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布尔克利下车去关车库的门,注意到他的气息在夜晚的空气中喷成一阵阵白烟。真的是严寒刺骨。冬季真的发威了。有一个无须走太多路的目标也好。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手指冻僵而笨手笨脚地进行工作。不过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能让人打从心底暖和起来了,他带着讽刺的笑容想着,一边转动引擎,让暖气吹送出温暖的火红色预兆。
他的目标是位于市镇边缘小型工业区深处的一间专业涂装工厂。这是他头一次可以无须从选定的停车处走路过去,因为目标旁边的建筑是一间汽车车体修理制造厂。总是会有五、六辆处于不同重新烤漆或修复程度的事故车停在外头,多一辆车并不会变得引人注目。他恰巧知道一件事,受雇巡逻这个工业区的警卫从不曾在两点至三点半之间出现。布尔克利观察他已久,知道这个家伙是贪婪老板们的受害者。他有太多厂房需要看守,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一一巡视。
他转进高大的仓库间、通往园区深处的窄小通道,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行驶到通往汽车修护厂的支路。他将引擎熄火,关掉车灯,然后检查工具包里是否有东西自口袋掉落。一应俱全:绳子、散发汽油味的铜制打火机、一盒内有十七支的香烟、折角的纸板火柴、昨天的晚报、七刃瑞士小刀和一团沾了油的手帕。他探身从前座置物箱拿出体积虽小却十分明亮的手电筒。闭上眼,深呼吸三次,他准备好了。
布尔克利下了车,快速地四下探看。他的视线环顾围绕着修车厂的车辆,对于藏在支路转弯处一间仓库阴影下的沃克斯豪尔车头却视而不见。因为没有引擎的轰隆声或朦胧的车灯让他惊觉,所以他未曾留意到自己不久前才从那辆车旁边经过。确定放眼所及之处无一动静后,他抄近路穿过柏油碎石空地来到涂装工厂。老天啊,这一次会该死的壮观,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他不介意打赌,当这个工厂起火后,会殃及一两栋其他的建筑。再来两起像这样的大火,吉姆·潘德伯里就会说出:“去他妈的预算。”然后将他升为全职消防员。他跟莫琳累积债务的速度,就像猫身上的跳蚤迅速增生一般。全职消防员的薪水甚至不够支付借款的利息,但是在他能彻底找出让他们得以勉强糊口的办法之前,这至少可以应付一下债权人。
每当布尔克利任凭自己笼罩在债台高筑的阴影下时,他的心里便产生乱七八糟的担忧与逐渐将自己吞噬的恐惧。他摇摇头,将这一切抛至脑后。除非十分专心,否则他将无法进行这件事,只要他想到自己所积欠的金额,脑袋便一阵发昏,无法想出怎么可能以别的方式成功地全身而退。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所做的事情是唯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在布尔克利出现前,死去的那名流浪汉早已放弃求生的挣扎了。所以现在他必须阻止一切会令自己分心的事,专注在得到正确的结果而且不被逮到。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布尔克利将手伸进工业废料车与工厂的墙面间,手指抓住事前收在那儿的袋子。这一次,他最好的潜入方式是从办公室的窗户取道。他并不担心任何刚好从支道上走过或开车经过的人会一览无余。这里的厂房都没有夜间营运,保安人员在一个钟头内还不会出现,涂装工厂是七英尺高的围墙前的最后一栋建筑。没有人会走捷径到这儿来。
不消五分钟他便潜进了室内,熟练的手只花了七分钟架设他一贯使用的引信。香烟的烟雾向上翻腾,香烟的甜味混合弥漫在工厂空气中的油漆化学味扑鼻而来,这是最芬芳的气味。油漆会熊熊燃起,宛如沙漠中的火柱,布尔克利满意地想着,一边向后退地走在漆黑的通道里,双眼不曾自闷烧的引信上移开。
他摸索身后用以潜入工厂的那间办公室敞开的门道。不过触及的不是空洞的空间,反而是他的手指刷过温暖的布料。他吓得赶紧转过身,手电筒的直射犹如突然抛掷而来的一杯酒,刺痛他的双眼。睁不开眼睛的他试着眨眼避开强光。他挣扎退离门口,但是由于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能跌跌撞撞地侧身倚着墙面而行。接着光线移动,他听见门砰然关上的声音。
“你该死地被捕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艾伦·布尔克利,我以涉嫌纵火之名逮捕你。”
“不!”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动物般大吼,全力冲向光源。他们相撞后四肢纠缠跌在地上,办公室家具发出撞击声。在他身下的女人像一只狂怒的小猫,挣扎扭动着,不过他的身形较重也较强壮,多年来消防员的训练锻炼了他的上半身。
她试图用手电筒击打他,但是他轻易地用肩膀抵挡了她的攻击,使得手电筒掉落并滚过地面,然后被一个档案柜挡住。手电筒微微摇晃,投射出晃动的光线。现在布尔克利看得到她的脸孔,她坚毅地龇牙咧嘴试着反击。如果他可以看见她,她也可以看得到自己。布尔克利惊慌失措的脑袋尖声叫喊。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他抬起膝盖压住她的下腹部,俯身压得她无法呼吸。他用前臂扼住她的喉咙,把她钉在地上。当她吐出舌头迫切地想呼吸时,他用另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顶着前臂往前使劲一拉。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是感觉有东西断裂了。突然间,她瘫软下来。打斗结束。
