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挡在门前,伸着胳膊不让塞丽亚离开。窄小拥挤的起居室泛着黎明的晨光,太阳还没有从山顶上完全露出头,远处的地平线一片模糊。
“你这是干什么?”塞丽亚说道,“你都已经是快六岁的大孩子了,你该明白我必须去工作了。”她把他抱起来放到了一边。
“把我也带上吧。”马特一边乞求着,一边抓起她衬衫的一角卷在手里。
“放开啦。”塞丽亚轻柔地把他的手指掰开,“你不能去,亲爱的。你必须像只小乖耗子一样待在窝里,外面有好多好多吃小耗子的老鹰。”
“我不是耗子!”马特叫着,故意用足力气尖叫起来。他知道这样会激怒塞丽亚,但是为了能把她留在家里,挨她一顿大骂还是值得的,他再也不能忍受又独自度过一天了。
塞丽亚一下把他推开:“Callate!住嘴!你要把我震聋怎么着?你这个玉米浆脑袋的小家伙!”马特冷不丁被推了一下,跌倒在了安乐椅里。
塞丽亚立刻跪了下来,用胳膊抱着他:“别哭,宝贝,我爱你超过世间的一切。等你大一些时,我会向你解释的。”但实际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因为她在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承诺。霎时间,马特放弃了抵抗,他太小太柔弱了,无法阻止塞丽亚每天把他孤零零地遗弃在家中。
“你会给我带礼物回来吗?”他边说边从她的亲吻中扭开。
“当然了!一定会!”塞丽亚泣声说道。
马特放她走了,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气愤。这种气愤有点滑稽,他甚至还有种想哭的感觉。没有了塞丽亚的房子显得很寂静,塞丽亚在家的时候,不是唱歌,就是在做饭时把锅搞得乒乓作响,要不就和他谈论些他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看见的人和事。即使塞丽亚睡着了——每当从大房子长时间工作回来后,她总是很快就睡着——房间里也洋溢着她温暖的气息。
在马特更小的时候,这还不算什么问题。他可以玩玩具和看电视,还可以从窗户向外看,看漫无边际的白色罂粟田一直隐没进远山的阴影里。那罂粟白得刺眼,他只看一会儿就得转过身,让黑暗重新浸润自己的眼睛。
但是后来马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事物了,罂粟田并不完全是寂寞、荒芜的。他也曾不时地看见过马儿经过——他是从图画书中学会辨认这种动物的。马在白色的花径中行走,在耀眼的白色里,马特看不清骑手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看上去不像是大人,而是和他一样的小孩。
有了这个发现,马特产生了进一步接近他们的念头。
马特曾经在电视里看见过小孩。他看到他们很少独处,他们一块儿玩耍,比如盖房子、踢球或打架等。即便是打架也挺好玩的,因为这意味着你周围还能有人。马特从没见过任何人,除了塞丽亚,再有就是每个月来一次的医生。那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一点都不喜欢马特。
马特叹了口气。做什么事都需要出门,但塞丽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他,说出门很危险,并且每次都把门和窗锁上。
马特坐在一张小木桌旁,看一本名为Pedro el Conejo、用西班牙文写的书。马特可以轻松地阅读英文和西班牙文。实际上,他和塞丽亚同时使用这两种语言。
兔子皮得罗是一个淘气的小家伙,它爬进麦克格里哥先生的菜园里偷吃生菜。麦克格里哥先生想把皮得罗抓住做成馅饼,但是皮得罗经过数次历险成功逃脱了。这是个有着圆满结局的故事。
马特站起来,溜达进厨房。厨房里有一个冰箱和一个微波炉。微波炉上贴着个标签,上面写着:“Piligro!!!危险!!!”还有一张黄色便签一连写着“不!不!不!不!”四个字。为了确保安全,塞丽亚还把微波炉的门用带子捆上,并用挂锁锁住。她生怕在她工作时,马特会打开微波炉来“烹制他的小嗉子”,所以才这么做。
马特不知道嗉子是什么,也不想把它们找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危险的机器,来到冰箱旁边,这里无疑是他的地盘了。塞丽亚每晚都往它里面塞满了美味,她为大房子里的人们做饭,所以那里总是有无数的食品。马特给自己拿了寿司、玉米肉卷、奶油炸蔬菜、水果奶酪薄饼等,这些都是大房子里的人们吃的东西。马特看到,冰箱里还有一大桶牛奶和一瓶果汁。
马特给自己塞了满满一大碗吃的后,走进了塞丽亚的房间。
房间的一边是她那张宽大松软的床,床上放满了针织枕头和毛绒玩具。床头是一只巨大的十字架和一幅耶稣心脏上插着五把剑的画像。马特很怕看到这幅画,十字架就更加阴森恐怖了,因为它在黑暗中发着光。马特把身子背了过去,但他还是很喜欢塞丽亚的房间。
他爬到枕头上,假装喂毛绒狗、泰迪熊、兔子(孔涅娇,马特纠正道)。开始感到还有点意思,可后来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在马特心里滋长开来。这些不是真的动物,他可以随意和它们说话,可是它们听不懂。他没办法和它们沟通,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真的。
马特让它们全都脸冲着墙,这是对它们不能变活的惩罚,他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很小,房间的一半被床占据,墙上贴满了塞丽亚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电影明星、动物、小孩(马特对小孩没有感觉,但是塞丽亚却对他们珍爱有加)、花、新闻故事,还有由一个一个特技小丑叠成的巨大的金字塔罗汉,标题是:六十四!月球侨民新纪录。
马特经常看见这些特别的词汇,但只是一知半解。另一张画上是一个人抓着一只被两片面包夹着的牛蛙,标题是:麦田里的蛙声。马特不知道什么是蛙声,可是塞丽亚每次看到这幅画都笑个不停。
他打开电视,开始看肥皂剧。人们在肥皂剧里总是相互争吵个不停,马特看不太明白,即使明白了,也觉得没意思。这不是真的,马特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恐惧想道。这就像那些动物玩具一样,他可以不停地说话,可是没有谁会听他的。
