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在花园四处溜达着,对冰雕和由葡萄酒灌成的喷泉赞叹不已。红色的酒池中漂荡着一片片的橙片,他把手指在里面沾了一下放在嘴里,味道尝起来不似看上去的那么好。
他翻看着桌子上的座位卡,看见他还是跟往常一样,被安排坐在阿尔·帕特隆的旁边。麦克格里哥先生坐在阿尔·帕特隆的另一边。其他受到优待的贵宾是阿拉克兰先生和费丽西娅,以及本内托——他从大学回来了,或者是被开除回来的也说不定——还有史蒂文和汤姆。阿拉克兰先生的父亲在客人圈外的桌子的尽头,这几天大家都叫他阿尔老头,因为他看上去比阿尔·帕特隆还老。
马特嘴里哼哼着,若无其事地把汤姆的座位卡挪到了婴儿桌那边。婴儿桌的两头都坐着一个保姆来维持秩序,桌子两边是整齐的高脚凳。马特把玛利亚的座位卡摆到了自己的旁边。
接下来,马特开始向花园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保镖们形成了一道戒备森严的警戒线。每位总统、独裁者、将军都带来了自己的护卫,当然阿拉克兰家族也为这次派对雇佣了一支小型军队。马特数了一下,有二百多人。
他们在防备谁?他不明白。谁会穿过这片罂粟田到这里惹麻烦?不过马特已经习惯了在所有的家庭事务里有保镖的存在,少了他们反而觉得不自在。
太阳落了下去,花园里充满了凉爽的气息。远处的阿约山脉仍在闪耀着紫褐色的光芒,罂粟田的点点金光在马特的注视下逐渐消失,树上的灯亮了。
“你这猪!”玛利亚叫道,她把毛球藏在一个袋子里背在肩上,“你就不能对汤姆友好一点?我把他的座位卡放回去了。”
“这是对他企图淹死毛球的惩罚。”马特说。
“老天!你在说些什么呀?”
“毛球不可能自己掉进马桶,然后再把盖子拉上。这是不可能的,肯定是汤姆干的。”
“他不可能这么恶毒。”玛利亚说。
“为什么不可能?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派对,谁坐在哪里,我有发言权。”马特开始对玛利亚失去耐心了。他曾经试图对她好一点,然而她总是不领情。
“婴儿桌那边吃的是糊糊。”
“太好了!”马特说。他把汤姆的座位卡又调换了回去。玛利亚又想上前,可是马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腕。
“哎哟!疼死了!我要坐在这里。”
“不,你不能坐在这儿。”马特说。
“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马特拉着玛利亚跑回了自己的桌子。玛利亚试图把他推开,抓起了她的座位卡。这时,阿尔·帕特隆和麦克格里哥他们已经到了。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阿尔·帕特隆说。马特和玛利亚立刻不动了。
“我想让她坐在我旁边。”马特说。
老人笑了,笑声干涩嘶哑:“她是你的小女朋友吗?是你的novia?”
“这真恶心!”阿拉克兰先生说。
“是吗?”阿尔·帕特隆哧哧地笑着,“马特和我小时候一样。”
“马特是个克隆人!”
“他是我的克隆体。坐这里,姑娘。给她腾出点地方,塔姆林。”塔姆林找到一个地方安置好玛利亚。他冲马特皱起了眉头。
“汤姆哪儿去了?”费丽西娅说。所有人都转身看着她。费丽西娅一向沉默寡言,大多数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汤姆哪儿去了?”阿尔·帕特隆转向马特。
“我把他安排在婴儿桌那边了。”马特说。
“你这只猪!”玛利亚喊道。
阿尔·帕特隆笑了:“就这么做,我的小心肝,只要你能,就干掉你的敌人。我也不喜欢汤姆,晚饭没有他会好点。”
费丽西娅把餐巾捏成一团,但是她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想坐在这儿!我想和汤姆坐一起!”玛利亚叫唤着。
“那可不行。”马特语气平淡地说。为什么她总是和他对着干?她甚至都不静下来想想,毛球根本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拉上马桶盖子的。但是她就是不相信马特,因为他是一个“恶心的克隆人”。一股受到不公待遇的愤怒涌遍了马特全身。
“照马特的吩咐去做,姑娘。”阿尔·帕特隆对这幕闹剧突然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和他另一面的麦克格里哥先生聊起来。
玛利亚把眼泪忍了回去,被塔姆林按在了桌旁。“我会照顾他吃和咱们一样的食物的。”他悄悄说道。
“不,你不许。”马特说。
塔姆林抬起了眉毛:“这是个直接的命令吗,马特主人?”
