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兴奋得不得了。不仅是因为他们要出去野餐,而且他们还要骑着马去。在小屋子住的时候,马特透过窗户看见过马。当然他也在电视里看见过,那些牛仔和高大剽悍的匪徒都骑着马。他最崇拜的英雄是《黑鞭子》里的黑侠阿尔·拉提哥,阿尔·拉提哥每周六在电视里出现。他戴着黑色的面具,从邪恶的资本家那里把可怜的老百姓拯救出来。他最喜欢用的武器是一根长长的鞭子,他能用它削一个挂在树上的苹果。
但是,使马特感到有点失望的是,塔姆林牵来的是一匹睡眼惺忪的灰马,而不是黑侠阿尔·拉提哥骑的那种精神饱满的战马。“实际点吧,伙计。”保镖边说边把束带绑在马鞍上,“我们要的是可靠,而不是速度。要是你的脑袋撞在地上,阿尔·帕特隆可受不了。”
当马特在塔姆林前面坐在了马鞍上,他就把所有的失望丢在脑后了。他在骑马!他高高在上,四周荡漾着马的味道。他感觉到鬃毛的粗硬,膝盖紧紧贴在这动物温暖的皮肤上。
在不能说话的这几个月里,马特简直憋坏了。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看到的所有东西——蓝天、鸟儿以及围绕着马耳朵嗡嗡叫的苍蝇。
塔姆林没有制止他。他不时地咕哝着表示他在听,引导着马沿着一条土路行走。他们在罂粟田里缓慢穿行,渐渐地远离了大房子,走向横亘在地平线那边的灰褐色山峦。
他们先来到一片长着细密的新叶的田地。这些是罂粟的秧苗,马特在小屋里透过窗户观察过它们的生长周期,知道它们会长成什么样。成熟些的植物长得又大又圆——像小卷心菜——叶子带着淡淡的蓝色。他们越往前骑,植物的叶子变得越大,都快擦到马肚子了。蓓蕾中那柔嫩雪白的花瓣在烈日下绽开。
他们又来到了一片花瓣凋零的田地。满地都是凋谢的花瓣,只剩下孤零零的种壳,像刚被技艺高超的园艺师修剪过一样。饱满的种壳有鸡蛋般大小,正等待着被收割。
马特看到了第一群农工。他以前也见过他们,但是塞丽亚不想让他被陌生人看到,所以他不能贴近去看。他看到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穿着褐色制服,戴着宽边草帽。他们走得很慢,弯下细弱的膝盖把种壳割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马特问道。
“好让罂粟汁流出来,”塔姆林回答,“流出来的罂粟汁经过一宿就凝固了,早晨工人们就把它们刮下来。同一棵罂粟能采集四五次。”
马迈着沉重的步伐前进着。田地里热气蒸腾,一种甜味夹杂着某种腐烂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工人们以一种被催眠的节奏一弯一割,一弯一割。他们毫无声息,甚至连脸上的汗也顾不上擦。
“他们不会觉得累吗?”马特问道。
“哦,是啊,他们会觉得累。”塔姆林说。
最后马来到了一片旱地。这儿的植物已经开始枯萎了,热风扑打着叶子。“看!这儿有个人躺在地上。”马特惊叫道。
塔姆林勒住了马,翻身下来。“停住。”他命令那动物。马特紧贴着马鬃,他觉得离地高了一点也不安全。塔姆林向那人走过去,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脖子。他摇了摇头返回来。
“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帮助他?”马特结结巴巴地说着。
“对这个可怜的灵魂来说已经太晚了。”保镖嘟囔着。
“叫医生来吧?”
“我跟你说已经太晚了!你是不是该清清耳朵了?”塔姆林坐回到马鞍上,吆喝着马继续前行。马特回头张望着,眼里噙着泪水。那人很快就被罂粟叶遮掩了。
为什么会太晚了?马特不明白。那人肯定是被晒坏了,在大日头底下躺着。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给他点水喝呢?马特知道他们带了水,他能听见水在塔姆林的背包里哗哗作响。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马特又开始了。
“见鬼!”保镖咆哮着,喘着粗气。马特看着地面,犹豫着是不是该跳下去。如果塔姆林发怒的话,场面就不可收拾了。
“我忘了,孩子,你这么大什么都不懂,”塔姆林最终说道,“那人死了,炎热和缺水害死了他。最后的收尾队会发现他的。”
马继续走着。马特现在又有了更多的问题,但是他害怕塔姆林发作而没敢问。为什么那人生了病却不送他回家?为什么其他的工人不去帮他?为什么他像一块垃圾似的被丢在那里?