布尔克利从她身上退开,像胎儿一般蜷缩在地上。他自喉咙发出一声低泣。他做了什么事啊?答案他心知肚明,但是他必须在脑中不断重复这个问题。他摇晃着跪在地上,垂着头像一只失宠的小狗。他不能把她留在这儿。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他得把她移到别处才行。
他自双唇间发出长长的呻吟。他强迫自己触碰那个在想象中早已感觉死亡而冰冷的尸体。不知怎的,他以消防员一贯的扛姿将女人的尸体拖上肩膀,步履蹒跚地穿过门,回到火源处。他越过现在已散发刺鼻烟味的引信,继续走到层层货架旁,货架上摆满一箱箱等待装上货车的油漆。此处的火会烧得很旺,不会留下什么鉴识人员可用的东西,也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能将他与她牵上关联的东西。他将四肢瘫软的尸体放在地上。
擦去眼中的泪水,布尔克利转身跑进热情的寒夜中。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一点欢愉的时光、尝试一下好生活的滋味,怎么会让他落到这步田地?他想倒在地上,像狼一般嗥叫。但是他得加紧脚步,回到车上,回复召集他到火场的呼叫。他得撑过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莫琳。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你不是应该在赛福德吗?”他问。
“我带着手机。从这里走高速公路到那儿,只比从我的小屋出发多一个半钟头的路程。而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我们得到的东西,以及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你最好先进来。”
卡萝阅读东尼报告所需的时间,比他阅览她所带来的照片与录像带的时间还来得长,不过他不介意。他不断回放带子,和翻阅标有日期的照片,他的嘴唇挂着一丝微笑,眼里燃起熊熊的火焰。终于,卡萝读到了末了。他们都有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让彼此知道他们的推测是对的,而且现在他们能提出一个不会再被忽视的案子。“干得好,博士。”卡萝说。
“干得好,总探长。”他回应道。
“侧写师说,申冤在我。”
他了然地低下头,“我真希望夏兹一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能多注意一点。如此一来,或许我们就无须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完成这件事。”
卡萝克制不住伸出手握住他,“别胡说了,东尼。没有人会基于她在课堂中所想到的东西而展开调查行动。”
“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用手指顺了顺头发,“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名心理学家。我应该看出来她不会就此放手。我应该跟她讨论一下,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被质疑,探讨各种不会让她涉险,又能让事情有进一步发展的方法。”
“你或许也可以说这是克莉丝·狄凡的错。”卡萝迅速地说,“她知道夏兹要去拜访文斯,而她让她单枪匹马地去了。”
“你以为克莉丝利用她宝贵的休假时间跟里昂和赛门在诺桑伯兰东奔西走是为了什么?这不是出于责任感,是出于愧疚。”
“你不能将他们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夏兹是个警察,她应该要考虑风险。她没有必要像那样涉入。所以即使你曾经试着阻止她,她或许也不会在乎。别想了,东尼。”
他抬起头,自她眼中看见同情。他悔恨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想被指控跟夏兹一样疯狂的话,现在我们得让一切变成正式的行动。”
卡萝把手从他的手上收回,“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们不能在没有进行任何正当调查行动之前就揭露这种旁证,而且我们也没有任何实体证据在握。这使我开始觉得真的非常焦急了。我一直在想象,辩护律师把坐在证人席上的我掐成肉馅。‘那么,乔登总探长,你以为陪审团会相信,在这场特立独行、只有与西约克郡警方不同的你才能够引领的正义追寻之中,你恰巧发现一个能将我的委托人与波曼探员之死扯上关系的证据?而他与这名女子只见过一面,时间不到一个钟头?并且请再说一次你的弟弟从事什么工作,乔登小姐?计算机高手,这个形容恰当吗?那种能够以他想要的方式塑造数字影像的天才?’我们必须在西约克郡警局的保护之下,这样他们才能真的建构这个案子。”
“我知道。总有一个时候,人必须停止当独行侠,像我们现在这样。我们也需要顾及你,免得你受指责。等到早上,我会直接去找重案组的人。这主意听起来如何?”