“是的。”马特试图不去看低声啜泣的玛利亚,她正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别人注意的对象。如果她自己不去惩罚汤姆的话,他就替她做。食物被端上来摆好了,玛利亚挑了几块喂毛球,然后仍旧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胎脑移植——我什么时候一定试试,”麦克格里哥先生说,“这给你带来了奇迹。”
“别拖得太久了。”阿尔·帕特隆建议道,“你必须给医生们最少五个月的交货时间,八个月更好。”
“我不能用——”
“哦,不行,他太大了。”
费丽西娅低头看着她的盘子,几乎和玛利亚一样沮丧,她甚至连装装样子稍微吃一点的意思也没有。她在用一个高杯子喝酒,一个仆人在往杯子里倒酒。她乞求地看着麦克格里哥,虽然马特猜不出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不管怎么样,他对她视而不见——她的丈夫也是一样,其他人都是这样。
阿尔·别霍(阿尔老头)——阿拉克兰先生的父亲——把食物溅得到处都是,弄得桌布一团糟,同样没人对此太在意。
“看,这就是个例证,有的人能做移植却不愿意做。”阿尔·帕特隆指着阿尔·别霍(阿尔老头)说道。
“父亲坚决反对这么做。”阿拉克兰先生说。
“那他就是个傻瓜。看看他,马特,你能相信他是我的孙子吗?”
马特以前没搞清阿尔·帕特隆和阿尔老头之间的关系,因为那看起来好像并不重要。阿尔·帕特隆看上去很苍老,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的思维却十分敏锐,特别是现在,在他移植了什么东西之后,表现得尤其明显。阿尔老头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串不起来。他有时还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大喊大叫,塞丽亚说人老了就会这样,不必为他担忧。
“我倒相信他是你的爷爷。”马特说。
阿尔·帕特隆大笑起来,嘴里的食物溅到了他面前的盘子上:“这就是你不在意自己的结果。”
“父亲认为移植是不道德的。”阿拉克兰先生说,“我尊重父亲的抉择。”整张桌子瞬时变得寂静,马特觉察出来阿拉克兰先生正在说着些危险的事情,“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认为上帝把他放在世上有一定的年数,他不必要求得更多。”
阿尔·帕特隆盯了阿拉克兰先生好一会儿。“我原谅你的鲁莽,”他最终说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心情不错。但是终归有一天你也会老的,你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听使唤,你的脑子会越来越僵化。到那时咱们再看看你还是不是那么高尚。”他继续吃了起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能去看看汤姆吗?”费丽西娅不确定地说道。
“你待在这儿别去管他。”阿拉克兰先生吼道。
“我——我只是想看看他吃了没有。”
“见鬼!他能用他自己的腿站着给自己找点什么吃!”
这使马特感到很解气,但是他很惊讶阿拉克兰先生竟然冲费丽西娅发火。怎么会有人向她发火呢?她是那么的无助。费丽西娅垂下了头,回到了沉默中。
晚饭后,塔姆林把阿尔·帕特隆推到放着礼物的叶子花藤架下。麦克格里哥先生因为要为手术做准备提前告辞了。马特见到他走了,感到很高兴。
阿尔·帕特隆十分重视礼物。“你可以根据礼品的轻重知道送礼的人有多爱你。”他经常和马特这样说,他喜欢接受礼物多于送礼,“无尽的财富应该从外面,”——阿尔·帕特隆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谁一样——“涌进来。”阿尔·帕特隆接着给了自己一个结实的拥抱,马特觉得这很滑稽。
达夫特·唐纳德和塔姆林把礼品盒子带到阿尔·帕特隆面前。马特一边读着卡片上的文字,一边撕开礼品的包装纸。一个秘书记录着谁送了什么,礼物价值多少。礼物五花八门,并且都价值不菲,有名表、珠宝、名画、雕塑,还有堆在草坪上的月亮石。马特想,像月亮石这种东西,好像你可以随处在阿约山里找得到,但是它们是带着证书来的,价格就格外昂贵。
那位年长色衰的公主给了阿尔·帕特隆一尊长着翅膀、光着身子的小孩雕塑——这是马特喜欢的礼物之一。马特送了阿尔·帕特隆一个钱包,当时在清单上看起来还不错,可现在摆在其他的礼物旁边显得大为逊色。“你得有一个跟大峡谷那么大的钱包才能装下阿尔·帕特隆的钞票,”塞丽亚曾经说过,“把加利福尼亚湾的海水抽干了才能装下他的零钱。”
那些农场主,一个接着一个送的全都是武器:枪可以对一个人的动静做出反应,激光炮可以在墙外就把入侵者烤焦,微型制导炸弹可以自动钉在敌人的皮肤上。后来的这个被设置成可以识别一些特别的人。马特把这些礼物的包装打开后,塔姆林把这些武器拿走了。
“把你的礼物打开,我的小心肝。”阿尔·帕特隆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的眼睛半闭着,看起来他对自己收到的礼物很得意。
马特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塞丽亚送给他的一个小盒子,这是一件手织的毛衣。她是什么时候抽时间编织的,马特不得而知。塔姆林给了他一本关于如何在沙漠里识别可食植物的书。阿尔·帕特隆送给他一部电动小汽车,那车大得足以让马特坐进去,它还带有大灯和喇叭。马特现在玩这个好像岁数大了些,但是马特知道这辆小车一定非常昂贵,这也就说明阿尔·帕特隆非常爱他。
玛利亚把自己送他的礼物抢了回去。“我什么都不想送给你!”她叫着。
“拿回来。”马特说,他为她在大家面前给他好看感到很气愤。
“你不配!”玛利亚要跑开,但是被她的父亲门杜沙参议员制止住了。
“把盒子给他。”门杜沙参议员说。
“他对汤姆不好!”