马特心中掠过一阵强烈的凄凉之感,他觉得他会死掉。他抱紧自己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呜咽着,抽泣着,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注意,就在这时),除了肥皂剧和他的抽泣声音之外,马特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清晰而又响亮,一个孩子的声音,并且是真实的。
马特跑向窗户。塞丽亚总是警告他向外看时要小心,但是他太兴奋了,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起初他看到的是和以前一样的白得耀眼罂粟,然后一个影子穿过来。马特迅速地退了回去,伏在地板上。
“这堆破烂是什么东西?”有人在外面说道。
“一个佣工的屋子。”另一个高一点的声音说。
“我不认为有人会被允许住在罂粟田里。”
“可能是个储藏室,咱们试试开这门。”
门把手嘎吱嘎吱响着。马特蹲在地上,心脏怦怦直跳。外面的人先是把脸贴着窗户往里张望,接着又把手握起来,眼睛通过手握成的小孔向里看。马特吓傻了,他渴望有同伴,但是等到他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感到这也来得太快了。他觉得自己像是麦克格里哥先生菜地里的兔子。
“嘿,这儿有个小孩!”
“什么?让我看看。”第二张脸贴到了窗户上,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和橄榄色的皮肤,像塞丽亚一样,“把窗户打开,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马特太害怕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可能是个白痴。”女孩煞有介事地说,“嘿,你是白痴吗?”
马特摇了摇头,女孩笑了。
“我知道谁住这儿。”男孩随即说道,“我见过那桌子上的画像。”
马特想起来,那张画像是塞丽亚在他上次过生日时送给他的。
“是那个又老又肥的厨娘——她叫什么来着?”男孩说,“不管怎么着,她都不愿和别的仆人住在一起,这儿一定是她的老窝。原来她有个孩子啊。”
“也可能是她丈夫。”女孩补充道。
“哦,就是,这很说明问题。我怀疑父亲是否知道此事,我得告诉他。”
“不行!”女孩喊道,“你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嘿,这是我家的农场,我父亲告诉我对任何事都得多个心眼儿。你只是我家的客人。”
“跟这没关系,我爸说仆人有他们自己的隐私权,他是美国的参议员,因此他的观点更有价值。”
“你爸改变观点比换袜子还勤。”男孩说道。
女孩如何回答的,马特没能听到。孩子们离开了房子,他还能依稀听到女孩愤怒的声音。他已经瘫软得不行了,就好像他刚刚遇到一只塞丽亚曾经绘声绘色地描绘过的怪兽一样。那怪兽大概是叫丘帕卡·布拉丝,丘帕卡·布拉丝吸干你的血后,把你丢在那里,直到你干成一块老哈密瓜皮。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可是他喜欢那女孩。
那天其余的时间,马特被兴奋和恐惧笼罩着。塞丽亚曾警告过他,千万不要在窗户上露头。如果有人来,他应该躲起来。但是刚才那两个孩子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如此巨大的惊喜,他情不自禁地跑过去看他们。他们比他大,但是大多少马特也说不上来。他们肯定不是大人,并且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尽管如此,若是让塞丽亚发现了,她还是会大怒一番的。马特决定不告诉她。
那天晚上,塞丽亚给他带回了一本图画书,那是大房子里的孩子们丢弃的。只有一半被用过,马特可以在晚饭前用蜡笔头涂涂画画,度过愉快的半小时。炸奶酪和烧洋葱的香味从厨房飘了出来,马特知道塞丽亚正在做阿孜特拉菜肴,这是特别的待遇。塞丽亚回家后通常十分疲劳,只是把剩菜剩饭加加热。
他把一整块草地都涂上了绿色。蜡笔几乎快被用光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捏着它,好把它用完。绿色使他感到快乐,要是他向外能看到这种绿草坪,而不是那些白得刺眼的罂粟,那该多好。他肯定草地和床一样软,闻着应该还带有像雨露一样甘甜的味道。
“非常好,chico。”塞丽亚从他的肩上探过头说。
蜡笔最后的碎片从马特的手指间滑落。
“Que lastima!我看看能不能在大房子里再找点。那些孩子太阔绰了,即使我拿一整盒,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塞丽亚叹了口气,“尽管这样,我还是只拿了一点。不把脚印留在黄油上的耗子最安全。”
他们晚餐吃了墨西哥煎玉米饼和卷肉饼。马特今天的胃口特别好,食物也特别合他的口味,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妈妈,”他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再跟我讲讲大房子里的孩子吧。”
“别叫我妈妈!”塞丽亚猛然喝止道。
“对不起!”马特说。这个词顺嘴滑了出来,塞丽亚很久以前告诉过他,她不是他真正的母亲。电视里的孩子们都有妈妈,因此,马特也早已习惯这么叫塞丽亚了。
“我爱你超过世上的一切,”女人飞快地说道,“千万别忘记这个。但是你只是我的借物,mi vida。”
马特对理解“借物”有点困难。这好像意味着你把某个东西给出去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不管谁把他借过来都要把他还回去。
“总而言之,大房子里的孩子都是些小坏蛋,你应该相信。”塞丽亚继续说道,“他们像猫一样懒,并且肆无忌惮。他们把什么东西都搞得乱七八糟,然后让女佣来收拾干净。他们从来不说谢谢,即使你花了很大工夫做了一块很美味的蛋糕,用糖玫瑰、紫罗兰和绿叶子装饰着,他们也不会说声谢谢。他们贪吃的嘴里塞满了蛋糕,然后却告诉你说它吃起来像泥巴一样!”