“不是说我不想再插手管这件事,东尼。”她哀怨地说,“只是如果我们不把案子提出去,我们会失去让它成立的机会。”
她的话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达成任何事情的。当杰可·文斯面对陪审团的时候,一切都要多亏有你的参与。”
在她能回话之前,她的手机响起,像一把劈开木材的斧头,斩断了两人的亲密。“喔,该死。”她说,并抓起话机并按下接听键,“我是乔登总探长。”
吉姆·潘德伯里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发生另一起火灾了,卡萝。涂装工厂,烧得像火炬一样。”
“我会尽快赶过去,吉姆。你能告诉我地点吗?”没等卡萝开口,东尼赶紧主动将纸笔递给她,她随即草草记下方位。“谢了。”她说。她挂掉电话,短暂地闭上双眼。然后她按下记忆键,连接到总机室。“我是乔登总探长。有没有任何来自泰勒探员或恩萧探员的消息?”
“没有,长官。”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回答道,“他们应该保持无线电静音,除非监视过程中发生任何特别的状况。”
“麻烦你看看能否呼叫到他们,要他们到霍特工业区失火的涂装工厂那儿跟我碰头。谢谢,晚安。”她困惑地看着东尼,“看来我们错了。”
“纵火犯吗?”
“他又犯案了,但是汤米·泰勒跟笛·恩萧都没有通报任何消息,所以看起来不是我们的两名嫌犯干的。”卡萝摇摇头,“回到原点了,我想。我最好赶去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祝你好运。”当卡萝穿上雨衣时东尼说。
“需要好运的是你,你要跟华顿和麦考米克周旋呢。”东尼跟着卡萝走到门廊上时她说。在门阶上,卡萝转过身,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夏兹的事情,你别太自责了。”她倚身在东尼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专注在好好教训杰可这家伙吧。”
然后她走了,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丝香气飘荡在夜晚的空气中,让他微微一颤。
朦胧的钠光灯与霓虹灯之上,是一片晴朗的星空。在位于荷兰公园的公寓顶楼,杰可·文斯放眼眺望伦敦的夜景,并想象着诺桑伯兰的星空。有一件尚未完成的事,唯一可能揭开并剥去他保护色的事。唐娜·杜尔的死期到了。
他无须真的动手杀人已经很久了。他享受的不是杀戮这件事,而是过程。人透过逐渐恶化的痛楚与感染而迈向瓦解。她很顽强,不吃不喝,也拒绝使用化粪式厕所。她曾经是一个挑战,不过她撑不了多久。她没有考虑到一地屎尿会带来感染的可能性。她只想到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以躲避他的接近,而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失算了。
不过他得尽快处理掉这一个吉莉。她的存在让他担忧,就像皮带下方不断发痒的跳蚤咬痕。但是自从夏兹·波曼死后,当警方还在四处查探之时,他并不想做出任何不恰当的举动。未经事先安排跑一趟诺桑伯兰会引人怀疑。先前匆匆的造访,时间并不足以妥善处理那个婊子。而且还要考虑到东尼·希尔的介入。这个男人真的掌握了一些什么,或是他只是企图让他慌了手脚而真的做出让自己身份曝光的事?
