让阿尔·帕特隆放弃自己的财产,他肯定会心脏病发作而死去。
一旦马特钻过那个岩石上的洞穴,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鹰在晴朗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翱翔着,长耳野兔蹲在绿油灌木的阴影里。小鱼儿在轻轻啄着马特手指上的面包,而郊狼们则冲过来咔吧咔吧大嚼着他的三明治,它们全然不在意他是人还是克隆人。
马特在葡萄藤架下铺好了睡袋,用一个卷起来的毯子当枕头,手边放了一瓶保温的橙汁,手里拿着一本书。这就是生活!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杂酚树和可爱的黄色刺槐花的气味,一只有着猩红翅膀的黑色大马蜂飞到沙滩上空,搜寻着蜘蛛作为它的食物。
“你好!马蜂大哥。”马特懒洋洋地说道。那昆虫狂躁地在沙土里挖掘着,什么也没找到,就急忙飞走了。
马特打开了《鸦片王国的历史》,那是塔姆林留在箱子里的一本书。他指望这是本有关种植指南的书,但是它很特别,也很有趣。鸦片国,马特读道,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它存在于美国和阿兹特兰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
一百多年前,美国和阿兹特兰之间起了冲突,那时阿兹特兰还被叫作墨西哥——马特模糊地记得塞丽亚说过这事——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潮水般地涌过边界来寻找工作。一个毒品贩子名字叫马提奥·阿拉克兰……
马特一下就坐直了。那是阿尔·帕特隆的名字!一百多年前,他应该是个强健敏捷的男人。
这个人,书中继续写道,是世界上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虽然他的生意是非法的。
毒品是非法的?马特想,这可是个奇怪的观点。
马提奥·阿拉克兰和其他的毒贩结成了联盟,他们找到了美国和墨西哥的领导人。“你们有两个问题,”他说,“第一,你们无法控制你们的边界;第二,你们无法控制我们。”
他提议他们把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如果两个国家都沿着共同的边界留出一点土地,毒贩们就可以在那里建立农场,从而阻止非法移民的涌入。作为回报,毒贩们承诺不会将毒品贩卖给美国和墨西哥的公民,而是把他们的产品转卖给欧洲、亚洲和非洲等地。
这是一个恶魔的协议。书中说道。
马特放下了书。他看不出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这协议看起来应该按它所承诺的一切得以履行。他看了一眼封面,作者是埃斯帕兰莎·门杜沙,出版社是加利福尼亚反奴隶制社团。于是他更贴近了看,书是用廉价、发黄的纸张印刷而成,这不像是你能正式携带的东西。马特继续读了下去。
开头,书中解释道,鸦片国只是一个无人管理地带,但是几年以后它就繁荣了起来。不同的地区被不同的家族统治着,很像中世纪欧洲的王国。后来,一个农场主委员会成立了,委员会的宗旨是解决国际纠纷和维持各个农场的和平。大多数家族控制着小块地区,但是有两个大家族逐渐强大起来,并不时地对其他家族发号施令。这两个家族中,麦克格里哥家族统治着靠近圣地亚哥的土地,而阿拉克兰家族则有着更为辽阔的帝国,从加利福尼亚中部横穿过亚利桑那州,一直延伸到新墨西哥州。
逐渐地,鸦片国从一个无人之国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国家,它有着自己至高无上的领导、独裁者和元首,他就是马提奥·阿拉克兰。
马特停止了阅读,以便能回味这些文字。他的心中充满了自豪,他不知道元首是什么,但是很明显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难以想象还能有谁比他更加邪恶、歹毒和自私。埃斯帕兰莎在第二行写道。
马特用尽力气把书狠狠地摔到了远处,它张开的书页浸到了水里。她怎么敢侮辱阿尔·帕特隆!他是个天才。有几个人能像阿尔·帕特隆那样,从一无所有,历经艰难困苦,最终建立起一个国家?埃斯帕兰莎分明是嫉妒。
但是在书完全被水浸泡之前,马特又扑过去把它给抢出来了。这是塔姆林给他的书,这就赋予它了价值。他小心地把它晾干,放回金属箱子里。
在回去的路上,马特在净水站停下来,和工头说话。自从塔姆林走后,马特花了很长时间苦苦思索他所受到的完美的教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这么像宠物一样度过一生。阿尔·帕特隆是不会这样浪费钱财的。
不,马特认识道,老人为他设定了更好的命运。他可能永远不会达到本内托和史蒂文的地位,因为他不是人类,但是他可以帮助他们。所以马特开始学习鸦片王国的企业是如何运作的,他考察罂粟怎样生长、如何加工和售卖,他观察呆瓜们怎么从一片田地到另一片田地,他们多长时间浇一次水,他们被允许吃几个食物球等。
当我大权在握的时候——马特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当我辅助某人掌握大权的时候,我会放了那些呆瓜。罂粟肯定能让正常人来种植,他们可能不会那么有效率,但是总会比一队无脑的奴隶要好得多。既然马特观察到了罗萨的行为,他也就明白这点了。
他向净水站的工头询问有关地下河的事,它是从百英里外加利福尼亚湾流过来的,是阿拉克兰庄园淡水供给的源头,但是它闻起来——在被净化前——特别难闻。
站里的工头拒绝接触马特的目光。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不喜欢和克隆人说话,但是他也不敢触怒阿尔·帕特隆。“为什么水闻起来会这样?”马特问。
“死鱼、化学制品。”工头头也不抬地回复道。
“只是你把它们拿出来了。”
“对。”
“你把它们放在哪儿?”