他们一直沿着田地尽头的山脚骑行着。现在他们拐进了一条干涸的小溪,向山里走去。
塔姆林下来把马牵到山崖下有阴凉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水槽和一台压水机。他奋力地压着机器,把水抽上来。马已经全身是汗了,它的眼睛盯着水槽,身子却没有动。
“喝。”塔姆林说。那马小跑着上前,把嘴探了进去。它贪婪地喝着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下面的路我们要步行了。”
“我们不能带着马吗?”马特问道,狐疑地看着蜿蜒进入山内的河床。
“它不会听的,它被设置成只能待在农场里。”
“我不明白。”
“这是一匹安全马,我的意思是它的脑袋里有一个植入体。它不会跑也不会跳,得不到命令甚至它连水也不敢喝。”
马特想了一会儿塔姆林所说的话。“那就是说,即使它渴了也不喝?”他最后问道。
“它现在就很渴了,”塔姆林说,“如果我没让它喝水的话,它就会一直站在水槽边上直到渴死。停住!”他招呼着那马。
塔姆林背上背包,向着干涸的小溪走去,马特在他身后紧紧跟上。起先的路还不是很难走,但是不久前面就被大石头堵住了,他们不得不在上面爬行。马特没有受过这种锻炼,他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是他没有停,因为他害怕塔姆林会把他一个人丢下。终于,保镖听到了他的喘息声,转过身子,在背包里翻找着,“这儿呢,喝点水,再嚼点牛肉干,盐分会对你有好处的。”
马特狼吞虎咽地大嚼着牛肉干,味道真好啊。
“不太远了,伙计。像你这么个温室的花朵,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一块巨大的山石似乎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马特看到山石的中间有一个圆洞。它的四周磨得很光滑,好像炸面包圈中间的眼一样。塔姆林钻了进去,回过身来帮助马特。
洞另外一面的景色完全出人意料。灌木和紫荆树木环绕着形成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山谷,山谷的中央是一池碧水。马特看见远处有一片茂盛的葡萄藤,蔓延盘绕在人工搭建的葡萄架上。在水里,马特看见一群群棕色的小鱼,在他的倒影下四散而去。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绿洲。”塔姆林说着,扔下了背包,往外拿野餐用的食物,“还不错吧,啊?”
“不错!”马特接过一个三明治,赞同地说道。
“几年前我刚跟阿尔·帕特隆干时发现了这个地方。阿拉克兰家族不知道这里,要是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弄根管子过来,把这里的水吸干。我希望你会保守这个秘密。”
马特点点头,他的嘴里塞满了三明治。
“也不要告诉塞丽亚,她的嘴不牢靠。”
“好的。”马特说,为塔姆林交给他的这个任务而感到自豪。
“我带你到这里来有两个原因。”保镖说,“第一,因为这里好。第二,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以防被别人听到。”
马特抬起头,一脸的惊讶。
“你根本无法知道在那房子里有谁会听到你的话。你太小了,不懂这些,如果你是个真正的孩子,我什么都不会对你说。”塔姆林把面包渣撒进水里,小鱼纷纷游到水面上来争抢,“但是你是个克隆人,”他继续道,“没有人会给你解释一些事情。你处于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孤独中,甚至连孤儿都能指着照片说,‘这个是我爸,那个是我妈’,可是你却不能。”
“我是个机器吗?”马特脱口而出。
“机器?哦,不是。”
“那我是什么做的?”
塔姆林笑了:“如果你是个真正的孩子,我会让你去向你哥哥问这个狡黠的小问题。这个,伙计,最好形容的方法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些医生从阿尔·帕特隆身上取下一小片皮肤。他们把它冷冻保存起来。大约过了八年,他们取了那块皮肤的一部分,生长出了一个全新的阿尔·帕特隆,只不过他们需要从婴儿开始培养,那就是你。”
“那就是我?”马特问。
“是你。”
“那我就是一片皮肤了?”