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死。因为如果她还活着,便有可能让他陷入致命的危险之中。他早该在杀死波曼的那天晚上解决她的,但是他害怕他的行动会遭到检视,而且会仔细得令他不安。再者,当时他已经精疲力竭,无法确定能否将事情处理得宜。
他只需仰赖那个埋藏在石板下、看不见的藏匿处。唯一知道这个老旧地窖的是两名建筑工人,他雇请他们安装那个精心设计的开关装置。十二年前,人们依然相信随时会有核威胁。因为只有地方人士觉得怪异,所以他想建造防空洞的流言已经平息。他确信这件事早已被遗忘了。
然而,她还是得死。不是今晚。明天一大早他要录像,所以不管多么担忧,他还是需要睡眠。但是在一两天内,他便可以彻夜悄悄溜去瞧瞧那个女孩。
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要一阵子之后,他才能再次好好享受了。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他想从此无忧无虑,或许东尼·希尔需要得到一个比夏兹·波曼更针对他个人的教训。杰可·文斯眺望整个都市,好奇希尔的生命中是否有一位重要的女人。明天早上他要记得问问妻子,看看希尔在与她共进晚餐时,是否有提到任何关于伴侣的事。
杀死夏兹·波曼并不难。对东尼·希尔的女友如法炮制,事情只会更简单。
双手深深插进雨衣的口袋,拉起领子抵御严寒的河口风,卡萝·乔登冷漠地盯着还冒着烟、已成断壁残垣中的涂装工厂。她已经守在这儿三个钟头了,但是她还没准备离去。五名消防员,他们显眼的黄色安全头盔上满是油腻的灰烬,在建筑物周围进进出出。在那座嘎吱出声的骨架中,某处有几个人正试着找出起火点。卡萝开始相信,她不需要看见他们眼神所流露的迹象,便知道为什么笛·恩萧没有响应总机室要她到火灾现场的信息。
笛·恩萧早已经到了。
卡萝听见一辆车慢慢在身后停住,但是她没有转过头去。犯罪现场封锁线发出一阵沙沙声响,然后李·惠特布莱德进入了她的视线,递出用纸杯装着的汉堡连锁店咖啡。“我想你大概可以接受这种咖啡吧。”他说。
她点点头,不发一语地接过咖啡。“那么,没有新消息吗?”他问,通常急切的表情现在已变成忧虑。
“没有。”她说。她打开塑料杯盖,举杯就口。咖啡浓烈而温热,出乎意料地好喝。
“警局也没有新状况。”李说,双手遮着嘴,点燃一支烟,“我到她家绕了绕,只是去确认一下,比如她还没下班回家之类的,但是我看不出来。卧室的窗帘依旧关着,所以或许她戴着耳塞,倒头就睡了?”如同所有的警察,虽然有着职业病一般的悲观,但是当他们有可能要为某个同事举行警察葬礼的时候,消极的想法总是会被一线希望所调和。
卡萝甚至无法苟同她戴了耳塞这种薄弱的希望。最后如果她知道笛·恩萧不是上了失踪人士名单,李便必须百分之两百地肯定他的伙伴探员被永远革职。“你有见到泰勒探员吗?”
李愤怒地抽着烟,用手遮挡了他的表情。“汤米说笛从没呼叫他。他已经回到警局看那儿有没有任何消息。”
“我希望他能更有想象力一点,料想得到他的伙伴静静发生什么事了。”卡萝严肃地说。
三个人影从工厂的空壳中出现,并拉出口中的呼吸器具。一个人脱离了另外两人,朝他们走来。在距离她两英尺之处,吉姆·潘德伯里停下脚步并摘下头盔。“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遗憾,卡萝。”
卡萝抬起头,然后疲倦地点了点头。“我想,不用怀疑吧?”
“在他们完成验尸之前,总是会有怀疑的空间。但是我们辨识出那是一名女性,而且在她身旁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熔掉的无线电对讲机。”他的语气充满同情和温柔。
她抬眼看着他怜悯的表情。失去名义上属于自己责任的人,他晓得那种感觉是什么。她希望他能告诉她,要多久她才能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我能看看她吗?”
他摇摇头,“里头还太热了。”
卡萝呼出一口气,一个短促的叹息。“如果任何人要找我,我会在办公室。”她丢掉咖啡纸杯,转身并低下头钻过封锁带,朝着车子的方向摸索地快步走去。在她身后,咖啡摊洒在柏油碎石地上。李·惠特布莱德将烟蒂弹在那滩液体中,看着它阴郁地嘶嘶熄灭。他抬头望向吉姆·潘德伯里。“我也是。现在我们有一个该死的杀警浑蛋要抓了。”
柯林·华顿将一叠录像带定格照片整理一番,然后俯身将录像带自训练教室的录放机里退出。东尼的团队停止使用这里仿佛已有半辈子之久。
避开东尼的眼神,他说:“这什么也证明不了。好吧,有人从伦敦开了夏兹·波曼的车。在那个伪装背后的可能是任何人。你几乎无法看到那个人的脸,而这些计算机强化照片……我不信任这些东西,陪审团则更糟。等到该死的辩护律师一说完话,他们就会认为所有从计算机上取得的东西都被修改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那么手臂呢?那是不能修改的。杰可·文斯的右手是义肢。加油的那名男子根本没有使用到右手。这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东尼坚持道。
华顿耸耸肩,“那可以有各种可能。有可能那个男人是个左撇子。有可能他在制伏波曼的打斗过程中伤到手臂。甚至有可能他知道波曼对杰可·文斯所抱持的疯狂想法,所以他决定利用这一点。现在的顾客都知道有摄影机了,希尔博士。文斯是干这一行的,你真的以为他不曾想过会有摄影机吗?”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并且抓住发尾,仿佛他正按捺自己的脾气。“你看到在关键的时候,文斯开着自己的车,离开高速公路到利兹。这难道不会太过巧合了吗?”