“照我说的做。”
玛利亚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盒子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捡起来交给我。”马特说,强忍着愤怒。
“让她走吧。”塔姆林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是马特没有心情听。玛利亚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他,他要让她付出代价。
“就应该这样。”阿尔·帕特隆愉快地说,“要让你的女人俯首帖耳。”
“给我拿起来。”马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说道,这种阴沉的声音,马特在阿尔·帕特隆以前对瑟瑟发抖的仆人发话时听到过。
“求你了!玛利亚。”门杜沙参议员温柔地哄着她。玛利亚啜泣着捡起礼物,把它丢给马特:“你噎死才好呢!”
马特在发抖,害怕自己失去控制哭出声来。突然他想起阿尔·帕特隆先前说过:她是你的小女朋友吗?为什么玛利亚不能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他应该和别人不同,就因为他是个克隆人?当他在镜子里看自己时,他看到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把他和毛球一样对待是不公平的,他学业优良,博闻强识,他能说出行星、最亮的星星和所有星座的名字。“还有一件事,”马特突然说,“我要一个生日吻。”
人群骚动起来。门杜沙参议员面色苍白,他的手护着玛利亚的肩膀。“别这么做。”塔姆林低声说道,阿尔·帕特隆却露出高兴的神色。
“这也是我的派对,”马特说,“我能要我想要的任何东西。是不是这样,我的帕特隆?”
“没错,我好斗的小公鸡。给他一个吻,姑娘。”
“他是个克隆人。”门杜沙参议员几乎快哭了。
“他是我的克隆体。”瞬间,阿尔·帕特隆已经不再是个乐呵呵的过生日的东道主了。他看上去阴沉而又危险,像一只你会在半夜碰到的野兽。马特想起塔姆林曾经这么形容他的主人:他生长得又大又茂盛,直至覆盖了整个森林,但是他绝大部分躯干是扭曲的。马特为挑起整个事端而感到后悔,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照他说的去做,玛利亚。”门杜沙参议员说,“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我保证。”
参议员不知道,其实玛利亚以前已经亲过马特几次了,就像她亲毛球或什么让她高兴的东西一样。马特知道这次不一样,他在羞辱她。如果是汤姆要求这个吻,没有人会在意。人们会觉得一个男孩和他的小情人一起调情很好玩。
马特不是孩子,他是只野兽。
玛利亚走到他面前,没有了气愤和反抗。她让他想起了悲伤地伏在盘子上的费丽西娅。一瞬间,他想说,停止,这是个玩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已经太晚了。阿尔·帕特隆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而马特知道如果违抗的话会有多危险。谁知道如果那老人的兴致被破坏了,玛利亚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玛利亚向前倾身,马特感到了她冰凉的嘴唇拂过他的脸颊。然后她跑回到父亲那里,泪如雨下。她父亲搂起她,分开人群走了。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所有人都立刻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不是为刚发生的事,而是些别的什么事情。但是马特明显感觉到他们看他的异样眼神——怪罪的、鄙视的、厌恶的眼神。
阿尔·帕特隆已经失去兴致了,他示意塔姆林和达夫特·唐纳德把他抬走。当马特看到时,他已经被抬到台阶上面了。
派对在阿尔·帕特隆离去后又以新的主题继续着,但是没有人和马特说话,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还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几件小礼物收拾起来,独自一个人走开了,留下电动小车给仆人照料。
马特回到了塞丽亚的房间,把塞丽亚的毛衣和塔姆林的书放了下来,然后他打开了玛利亚的礼物,这是她亲手为他做的一盒太妃糖。其实玛利亚早就告诉过他了,她不是一个善于保守秘密的人。
马特知道玛利亚有收藏癖——旧裙子、破玩具、礼品包装纸什么的——如果她丢了什么东西,她会变得歇斯底里的。塞丽亚说这是因为她五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
有一天,塞丽亚说,玛利亚的妈妈从家里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或者他们知道也不想说。在玛利亚很小的时候,她梦见她的妈妈在荒漠中迷路了。她在深夜中哭醒,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可是她不可能听得见。即使到了现在,塞丽亚说,玛利亚还对身边的东西有一种无形的依赖感。这就是她为什么不让毛球跑出她的视线,也就是为什么那狗那么的没用。
那些太妃糖的包装纸是玛利亚从她那些宝贝包装纸上一块块剪下来的。马特看着这些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为什么不听塔姆林的话放过她呢?他合上盒子把它放在了一边。
塞丽亚把他房间的窗帘放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她已经点燃了圣母面前的蜡烛。那破烂的长袍和廉价的塑料花使圣母看上去显得有失高贵,但是马特不希望她变成另外的样子。他爬进被窝里,在被窝里他碰到了一团东西,那是他的布袋熊。他宁死也不会向玛利亚承认,他现在还会搂着布袋熊一起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