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个野生动物。”玛利亚站在马特房间的门口抱怨着,“你躲在这儿像藏在洞里的狗熊。”
马特神情冷漠地看着遮着窗帘的窗户,他喜欢待在安全舒适的黑暗中。“我就是个动物。”他答道。这些词曾经伤害过他,但是他现在接受这现实了。
“我觉得你就是喜欢邋遢。”玛利亚说,径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窗外是塞丽亚的菜园,里面长满了玉米、西红柿、花生和豌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阿尔·帕特隆的生日,这就是说你最好把你那张臭脸丢掉。”
马特叹了口气。他可以冲任何人大喊大叫,以致让他们发狂,但是对玛利亚却不行,不管他怎么歇斯底里,她只是笑。当然,他也根本没想过跟阿尔·帕特隆闹脾气。阿尔·帕特隆很少有机会来看马特,即使来了,和他顶嘴也是欠考虑的。每次来看马特时,阿尔·帕特隆都显得更加虚弱了,他的头脑也更加糊涂了。
马特看到他时心都碎了。他爱阿尔·帕特隆,胜过所有的一切。
马特不愿想起三年前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被关在一间像鸡窝一样乱的房间里,与蟑螂为伍,与鸡骨头做伴。但是他知道如果阿尔·帕特隆不把他救出来的话,他可能还会待在那里,或者被罗萨杀掉埋在地板底下。
“阿尔·帕特隆今年一百四十三岁了。”马特说。
玛利亚打了个寒战:“我不能想象人会那么老!”
“塞丽亚说如果把那么多蜡烛插在蛋糕上,墙上的油漆都会被烤化的。”
“上次他来这儿的时候看上去有点怪怪的。”玛利亚说。
的确是这样。马特想。阿尔·帕特隆现在变得非常健忘,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死了没有?”他问道,“我死了没有?”他把手举到脸前,研究着每个手指,以确保自己健在。
“你好了没有?”塞丽亚嚷嚷着冲进了房间,她把马特拉过去,仔细检查他的衬衫领子,“记住了,你今晚要坐在阿尔·帕特隆的旁边,专心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要是他……问得很奇怪怎么办?”马特说。他想起那老人上次来访时,曾一次又一次地问他“我死了没有”那样的问题。
塞丽亚停止拾掇衬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听我说,亲爱的,如果今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我要你马上来找我,到厨房后面的橱柜这边找我。”
“糟糕?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塞丽亚偷偷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记住。”
马特觉得不必保证,因为没有人会忘了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哦,我的孩子,我真的爱你!”塞丽亚伸出双臂抱住他,涌出了泪水。马特感到又吃惊又慌张,是什么让她这么不安?他看到玛利亚远远地站在一边。她正在努力表现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玛利亚最近喜欢说的词是“多愁善感”,她是从塔姆林那里学来的。
“我保证!”马特说。
塞丽亚跌坐了回去,用围裙擦着眼睛。“我是个傻瓜。你知道了这些能有什么好?这样只会变得更糟。”她看起来像自言自语,马特不安地看着她。她站起来抚平了围裙上的皱褶,“快去吧,小家伙们,在宴会上尽兴些。我会在厨房给你们做最好吃的晚餐。你们俩看上去真漂亮,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乐观自信的塞丽亚重新又回来了,马特松了一口气。
“我要去我房间把毛球带上。”他们离开时,玛利亚说道。
“哦,不!你不能带着它参加晚宴。”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带,我把它藏在衣服下摆里。”
马特叹了口气,他是不指望和玛利亚争吵了,玛利亚无论去哪儿都带着毛球。塔姆林抱怨说那不是只狗,倒像是她胳膊上长出的一个毛茸茸的瘤子。他曾经提议带她去医生那里把它给割掉。
汤姆正在玛利亚的房间,可是毛球却不见了。
“你是不是把它带出去了?”玛利亚在床下寻找着。
“我根本就没见过它。”汤姆说,眼睛却盯着马特,马特瞪了回去。汤姆那猪鬃般直立的红头发油光滑亮地倒了下去,他的指甲也剪成了月牙形状,显得很整洁。汤姆在这种节日里总是把自己修饰一新,这可为他赢得不少女人们的赞美。
“它丢了!”玛利亚号啕大哭,“它走丢了会很害怕的。哦,请帮我找找它吧!”