华顿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个男人在诺桑伯兰有一间小屋。他所有的义工服务都在那儿。好吧,A1公路或许比较笔直,但是M1公路比较快,而且也很容易在城市北边接上A1公路。甚至或许他决定想顺道去吃布莱恩餐馆的炸鱼跟薯条。”他补充说道,企图缓和气氛,但效果不彰。
东尼双手叉胸,好像这么做能抑制住他内心黑暗的愤怒似的。“为什么你们不能认真看待这件事呢?”
“如果赛门·麦克尼尔没有逃跑,我们或许不会认为你提出的任何东西都不可采信。”华顿生气地说。
“赛门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有杀害夏兹·波曼。是杰可·文斯杀的。他是一个冷血的凶手。我所有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他杀了夏兹·波曼,因为她威胁要拆掉他的游戏屋。我们已经有照片显示他驾驶她的车,而她却不见踪影。然后在他的车里也是同样的情况。你已经读了我准备的心理侧写分析。我们还需要做什么,才能说服你们至少认真调查一下这个男人?”
他身后的门开启,道格·麦考米克高级警司将庞大的躯干挤进房间里。他的脸色暗红得像个午餐时喝了太多酒的人一般,一滴汗水在多肉的脸颊上闪耀。他的轻盈嗓音因为酒精而降了四个音阶。“我以为除非我们找你,否则你是禁止进入这里的?”他用手指戳着东尼补充道。
“我带证据来给你们,说明你们该调查杀死夏兹·波曼凶手的理由。”东尼的语气现在已经显得厌倦,“只是华顿先生似乎无法了解当中的重要性。”
麦考米克用肩膀顶开门,走进房间。“是这样吗?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柯林?”
“这里有一些很有趣的高速公路加油站摄影机连续定格照片。已经经过计算机处理,显示出夏兹·波曼遇害的那个下午,另有他人驾驶了她的车。”他安静地摊开照片让麦考米克检视。高级警司眯起深色的眼睛,仔细地看着。
“是杰可·文斯。”东尼坚称,“他把她的车开回利兹,然后设法回到伦敦,之后再次北上,想必将夏兹关在后车厢。”
“先别管杰可·文斯。”麦可米克不屑一顾地说,“我们找到一个证人了。”
“证人?”
“是啊,证人。”
“看到了什么的证人,说明白?”
“一个邻居看到你的蓝眼小子赛门·麦克尼尔在夏伦·波曼遇害当晚,绕到她的公寓后方,而且没看见他从正门出来。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找了一组人马掀了他的屋顶。我们早就在找他了,不过现在我们要对外界发出公告。也许你会晓得我们可以上哪儿去找他啊,希尔博士?”
“你是解散我小组的其中一人。我怎么会知道赛门现在人在哪里?”东尼说,以冷酷的声音掩饰内心沸腾的挫败感。
“啊,好吧,算了。我们迟早会逮到他的。比起你女朋友的弟弟所粉饰过的录像带,我相信我的手下最后会找到更好的东西来呈给庭上的。”看着东尼一脸错愕的表情,他无情地点点头,“没错,我们完全晓得你跟乔登总探长的事儿。你真的以为在这一行里,我们不会互通有无吗?”
“你一直跟我说,你要的是证据,而非猜测。”东尼用仅存的一丝意志力系住自己的沉着,“我郑重声明,从以前到现在,乔登总探长从来不是我的女友。而我提出文斯是凶手的论点并非仅仅依赖录像带为证。我真的不是在班门弄斧,但是你至少看看我写的分析报告。里面有十足的证据。”
麦考米克拾起桌上的数据夹并且快速翻阅。“我不会称心理侧写报告为证据的。谣言、讽刺、忌妒之人存心报复,那才是你赖以为证的东西。”
“他的太太亲口说,他从没跟她上过床。你该不会告诉我,这在西约克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吧?”