“废料场。”那人指着北边说,他的回答都尽可能的简洁。
马特手搭凉棚向北方看去,一股热浪在荒漠上蒸腾,他看到一排屋脊,估计是房子。“那儿吗?”他怀疑地问道。
“对。”工头回答。
马特驱马向北边走去,想看个究竟。可是那味道实在太刺鼻了,他害怕他的哮喘病会发作,赶忙掏出自己的哮喘喷剂,往自己的喉咙喷了喷。
那些房子伸展成一长排,间或会有门和黑暗的小窗户。房顶是那么的低,马特甚至怀疑人能否在里面站立,窗户被铁条封着。这里就是呆瓜住的地方吗?这个念头令人胆战心惊。
马特离得越近,恶臭就越浓烈。这就像是臭鱼、大便、呕吐物等混合起来,里面还掺杂着浓浓的化学物品的气味,这种化学物品的气味甚至比那些东西的气味混起来还难闻。
马特又抓住了喷剂。他知道他应该马上离开,但是这些房子太令人好奇了。他能看见鱼骨和贝壳镶嵌在它们四周的泥土里,看起来这整个地方都是用加利福尼亚湾的废物堆砌成的。
马特骑着马转到一排房子的末端,他骑到一个肯定是用来装废弃物的凹坑里边。那股可恶的气味呛得马特流出了眼泪,他隐约看见底部淤积着黄色淤泥。马被绊住了,它的腿陷在泥里,马特不得不伸出胳膊抱住它的脖子,以免自己被甩到淤泥里去。
“起来!起来!”他命令道,但是那马对命令已经无能为力了,它的腿在身下弯曲着倒在了地上。马特感觉到头晕目眩,他跳下马,拼命地喷着喷剂。他感觉他的肺像是充满了液体,一股被淹死的恐惧掠过他全身。他试图从泥沟里爬出来,他的手指抓进腐烂的、鱼一样黏滑的土壤里。
突然有一双手猛地把他拉了上来。他被拖了不长一段路,然后被扔进了一辆车的后斗里。马特感到马达发动,汽车启动了,它卷起的一股灰尘使得马特咳嗽起来。他想坐起来,但是马上又砰地躺下了,一只靴子踩在他的胸膛上。
震惊中,马特看到上面有一双他从没有见过的冷酷的眼睛。开始他觉得他正在看着塔姆林,但是这个人比他要年轻和瘦弱。他有着同样的棕色鬈发和蓝眼睛,身体同样的敏捷,但是没有马特经常在塔姆林脸上看见的那种善意和友好。
“你从哪儿弄到马的?”那人询问道,“你哪儿来的脑子设计逃跑?”
“他不是一个呆瓜,休。”另一个声音说道。马特抬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和第一个很像。
“那么你就是一个非法移民了,”那位被称为“休”的人咆哮道,“我估计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然后让他们在你的脑子里放进一个夹子。”
“你要是那么做……”马特心跳着飞快地说。他很害怕,但是塔姆林曾经教过他,把弱点暴露出来是最愚蠢的。要表现得你很镇静,那保镖曾经说过,十有八九,你会脱离危机。大多数人的内心是怯懦的。马特意识到这些人属于农场巡逻队,根据塞丽亚的故事判断,他们是非常危险的。
“你要是那么做,”马特重复道,“我就会告诉医生,你是怎么对待阿尔·帕特隆的克隆人的。”
“你说什么?”休说道,把他的靴子从马特胸膛上移开。
“我是阿尔·帕特隆的克隆人,我在参观净水站时迷了路。还好,你可以送我回到大房子,我可以带个口信给他。”马特自己完全没有自信的感觉,但是他许多次观察阿尔·帕特隆发号施令,他完全知道如何模仿那种冷酷的死神一般的腔调才能奏效。
“哎呀!他的声音都跟那老吸血鬼一样。”那第二个人说道。
“闭上你那臭嘴!”休咆哮道,“看,我们并不想把你送到医院去,主人,呃,主人——我们怎么称呼你?”
“马提奥·阿拉克兰。”马特说,看到那人畏惧了,他感到很满意。
“好吧,阿拉克兰主人,我们不知道是你,并且你在呆瓜的窝棚这边,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那你不想问问我在那里干吗?”马特眯着眼睛说道,就像阿尔·帕特隆特别表示威胁时所做的那样。
“我知道我们应该那样做,先生。我们非常非常的抱歉,我们马上把你送到大房子那里去,我们很诚心地请求你的原谅,是不是,罗尔夫?”