很不情愿地,汤姆和马特停止了瞪眼比赛,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玛利亚轻轻抽泣着,加入这场漫无目的、毫无结果的搜寻。
“它可能正在房子四周自得其乐地溜达呢。”马特说。
“它不喜欢去外面。”玛利亚说,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马特相信这一点,那狗很是没用,看到麻雀都害怕。但是它可能就藏在外面一个什么角落里,不到晚饭时间就别想找到它。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在马特脑海中一闪而过。
汤姆!
汤姆是在找,但是看上去他不是真正在找。很难形容得出来,汤姆好像心不在焉,但是每时每刻他都在偷偷注视着玛利亚。马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有动静!”他叫道。他冲进卫生间,打开了马桶盖子,毛球就在那里面,浑身湿淋淋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它只能发出极虚弱的哀鸣,马特急忙把它揪出来丢到了地板上。他扯过一条毛巾把毛球包了起来。玛利亚把它抱起来时,它已经完全地瘫软了。
“它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谁把盖子盖上的?哦,亲爱的,乖,乖毛球。”——她把那只讨厌的东西抱起来贴在脸上——“你现在没事了。你是我的好狗狗,你是我的小宝贝。”
“它经常在厕所里喝水,”汤姆说,“它肯定是自己掉进去,然后把盖子拉了下来盖住了自己。我叫个女仆来给它洗一下。”
就在汤姆离去的那一刹那,马特看见一丝愤恨掠过他的脸。很显然,汤姆想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没有得逞。马特可以肯定是汤姆把毛球丢进了马桶,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它的嫌恶。这就是汤姆,尽管他表面上表现得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马特感到不寒而栗。如果他没发现毛球,它就会被淹死。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怎么会有人想要伤害玛利亚?玛利亚的心地是那么的善良,她连一只黑蜘蛛都要去营救。马特知道如果他指出这是汤姆干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只是一个克隆人,他的观点无关紧要。
或者说,在大多数时间无关紧要。马特想着,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令人愉快的计划。
在大多数时间里仆人们忽略了马特,阿拉克兰家的人也向来不拿正眼看他,好像他是一只玻璃上的虫子。奥迭戈先生——那位音乐老师,很少和他讲话,除非马特弹错了一个音,他才说:“不!不!不!”奥迭戈先生不经常说“不!不!不!”马特是一个完美的钢琴演奏者,谁听了都会忍不住夸声“好!”但是奥迭戈先生从来没有。当马特弹得好时,一种喜悦的表情浮现在奥迭戈先生的脸上,这就已经意味着赞许了。当马特弹得非常非常好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沉浸在音乐里,顾不上注意音乐老师在想什么了。
在每年一次的生日宴会上,所有事情都有了变化。这是真正的阿尔·帕特隆的聚会,但这也是为了庆祝马特的生日而举办的。然而除了塞丽亚、塔姆林和阿尔·帕特隆为他祝贺,其他人都只是硬着头皮挨过这一天。
这是唯一的一次,马特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他可以强迫阿拉克兰家的人注意他,他可以让史蒂文和汤姆——对了,就是汤姆!——在他们的朋友面前对他有礼貌。没有人敢惹阿尔·帕特隆生气,所以也没有人敢忽视马特。
庄园的四周被花园环绕着,为生日准备的桌子摆放在其中一个花园里。草坪的草都是一样的高度,浓密而光滑。这都是呆瓜们在举办活动之前用剪子修整的。虽然第二天会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但是现在草坪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郁郁葱葱,像一颗发光的绿宝石。