“她也可能基于各种理由说谎骗你啊。”麦考米克轻蔑地说,报告唰地被丢回桌上。
“他遇见芭芭拉·芬维科几天之后,她就遭诱拐杀害。大曼彻斯特警局的谋杀案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在发生毁了他梦想的意外之后,首度出席的公益活动之一。我们握有他在之后的活动里,与其他失踪、从此音信全无的女孩们的合照。”此刻东尼的语气听起来心灰意冷。他无法与这两名警察建立融洽的关系,让他们愿意退让,并且仔细考虑他说的话。更糟糕的是,他似乎与麦考米克的意见极度相左,仿佛如果他说“黑”,麦考米克便会回以“白”。
“像那样的一个人,每个星期遇上数以百计的小姑娘,而她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麦考米克深深地陷进椅子里说道,“听着,希尔博士,我知道你身为一名内政部的资深心理学家,很难接受自己被蒙骗了的事实。但是请你看看你的队员麦克尼尔。他爱上了这名女子,而她似乎对他并没有相同的感觉。我们只有他单方面的说辞,说他们在与另外两人一同用晚餐前,她应该先跟他碰面喝一杯。在她可能死亡的时间里,有人看到他绕到她的房子后边。我们在落地窗上面采集到他的指纹。而现在他搞失踪。你得承认,这些比一堆对一个全民英雄不利的间接证据更该死地有说服力。希尔博士,我们能理解你正企图想做的事。如果今天我的手下被卷入案子里,我或许会跟你有一样的感受。可是请认清事实吧,你错了。你挑了一颗烂苹果。”
东尼站起身,“很遗憾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达成共识。我感到特别遗憾,因为我认为杰可·文斯正囚禁着另一名少女,而且她可能还活着。两位,有眼不视谓之盲。我诚心地希望你们的盲目不会要了唐娜·杜尔的命。现在,请恕我离开,我还有事要忙。”
华顿与麦考米克没有要拦他离去的意思。当他走到门口时,华顿开口说:“麦克尼尔别等着被逮捕,这对他比较好。”
“我并不苟同。”东尼回应。在外面的停车场里,他靠着车门,头垂在交叉的手臂上,心里想着该死地还要做些什么?唯一相信他这些薄弱证据的资深警官便是卡萝,而现在毋庸置疑的是,她对西约克郡警方一点影响力也没有。他们需要的证据,是那种由电视犯罪重现影片与全国媒体呼吁得到的东西,而不是一名不足信的心理学家、一个来自市郡另一头特立独行的警察,与几个乱七八糟的菜鸟探员所能得到的资源。
传统做法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可行。现在,是该抛掉一切规定的时候了。他曾经这么做过,而且救了自己一命。这一次,也可能因此救了别人的命。
卡萝站在门口,紧握的双拳垂在大腿旁,望着办公室内部。消息已经先传回来了,里面的两名探员显然对此感到沮丧,一个正打着笔记,另一个则阴郁地埋首于一叠文书工作。两人都只侧眼快速一瞥注意到她的出现。
卡萝质问:“他在哪里?”
两名探员对看一眼,相互理解以及种种决定立即在彼此之间传递。正在打字的那个人眼睛不离工作地开口说,“你是指泰勒探员吗,长官?”
“不然还会有谁?他在哪里?我知道他刚刚在这儿,但是我要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笛的消息传来,他就离开了。”另一个人说。
“那他会在哪里?”卡萝丝毫不为所动。她不能就此退让,不是为了她将来的威信,而是为了她的自尊。责任由她来扛,她不会逃避,但是她需要知道她的行动怎么会出了如此糟糕的岔子。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答案,她决心要找到他。“说。”她催促道,“在哪里?”
两名探员再度交换了眼色。这一次,主要信息是放弃。“在港务长俱乐部。”打字的那个人说。
她生气地询问:“一大早这种时候,他居然在酒馆里?”
“那里不只是一间酒吧,应该说是一间俱乐部,长官。原先是为了商船上的水手而开的。那边可以用餐,或者只是去看个报纸、喝杯咖啡。”卡萝转身欲离去,打字的那名探员赶紧继续说道,“长官,你不能去那里。”
她看着他的那种表情,会让强暴犯都愿意坦承罪行。“那里女士止步。”年轻的探员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老天啊!”卡萝勃然大怒,“但愿我们不会打扰到当地顾客啊。好吧,贝克汉,停下你手边的工作,到港务长俱乐部去。我要你跟泰勒探员半个钟头内回到这里,否则除了他的警察证,我会连你的证件一起收走,你明白了吗?”
