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醒来后感到又燥又热。圣母面前的蜡烛烧完了,窗帘上留下一股蜡烛燃烧后的味道。他打开窗户,突如其来的明媚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现在已经是晌午,塞丽亚早就去工作了。
马特揉了揉眼睛,他看到玛利亚的礼物放在一个架子上,昨天的生日派对又清晰地闪现在他脑子里。他知道他要对她有所补偿,但是他也知道她需要时间冷静下来。如果他现在去找她,她只会把门摔在他脸上。
他穿上短袖衣服,找了点儿吃剩的比萨饼当早餐。整个房间都是空的,园子里除了鸟什么也没有。他走出去浇菜。
仅仅过了一天,马特作为阿尔·帕特隆的克隆人的那种气势已经不复存在了,仆人们依旧无视他的存在,阿拉克兰家的人对待他就像对待毛球在地毯上嗅出的什么东西。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慢慢地过去了。马特练了一会儿吉他——自己学会的新技能。奥迭戈先生无法把手放在这件乐器上,因而也就无法纠正他的错误了。过了一会儿,马特又打开了塔姆林送给他的书阅读起来。塔姆林酷爱自然书籍,虽然他的阅读速度慢得令人难以忍受。马特已经有了关于野生动物、露营、地图识别、野外生存之类的书籍,这些都是塔姆林热切期望他学习的。每当他们去阿约山远足时,塔姆林都会训练他。
马特所有的活动都要避免危险。因此,他骑的马只能是安全马,除非有两个救生员陪伴,否则他不能游泳。下面铺着一大堆垫子时,马特才能爬绳子。任何擦痕或刮伤都会引起极端的重视。
但是塔姆林每周一次带马特出去实地旅行考察。这些旅行名义上是去参观阿拉克兰核电站,要不就是鸦片处理站——那是一个叮当作响、臭气熏天的恐怖地方,即使是呆瓜也会觉得难以承受。每次走到半路时,塔姆林就会掉转马头,带着马特向山那边走去。
马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些远足。阿尔·帕特隆要是知道他在攀登悬崖峭壁,逗弄岩石上的响尾蛇的话,肯定会气得心脏病发作。但是这些运动让马特充分享受了自由,身体也更加强壮了。
“我能进来吗?”一个虚弱的、飘忽不定的声音说道。马特跳了起来,他一定是在做白日梦,他听见有个人走进了起居室。“我是……费丽西娅。”费丽西娅犹豫地说,好像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身份似的。
“我……想我或许……来看看。”费丽西娅看起来很疲惫,好像随时都可能昏睡过去。她身上有股幽幽的桂皮的味道。
“为什么?”马特知道他有点无礼,但是阿拉克兰家的人什么时候对他有礼过?并且,费丽西娅吞吞吐吐,显得有些诡异。
“我能……坐下来吗?”
马特拉过来一把椅子给她,看来她似乎自己坐不下来。马特要去帮她,但是她把他推开了。
当然,他是个克隆人,他不应该触摸人类。费丽西娅半坐在椅子上,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你是个——好——好——好的音乐家。”费丽西娅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像她承认这一点会伤害她自己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马特想不起来他弹琴的时候有过她在旁边。
“所有人……都这么说。这真奇怪,阿尔·帕特隆没有这种——这种……音乐细胞。”
“可是他喜欢听。”马特说,他不喜欢听到有人批评阿尔·帕特隆。
“我知道。他喜欢听我弹。”
马特感到不舒服。他曾经以为费丽西娅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我曾经是一个伟大的钢琴演奏家。”她说。
“我听过你弹琴。”
“是吗?”费丽西娅的眼睛睁大了,“哦,在音乐室。我其实弹得更好……在我有了这个——在我……”
“精神失常之前。”马特说,她吞吞吐吐的话语让马特感到腻烦。
“但是这不是为什么……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想……”
马特耐心地等着。
“帮助你。”费丽西娅说完了,接着又是一阵沉寂,马特不明白她认为他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你招惹了玛利亚,她整宿都在哭。”
马特觉得很不自在,费丽西娅非要提这事干吗?
“她想……见你。”
“好吧。”马特说。
“但是她……你不明白吗?她的父亲不让她到这里来。这取决于你了。”
“我应该做什么?”
“去找她。”费丽西娅以一种出乎马特意料的能量叫起来,“现在就去。”这突然的迸发似乎耗干了她的能量,她的脑袋垂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你有什么……喝的吗?”她低声问道。
“塞丽亚没有酒精饮料。”马特说,“我去叫个女仆来?”