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盘子都镶着金边,银制餐具被擦拭得闪闪发光,每只盘子旁边都摆着一只水晶高脚酒杯。
在一个角落里,叶子花藤架下面,摆放着一大排礼物。每个人都给阿尔·帕特隆带来了礼物,虽然他什么都不缺,而且以他一百四十三岁的年龄,也很少会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那里甚至还有几件给马特的礼物——塞丽亚和玛利亚送的精致可爱的礼物,塔姆林送的一些实用的东西,还有一个巨大昂贵的礼物,是阿尔·帕特隆送的。
客人们在四处徘徊,品尝着女仆们用盘子端上来的精致点心。侍者们提供着各式各样的饮品,给吸烟的人拿来了水烟袋。这里有参议员、名演员、将军、知名医生、几位前总统,还有六七个独裁者——马特从电视里听说过他们的国家,这里甚至还有一个徐娘半老的公主。当然还有其他地方的农场主们,他们统治着美国和阿兹特兰边界之间的这片毒品帝国。
农场主们簇拥着一个马特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他有着猪鬃般直立的红发,一张柔软的发面团似的脸,眼下有着深深的眼袋。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病态,但是他的情绪似乎非常好。他用驴叫似的嗓音在和其他人侃侃而谈,不时地用手指头捅捅人家的胸脯,以示对自己观点的强调。单凭这点,马特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农场主,因为没有人敢这样粗鲁。
“那是麦克格里哥先生。”玛利亚说。她站在马特的后面,胳膊上伏着被吹干的毛球。
“谁?”一瞬间马特又回到了那罂粟田里的小屋。他六岁的时候,看过一本破烂的图画书,书里讲述兔子孔涅娇的故事。孔涅娇被困在麦克格里哥先生的菜园里,麦克格里哥先生想把它做到馅饼里去。
“他在临近圣地亚哥的地方有个农场。”玛利亚说,“私下里说,我觉得他很令人恶心。”
马特更靠近地观察着那男人,他不像书里那个麦克格里哥先生的样子,但是他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令人不快。
“他们在招呼大家到沙龙那边去,”玛利亚说,她把毛球拉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你最好不要叫,”她跟那狗说道,“不管这个聚会有多糟糕。”
“多谢你!”马特说。
沙龙搭建在通向花园的大理石台阶的顶端。宴会的客人向那里涌去,忠实地服从着召唤,以迎接阿尔·帕特隆的到来。马特振作了一下,每次他看见阿尔·帕特隆时,老人的状况都显得比上一次恶化了很多。
客人们自动围成了一个半圆圈。沙龙的所有边角都摆满了插着花的巨大花瓶和大理石雕塑,以此来讨阿尔·帕特隆的欢心。突然客人们的交谈停止了。鸟叫声和喷泉的喷水声显得清晰起来,从旁边的一个花园里传来一声孔雀的尖叫,马特紧张地等待着阿尔·帕特隆那电动轮椅的嗡嗡声出现。
然而令人感到神奇的是,沙龙尽头的幕布打开了,阿尔·帕特隆走了出来。他移动得固然很缓慢,但他是真的在走。马特感到很欣慰。老人身后跟着达夫特·唐纳德和塔姆林,他们一人推着一辆轮椅。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个人——是那公主,马特想——叫道:“万岁!”于是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马特也欢呼起来,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愉悦。
有人在马特身后嘟囔着:“这个老吸血鬼,他又想法子从棺材里爬出来了。”马特飞快地回过身看是谁在说话,可是无法从哪个人的表情上辨别出谁是刚才说话的人。
阿尔·帕特隆来到了沙龙的中央,他示意塔姆林把轮椅推过来。他坐了进去,塔姆林把枕头垫在他身体的四周。让马特吃惊的是,麦克格里哥先生也走上前去坐在了另一辆轮椅里。
这么说他们是朋友了,马特想,那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麦克格里哥先生呢?