贝克汉阖上资料夹,一跃起身。他匆匆忙忙离去时,带着歉意与她擦身而过。“我会在我的办公室。”卡萝对留下的探员咆哮道。她试着一把甩上门,但是门铰链却拴得太紧。
卡萝砰地倒坐在椅子上,甚至连雨衣都还没脱下。冷酷的自责缓缓落下,令她无法动弹。她空虚地凝视着笛·恩萧在简报时靠着的黑色墙面,想起她那死鱼般的眼神、过于合身的套装、有着虎头鼻的脸庞。卡萝凭直觉知道她们从不曾是朋友,也因此,昨晚发生的事情令她感到更糟。除了对于笛·恩萧在拙劣的行动中丧生感到自责,卡萝也内疚地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而且如果她被迫从团队中选择一人当受害者,笛·恩萧不会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卡萝再次快速查看案件历史,纳闷着有什么是她可以、也应该采取不同做法的地方。是哪一个决策让笛·恩萧送了命?无论她怎么想,每次她都回到同样的事情上。她对于调查行动的掌控不够严密,或者对初阶警察们盯得不够紧——他们并不在乎怠惰勤务会败坏卡萝的名声。她太忙着跟东尼·希尔扮演穿着闪亮盔甲的正义骑士。已经不止一次,她让自己对他所抱有的情绪反应妨碍了自身的判断力。这一次,结果是致命的。
电话铃响打断了卡萝的自我鞭笞,她在第二个铃声尚未结束前一把抓起话筒。即使是一趟重大的自责之旅,也无法压制她的本能,让她对桌上铃铃作响的电话听而不闻。“我是乔登总探长。”她以低沉的语调说道。
“老大,我是李。”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理应的更为嘹亮。即便像笛·恩萧这样有着负面性格的人也应该有权获得多一点哀悼,尤其是曾与她亲密共事的伙伴。
卡萝唐突地问:“有些什么消息?”她转动椅子面对窗户,眺望寒风中无人的码头。
“我找到她的车了。藏在其他某间仓库旁边,很难发现。老大,她有一台小型录音机,放在乘客座上。所以我请一名交警帮我打开车门。全在里面,名字、时间、路线、目的地、厂房……要定布尔克利的罪,绰绰有余!”
她沉闷地说:“干得好。”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但是还是不足以缓和内心的愧疚。不知怎么的,当她跟东尼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东尼也不会认为这是一场可以接受的交易。“把它带回警局,李。”
她反手挂上电话,发现约翰·布兰登站在门口。她消沉地准备站起身,但是他示意她维持原姿,然后弯起膝盖,坐进不舒适的访客椅。“真是不幸。”他说。
“是我的错。”卡萝说,“我不够警惕。我让手下自己处理一个他们全都认为是在浪费时间的任务。他们不当一回事,结果现在笛·恩萧死了。我真应该紧盯着他们的。”
布兰登说:“我很讶异她在外行动竟然没有人支持。”无须看见他脸上露出的责备神情,光听这句话就已足够。
“那不是有意的。”卡萝冷淡地说。
“为了我们两个好,我希望你能证实这一点。”卡萝看着他眼中因后悔而流露的温暖,因此知道这句话不是威胁。
卡萝茫然地盯着疤痕累的木质办公桌。“我现在对此提不起劲,长官。”
布兰登的语气变得强硬。“嗯,我建议你最好提起劲来,探长。笛·恩萧可没有福气为自己感到遗憾。现在我们能为她做的只有将杀她的凶手缉捕到案。何时我能指望有人被捕?”
倍感受伤的卡萝猛然抬起头看着布兰登。“只要惠特布莱德探员带着证据回到局里即可,长官。”
“很好。”布兰登站起身,“一旦你对昨晚发生什么事有清楚的想法了,我们再谈。”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你没有错,卡萝。你不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的。”
他走后,卡萝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奇约翰·布兰登花了多少年学会放手。然后,仔细思量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她纳闷布兰登是否真的学会了这个课题,或者他只是单纯学会了将情绪隐藏得更好。
里昂环顾四周,一脸困惑。“我以为纽卡索应该是地球上最后一处都是男子汉的地方?”
克莉丝·狄凡和善地问:“你对素食酒馆有意见吗?”
赛门咧嘴笑着,“他只是假装他喜欢吃生一点的肉。”然后试验性地啜了一口啤酒,“不过饮料没什么问题。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别多问,你就不会让自己难堪,宝贝。相信你的资深警察就好,尤其当她是个女的。那么,我们该怎么进行?”克莉丝问,“我拿着她的照片在火车站里到处询问,但是毫无结果。在车站餐室、售票处或是书报摊都没有人记得看过她。”
“公车站也是。”赛门报告道,“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一名驾驶问那是不是几个星期前在桑德兰失踪的女孩。”他们闷闷不乐地思忖着这当中的讽刺意味。
“我有一点线索。”里昂说,“我找上其中一名火车警卫,他带我到一间咖啡馆。所有的司机跟警卫在休息时间会到那里喝饮料、吃培根三明治。我跟这些家伙坐在一块儿,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其中一个人十分肯定他在卡莱尔列车上看过她。他记得,因为女孩跟他再次确认火车抵达五墙村的时间,而且火车准时到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克莉丝问,递给他一根奖励的香烟。
“他不确定。但是他认为是两个星期前。”里昂无须提醒他们,那个时间点会与唐娜·杜尔失踪的时间完全吻合。
“五墙村在哪里?”赛门问。
“在赫克瑟姆这一侧某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克莉丝告诉他,“靠近哈德良城墙。据推测还有另外四座。而且也别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行吗?”