“没关系。”费丽西娅叹了口气,振奋自己站了起来,“玛利亚在医院等着呢,这很……重要。”说完,费丽西娅向门口走去,飘向了走廊,像是一个散发着桂皮味道的鬼魂。
医院是马特不愿意去的一个地方。它独立于其他的建筑,医院被渣土和低矮的大头藤组成的废墟环绕着。那些藤蔓用它们的荆棘保护着它们四周的草皮,荆棘的刺足以扎穿鞋子。
马特小心谨慎地穿过了废墟,热气从地面辐射上来,使得那栋灰暗无窗的大楼看上去显得虚无缥缈,就像一座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息的监狱。马特一年里会有两次被拖到这儿,接受痛苦的检查。
马特坐在楼前台阶上,检查扎在便鞋上的大头藤。玛利亚可能在候诊室里,马特猜想,那里还不是太差,有椅子和杂志,还有冷饮机。汗从马特的脸上流了下来,滴到他的衬衫上和胸膛上。他稍微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猛的一下推开门。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和你说话。”没等马特开口,玛利亚就先发制人地说道。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本杂志打开着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的眼睛看上去气鼓鼓的。
“这是你的主意。”马特刹住了舌头,他想和她和好,而不是再打一架,“我是说,这是个好主意。”
“是你邀请我来的。”玛利亚说,“你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地方?这地方让人毛骨悚然。”
马特的警报系统立刻拉响了:“我没有邀请你啊。等等!”玛利亚站起来要走,马特急得叫道:“我是想见你,我觉得——我觉得——我在生日派对上简直是头猪。”
“你觉得?”玛利亚轻蔑地说。
“好吧,我就是猪。但是你不应该把礼物收回去。”
“我当然可以。在气愤的时候是不能给出礼物的。”
马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冒出一句他最想说的话:“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哦,当然!比阿尔·帕特隆送给你的那辆微型小跑车要好!”
马特在她身边坐下,她尽可能地离他远一些。“我真的很喜欢你包糖的那些纸。”马特又一次地强调说。
“我可是花了很大工夫选择用哪种纸来包的。”玛利亚的声音颤抖着,“你肯定会把它们团作一团,然后扔掉。”
“不,我没有。”马特发誓道,“我会把它们小心地展开、弄平,然后一直保存着。”
玛利亚不言语了,她低头看着她的手。马特又挪得近些,其实,他喜欢那会儿她亲他,即使她可以一天六十次那样地亲毛球。他从没有回吻过她,但是他现在想要这样,以求和解。
“太好了!你俩都在这儿。”
马特抽回身去,汤姆站在门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马特怒声说道。
“他当然知道我们在哪儿,是你让他带我到这里来的。”玛利亚说。
“开玩笑!”马特说。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了,汤姆假装带口信给玛利亚,而费丽西娅对马特做了同样的事,他们是事先约好,串通一气的。马特从没有想过费丽西娅会具危险性,他并不真正了解她。
“我觉得你们可能会喜欢看个东西。”汤姆说,他的脸显得既诚恳又友好,他的蓝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马特真想把他扔到大头藤里去。
“这里?”玛利亚狐疑地说。
“就像鬼节一样,只是更棒。那是你们所见过最丑、最可怕的怪物,我敢打赌你们俩肯定会吓得尿裤子。”汤姆说。
“我干过的事能把你眼珠子吓得掉出来。”玛利亚讥讽道,“塔姆林教我怎么抓蝎子,他还让狼蛛在我的胳膊上爬。”
“这个更厉害。”汤姆说,“你还记得上次鬼节,你感觉丘帕卡·布拉丝就在外面,马特把鸡肚子扔到了你床上的事情吗?”
“我没有!是你干的!”马特叫着。
“你把手伸过去一摸,”汤姆说,没理马特,“然后就没命地大叫起来。”
“那次可太可恨了。”玛利亚说。
“我没那么干!”马特反驳着。
“那么,这次更厉害。”汤姆幸灾乐祸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会有——请允许我这么表达——足够的度量。”
“她可不行。”马特说。
“不用告诉我该做什么!”玛利亚眼里那倔强的目光使马特心一沉,他知道汤姆又要使什么损招,但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来吧!他正试图招惹麻烦。”马特想抓着玛利亚的手,但是她把他的胳膊拨开。
“听着。”汤姆打开了一扇候诊室通向医院其他地方的门。马特的心沉到了最低点,他对那些房间有着痛苦的回忆。
汤姆的脸散发着愉悦的表情。时至现在,马特才发现其实汤姆是最危险的。就像塔姆林说的,如果你不了解汤姆,你会认为他是一个给你带来可以打开珍珠之门的钥匙的天使。
在远处,他们听见一阵啜泣的声音。它持续了一会儿,又停了,然后又开始了。
“那是猫吗?”玛利亚说。
如果是的话,那也不是为了牛奶而叫,马特想。这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恐怖而又绝望的声音,这次他真的抓住玛利亚的手了。
“他们在给猫做实验!”玛利亚突然大叫起来,“哦,求你了!你要帮我来救它们!”