塞丽亚看上去很气愤,就像这些事情刚发生一样。
“他们里面有史蒂文和本内托吧?”马特提示道。
“本内托是最大的一个。他是个真正的恶棍!他才十七岁,在农场里,没有一个女孩子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但是不用太在意,这种未成年人的事很无聊。总而言之,本内托和他爸爸一样,是只披着人皮的狗。他今年该进大学了,我们都很高兴很快就看不到他了。”
“那史蒂文呢?”马特耐心地问道。
“他还不太坏,我想有时候他还有点良心。他经常和门杜沙家的女孩子们一起玩,他们还凑合,虽然有时他们对我们下人做的事情连上帝也会感到不解。”
“史蒂文长什么样?”有的时候,马特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从塞丽亚嘴里探听出他想知道的一些情况(这次他是想知道出现在窗户外的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他十三岁,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淡茶色头发,蓝眼睛。”
这一定是那个男孩了。马特想道。
“这些日子门杜沙一家正在那里做客。艾米丽也是十三岁,非常可爱,黑头发,褐色眼睛。”
就是那个女孩,马特肯定地想。
“她至少还有礼貌。她妹妹玛利亚,差不多像你这么大,和汤姆一块儿玩。这个嘛……说是一起玩,但是基本上每次都是以她号啕大哭而结束。”
“为什么呀?”马特问道,他对汤姆的恶作剧很感兴趣。
“汤姆比本内托坏十倍还要多!他那无辜的大眼睛能让任何人的心软下来,每个人都免不了中他的圈套,除了我。今天他给了玛利亚一瓶柠檬苏打水。‘这是最后一瓶了,’他说,‘特别凉,我特意给你留的。’可是,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马特说,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尿!你能相信吗?他还把瓶盖都盖好了。哦,玛利亚这通哭呀,可怜的小家伙,她哪见过这个呀。”
塞丽亚突然没了精神,大声地打着哈欠,显得疲惫不堪。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回家还要做饭。“对不起,小鬼。当井干了的时候,就是干了。”塞丽亚就此打住。
塞丽亚去洗澡时,马特把盘子洗好,码进碗柜里。塞丽亚穿着宽大的粉色浴袍走了出来,站在收拾完毕的桌子旁,困倦地点着头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塞丽亚把马特抱起来,来到他的床边。无论塞丽亚有多累(有时她简直是筋疲力尽了),她从不漏掉这个仪式。她把马特塞进被窝,点燃了圣女瓜达卢佩塑像前的圣烛。圣女像自塞丽亚从阿兹特兰的村庄里出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她。圣女的长袍有点破损,都被塞丽亚用喷花巧妙地掩饰了。圣女站在布满灰尘的石膏玫瑰上,她那亮晶晶的袍子被蜡烛玷污了,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慈祥地凝视着远方,就像很久以前在塞丽亚的卧室里一样。
“我在旁边的房间,我的小心肝。”女人轻声说道,亲吻着马特的头顶,“你要是害怕了,就叫我。”
很快,屋子里就回荡起了塞丽亚的鼾声。在马特听来,这种声响和在山间回荡的雷声一样正常,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她入睡。“史蒂文和艾米丽。”他低语着,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他不知道下次这些陌生人再出现时,他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他决定一定要试着和他们说话。他练习着几个句子:“我叫马特。我住在这儿。你想看画片吗?”
不,他马上想到这些图画书和蜡笔都是偷来的。
“你们想吃东西吗?”可是食物也可能是偷来的,“想一起玩吗?”对了,史蒂文和艾米丽可能会有办法帮助马特脱身。
“想一起玩吗?想一起玩吗?”马特嘟囔着闭上了眼睛,圣女瓜达卢佩慈祥的脸在烛光中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