“哦,是的,真的。”第二个人说道。
“那我的马怎么办?”
“我们会让它恢复的。”罗尔夫敲击着卡车的驾驶室,玻璃摇了下来,他向里面喊着指令,“我们会用无线电让巡逻队把那老马找回来。它在那致命的空气中很危险,它可能活不下来。”
“在泥沟附近有时候会是这样。”罗尔夫说,“那儿的空气不流动,二氧化碳就聚集起来,就像在矿井里。”
“我也曾经在那里失去了一个弟兄。”休强调说。
“当你叫喊时就已经太晚了。”罗尔夫说,“附近的窝棚通常都还可以,但是在无风的夜晚,我们让呆瓜睡在田里。”
马特很吃惊:“你们为什么不清理那泥沟?”
罗尔夫看来被这个提议真正地困惑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做,阿拉克兰主人,那些呆瓜都不会在乎的。”
是啊,那倒是真话。马特想。即使呆瓜知道了危险,他们也不会逃开,除非他们得到了指令让他们那么做。
既然马特显出接受了他们道歉的意思,他们就变得友好起来。他们不像大多数人,当听说马特是克隆人的时候表现得很异样。他们很机警,但是丝毫没有敌意。实际上,他们的举止很像塔姆林。
“你们是苏格兰人吗?”马特问。
“哦,不是。”休说,“罗尔夫是英格兰人,而我是威尔士人,在驾驶室里的小乌里是苏格兰人。但是我们全都喜欢踢足球和打群架。”
马特想起来很久以前阿尔·帕特隆跟他说起的有关塔姆林和达夫特·唐纳德的事:这些人大部分是我从苏格兰选来的,他们在足球场外大打出手。你一定要在国外挑选你的保镖,马特,这样他们就难以结成联盟来背叛你。
“足球听起来像是打仗。”马特说。
罗尔夫和休都笑了起来。“就是嘛,伙计,就是。”休说。
“足球最好的就是,”罗尔夫目光深邃地说道,“就是既能玩又能修理别人。”
“修理别人?”马特说。
“啊,是的。那都是比赛外围的事——集结,塞满整列火车的球迷们……”
“还有那些派对,”休说道,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那些派对,”罗尔格附和着,“你和你的同伴拥进一个酒吧,开怀畅饮,直到老板把你扔出去。”
“如果他能把你扔出去的话。”休纠正道。
“然后,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你就跑到另一方的球迷那儿。当然,你要直对着他们。”
“这会儿就要打群架了吧?”马特猜测道。
“对。没办法,除非你打赢。”罗尔夫说。
卡车沿着蜿蜒的路穿过罂粟田,马特看见了那天早晨看到的同样的呆瓜。他们还是在成熟的种壳上面弯腰劳作着,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叫他们兄弟的冲动了。他们过去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兄弟,除非把他们脑子里的夹子除去。
“要是你们这么喜欢这个,那你们为什么来这里?”马特问休和罗尔夫。
向往的表情从他们脸上消失了,他们的眼神变得遥远而冰冷。“有时候……”休开始说,然而又陷入了沉默。
“有时候群架打得太过分了。”罗尔夫替他说完了,“在战争中杀一个人还过得去,那表明你是个英雄。但是在足球上——它被完全当作荣誉的象征——你在之后应该和敌方握手才对。”
“亲他的红屁股,更像这样。”休嫌恶地说。
“然而我们不喜欢这样,你看。”
马特觉得他明白了。休、罗尔夫和在驾驶室里的小乌里都是杀人犯,他们是农场巡逻队理想的候选人。他们会对阿尔·帕特隆忠诚,否则他就会把他们扔到四处寻找他们的警察那里去。
大房子那葱郁的花园和红瓦屋顶已经能看见了,马特马上回想起那些呆瓜们住的又矮又长的房子——当他们不睡在田地里时,就住在那里面,受着瓦斯的熏蒸。
“塔姆林杀过人吗?”马特说。他不太想问这个,但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休和罗尔夫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是另一个级别的。”罗尔夫说,“他是个冷血的恐怖分子。”
“不明白阿尔·帕特隆为什么那么信任他。”休说。
“他们像父子一样——”
“闭上你的嘴!你不看看我们在和谁说话?”休说道。
庄园越来越近了,马特怕在他问完所有的问题之前他们把他放下来。“塔姆林干了什么?”他催促着。
“就是在伦敦唐宁街的首相官邸放了一颗炸弹。”休答复道,“他是一个苏格兰民族主义分子,看,他想把查理王子或其他什么胖家伙请回来。他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受啤酒的左右。”
“对,他跟我们不一样。”罗尔夫说,“他有自己古怪的道德规范和社会良知。”
“真糟,一辆校车在错误的时间里停了下来。”休说,“炸弹爆炸,炸死了二十个孩子。”
“这就是社会良知所告诉你的。”罗尔夫边说边扶着马特从车上下来。卡车马上开走了——他们看起来急于离开,也可能是他们被禁止出现在阿尔·帕特隆府上那些文明的庭院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