“我们最好先征得许可。”马特说,他实在不愿意走过那扇门。
“没人会给我们许可。”玛利亚恼怒了,“你不明白吗?大人们不认为那些实验有任何不妥。我们必须把那些猫弄走——爸爸会帮我的——那些医生不会知道它们去哪儿了。”
“他们会再弄些来的。”马特听着那时断时续的哀嚎声,感到浑身发冷。
“你那是软弱无能的人为自己开脱时所惯用的伎俩!不要帮助任何人。他们会找到更多的非法移民来奴役,或更多的穷人来压榨——或更多的猫来折磨,难道我们因此就对眼前的这幕惨剧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吗?!”玛利亚越发固执己见,马特绝望地想,她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
“你看,我们应该先问问你爸爸——”他开始了。
“只要猫一刻在受苦,我就一刻都不得安宁!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我跟你一起去。”汤姆说。
马特就这么决定了,让汤姆带玛利亚去看什么恐怖的东西,而自己躲在一边,这是不可能的。
玛利亚大步走进走廊,但是当他们接近哀嚎声时,她的脚步放慢了。马特还握着玛利亚的手。她的手又湿又凉,也许他的手也是这样。那声音不很像猫发出的声音,它一点不像马特以前所听见过的任何东西,但是毫无疑问那声音很痛苦。有时它高声尖叫着,然后又消失了,仿佛什么东西使它枯竭了。
他们来到了门前。门关着,马特希望门最好锁着。
门没锁着。
汤姆把门推开了,马特一时无法分辨躺在床上的是什么东西。它翻着眼睛,身体在束缚它的皮带下痉挛着。它的嘴张成一个恐怖的O形。当它看见了孩子们,它以马特无法想象的声音尖叫着,直至几乎到了窒息的边缘,然后喘着气重新积蓄能量再来一次,再躺在那里喘作一团。
“这是个男孩。”玛利亚低声说。
是的。只是开始马特认为它是某种动物,它有着一张可怕的外星人般的脸。它有着柔软的、不健康的皮肤,还有猪鬃般直立的红发。它好像从没有见过阳光,它的手扭曲得像绑在皮带上的爪子。它穿着绿色的医院睡衣,但是已经被弄得又脏又破。最可怕的是从它那被捆绑着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可怕的能量,它一刻不停地扭动着,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蛇在它的皮肤下面扭动着,迫使它的手脚不停地挣扎。
“它不是个男孩,”汤姆不屑地说道,“它是个克隆人。”
马特感觉汤姆的话像是给了他当头一记闷棍。他从来没见过其他的克隆人。他只能感觉到人们对这种东西有些厌恶。他不明白还因为,毕竟克隆人像猫狗一样,人们还是爱它们的。如果他从根本上考虑一下,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宠物,只不过是其中聪明的一个罢了。
马特觉出玛利亚不再拉着他的手了。她缩靠在汤姆身上,汤姆用胳膊搂着她。那生物——克隆人——又积蓄了能量,开始大叫起来。可能是孩子们的什么东西惊吓了它,也可能它一直都在受着惊吓。它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口水流到了脸颊上。
“谁的——”玛利亚低喃道。
“麦克格里哥的。他是个真正的废人——他的肝已经完全被酒精吞噬掉了。”汤姆如释重负地说道,“妈妈说他看起来像恐怖的镰刀手忘了捡起来的什么东西。”
妈妈,马特想,费丽西娅。
“他们会要——”玛利亚说。
“今晚。”汤姆说。
“我不能再看它了!”玛利亚悲号着,“我不要再想到它!”汤姆把她拉到一旁,马特明白他肯定在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每一分钟。
“你们俩需要单独在一起吧?”汤姆在门口询问道。
马特面对这床上的东西欲哭无泪,他简直无法想象他和这生物的本质是一样的。这不可能!那生物张开嘴又开始叫了,然而马特突然明白了它像谁。
它像麦克格里哥,当然了,因为它是他的克隆,但是麦克格里哥是一个大人,和它有很多的不同,很难看出他们之间的关联。再近一点看,近得足以显示它的血缘关系和——“它长得像你。”马特冲着汤姆说。
“你胡说!你胡说!”汤姆大叫着,耷拉下他那张原本愉快的脸。
“你看,玛利亚,它有着和汤姆相同的红头发和耳朵。”
但是她拒绝去看。“把我从这儿带走。”她把脸埋在汤姆的衬衫里呻吟着。
“我和那东西不一样!”马特喊着,“用用你的眼睛吧!”
他试图把她从汤姆那儿拽回来,可是她尖叫起来:“别碰我!我不要想这个!”
马特受挫地站在一旁:“你想到这里来救一只猫。好,看这个!它需要救助!”
“不,不,不,”玛利亚呜咽着,她已经全然不知所措了,“带我走!”她哀号着。
汤姆带着她急忙走出了走廊。他回身用极度得意的眼神看着马特。马特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冲过去把汤姆打得全身寸骨断裂。这不会对玛利亚有任何好处,也不会对马特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玛利亚更加相信他是只野兽。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了。马特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听着床上那东西的啜泣声,然后关上门,跟着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