“欢迎!”阿尔·帕特隆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是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欢迎来参加我一百四十三岁的生日聚会。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盟友和家人。”老人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能想象他们希望我现在待在坟墓里,但是没有那么走运。我得益于世界上最出色的医生的妙不可言的新型治疗。现在我的好朋友——麦克格里哥先生也要接受这些人的治疗。”
麦克格里哥先生咧着嘴笑了,举起了阿尔·帕特隆的胳膊,像是一个拳击场上的裁判举起了得胜者的手臂。这个人是什么地方如此令人讨厌呢?马特感觉自己的胃在抽紧,可是他没有什么理由讨厌他。
“到前面来,你们这些奇迹的创造者。”阿尔·帕特隆说。两男两女从人群中显出身来,他们走向轮椅,深深地鞠躬。“我相信你们会对我由衷的感谢感到满意的。”——阿尔·帕特隆冲着那些面露失望之色的医生们哧哧地笑着——“但是你们会对这些百万支票感到更加满意。”医生们马上雀跃起来,尽管其中一个女人还在遮掩自己的羞愧表情。每个人都鼓起掌来,医生们对阿尔·帕特隆千恩万谢。
塔姆林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马特,向他点了点头。马特向前走了几步。
“我的小心肝,”阿尔·帕特隆慈爱地说道,他伸出嶙峋的手臂招呼着他,“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我有过这么英俊吗?我一定有过。”老人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中。塔姆林示意马特站在轮椅的旁边。
“我是个从穷山庄里出来的苦孩子。”阿尔·帕特隆开始了,冲着那群总统、独裁者、将军和其他知名人士发表起了演说,“有一年的五月节,我们属地的牧场主举办了一次浩大的游行。我和我的五个哥哥都跟着去看,妈妈带着我的两个小妹妹。她怀里抱着一个,另一个拽着她的裙子跟在后面。”
马特似乎看见了那尘土飞扬的玉米地和多伦哥那紫色的山脉。他似乎看到那条整年只有两个月淌水,而其他季节则干涸得像块骨头的溪流。他经常听阿尔·帕特隆念叨这些故事,他已经能够背得滚瓜烂熟了。
“在游行中,市长骑着匹大白马,向人群里撒钱。我们这通抓抢啊!我们像猪一样在泥土里翻滚着!但是我们需要这些钱,我们真是太穷了,连两个比索都攒不出来。后来牧场主大摆宴席,我们可以放开吃喝。这对那些饥肠辘辘的人们是个绝佳时机,那些辣椒豆被成串地往嘴里送。”
“我的小妹妹们在那次宴席中得了伤寒,她们在同一时刻死去了。她们太小了,她们还没有窗台高——没有,即使踮着脚尖也没有。”
沙龙死一般的寂静。马特听到不远处花园里传来鸽子的叫声。没指望,它叫道,没指望,没指望。
“在以后的几年里,我的五个哥哥都相继死了:两个淹死了,一个得了阑尾炎,我们那时没有钱请医生。最后两个哥哥是被警察活活打死的。我们兄妹八人,”阿尔·帕特隆说,“只有我活了下来。”
马特想那些听众肯定感到索然无味,虽然他们尽量在忍着不表现出来。他们在这些年里年复一年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演说。
“我比他们活得长,我也比我所有的敌人活得都长。当然,树大招风,我是树了不少敌人。”阿尔·帕特隆环视了一下听众,有些人试图挤出笑容,他们遇到阿尔·帕特隆那钢铁般的目光,马上变得清醒起来。“你们可以说我是只有九条命的猫,只要有耗子抓,我就要不停地捕食。谢谢这些医生们,我很满意。你们可以鼓掌了。”他盯着那些听众,人们起先有些犹豫不决,紧接着就大声鼓起掌来。“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阿尔·帕特隆低声嘟囔着,他提高了声音说,“我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咱们一起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