“现在我不得不让你难受了。”塔姆林说,“那块皮肤你可以称之为照片。所有的信息都在那里,可以生成一个真人的照片——皮肤、头发、骨骼和大脑。你现在和阿尔·帕特隆七岁时完全一样。”
马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就是他的全部:一张照片。
“他们把这块皮肤放进一个特殊的奶牛的肚子里,你在里面生长,日期一到,你就被生下来了。只不过,当然了,你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汤姆说我是被母牛吐出来的。”马特说。
“汤姆是个恶心的小脓包。”塔姆林说,“他家其他人也一样。你要是告发我,我不会承认的。”他拿出一袋乱七八糟的东西递给马特,“接下来,作为一个克隆人,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大多数人都会害怕你。”
“他们恨我。”马特直截了当地说。
“唉,有些人是这样。”塔姆林站起来,伸展着他强健的肌肉,他在沙滩上来回踱着步,寻找适合野餐的地方,他讨厌在一个地方坐得太久,“但是有些人还是爱你的。我指的是玛利亚,当然了,还有塞丽亚。”
“还有阿尔·帕特隆。”
“啊,对。阿尔·帕特隆是个特殊情况。诚实地讲,爱你的人是少数,恨你的人是多数。他们不能把你是克隆人这个事实散播出去,所以你不能去上学。”
“我知道。”马特痛苦地想着玛利亚。如果她真的爱他,她就会让他和她在一起,而不管其他孩子怎么想。
“阿尔·帕特隆坚持要让你受教育,尽可能地生活得像正常人一样。问题是,没有一个私人老师愿意教一个克隆人,所以阿拉克兰家就找来一个呆瓜。”
马特震惊了。他经常听到这个词——大都是从玛利亚那里听到的——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个骂人的词,就像“笨笨”“扁脑袋”一样。
“呆瓜,是指一个人或一个动物的脑袋里有个植入体。”塔姆林解释说。
“就像那马一样?”马特说道,突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正确。呆瓜只会做些简单的事情。他们采摘果实或擦地板或——就像你看见的——收割鸦片。”
“那些农场工人是呆瓜!”马特惊叫道。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从不间断地工作,直到工头命令他们停止时,他们才会停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喝水,直到有人命令他们喝水时他们才会喝水。”
马特飞速地思索着。如果那马站在水槽边直到渴死,那么刚才那个人——
“那个人——”他大声地说。
“你像扣子一样聪明,伙计。”塔姆林说,“我们看到的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可能被其他工人落下了,没有听到工头喊停止的命令。他可能工作了一整夜,越来越渴——”
“别说了!”马特尖声叫道。他堵住了耳朵,这太可怕了!他不想知道更多了。
塔姆林马上站到了他旁边:“今天的功课已经够了。我们是来野餐的,可还没搞什么好玩的呢。来吧,我带你看蜂巢和土狗窝,还有其他在荒漠中生活在水边的动物们。”
在这天的其他时间里,他们都在发掘着那些隐藏在秘密山谷里的动物的窝巢。塔姆林可能没上过什么学,可是他知道一大堆有关自然的知识。他教马特静坐不动,等着动物的靠近。他教他怎么靠声鸣来识别蜂窝的状态。他能辨认出粪便和骨头的碎片以及各种动物的足迹。
最后,黑暗已经开始笼罩绿洲,塔姆林帮着马特钻过石头中间的洞,回到了马的旁边。它和他们离开时的姿态完全一样。在他们整装出发前,塔姆林又命令马喝了一次水。
田野空荡荡的,山峦长长的阴影漫过大地。在阴影的尽头,傍晚的阳光照射着罂粟发出金黄色的光。他们穿过刚才躺着那具尸体的旱地,但是尸体不见了。
“老师是个呆瓜?”马特的话打破了寂静。
“她是比较聪明的一个。”塔姆林说,“即使这样,她也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课程。”
“她还会回来吗?”
“不。”保镖叹了一口气,“他们让她去缝窗帘或削土豆去了。咱们说些高兴的事吧。”
“你能教我吗?”马特问。
塔姆林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能教你怎么用空手道劈碎一张课桌之类的绝活。我估摸着你可以从电视里学一些课程,如果你不学习的话,我会抓着你的腿把你扔到窗户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