“那么五墙村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跑去那儿呢?”
里昂看着克莉丝,她耸耸肩,“我只是猜测,但是我会说,或许是某个靠近杰可·文斯在乡间住所的地方。而且——不需要我提醒你们——我们不应该靠近那里。”
“不过我们可以去五墙村啊。”里昂说。
“你如果不赶快喝完那杯酒,我们是走不了的。”赛门催促道。
“别管酒了。”克莉丝吩咐他说,“她不会是唯一在那边下车的人。如果我们要挨家挨户地询问,我们可不想闻起来一身酒气。”她站起身,“让我们去探索诺桑伯兰的田园之美吧。你们有带钱包吗?”
里昂与赛门交换了一个慌张的眼神。“多谢了,克莉丝。”当他们跟在她身后走进细雨中时,里昂挖苦地咕哝了一声。
艾伦·布尔克利站在花洒下,如瀑布般落下的水几乎是滚烫的。做决策的那个男人终于命令灌救涂装工厂大火的消防人员可以退下,换由较小的一组人马将火扑灭,并直接用肉眼在残骸中寻找值得注意的东西。现在尸体已经被发现,没有一个主管敢投机冒险。
一想到那个尸体,布尔克利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冷战。尽管冲着冒烟的热水,他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他不要再想那个尸体了。正常,他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但是什么是正常?通常当发生了致命火灾,他的行为举止是什么样子?他会对莫琳说些什么?事发后的晚上,他会喝多少啤酒?他的伙伴们在他脸上会看见什么?
他颓然倒在淋浴间的地板上,泪水无声地从双眼流下来。感谢老天,不像当年受训时他们所用的公共淋浴室,新的消防局里能有这样的隐私。在现在这样的淋浴间里,没有人会看到他流泪。
他无法清除鼻腔里的气味、口里的味道。他知道那只是想象。涂装工厂的化学物品能盖过任何焦尸味,但是它依旧再真实不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现在他知道她闻起来如何、尝起来如何。
他张开嘴无声地呐喊,无声地用拳头侧击坚固的墙壁。身后,浴帘在金属套圈上沙沙作响。他缓缓转过身,紧缩在淋浴间的角落。他曾在火灾现场的封锁线内看过这个男人跟这个女人。他看见女人的嘴唇开开阖阖,听见她的声音,但是无法思考她说了什么。
无所谓。他赫然间发现这是唯一慰藉。他沿着墙面滑落,像胎儿一般蜷曲着。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并开始低声啜泣,像一个受创的孩子。
手机响起时,克莉丝·狄凡才离开纽卡索数公里。“是我,东尼。有任何好消息吗?”
她向东尼详细说明了他们早上获得的有限成果,然后他告诉克莉丝关于自己无法说服华顿与麦考米克把他当一回事的失败。“这真是一场噩梦。”他说,“我们不能让这事无限期地悬而未决。如果唐娜·杜尔还活着,每个小时都很重要。克莉丝,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带着证据跟他当面对质,然后希望我们能让他慌了手脚而认罪或做出露出马脚的事情。”
“夏兹就是这样死的。”克莉丝说。提及她的名字时,悲怆像回马枪一般让身体为之一震。如果她能忽视在自己的生命中,夏兹存在时所带来的光明与她缺席后造成的黑暗,她就能以一个十足的假象——正常、开朗的克莉丝·狄凡——摆脱这种情况。但是每当夏兹的名字被提起,总是让她顿时无法呼吸。她猜想她并非唯一一个为心理反应所苦的人。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大家几乎不会直接谈及夏兹。
“我不打算单枪匹马去。我需要支持。”
“卡萝如何?”
一阵长长的静默,“昨天晚上卡萝失去了一名部属。”
“喔,该死。她的纵火犯干的?”
“对,她的纵火犯。她非常自责,因为她觉得自己参与此事导致玩忽职守。她只是碰巧估量错了,但是今天她是不可能放下在赛福德的工作不管的。”
“听起来她目前手上的鸟事比任何人都还多。好吧,别考虑卡萝了。”
“我会需要你的帮忙,克莉丝。你愿意即刻抽身回伦敦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只要涉及追捕先残虐夏兹美丽的脸庞才夺去她灵魂的人,克莉丝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的。“没问题。我会停车跟那些小伙子说。”
“你可以告诉他们凯在路上了。今天早上我从利兹总部回去的时候,她正在等我。我会打电话请她前往五墙村火车站。她可以在那里跟赛门和里昂碰头。”
“感谢老天还有一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她讽刺地说,“她能镇得住终极警探一号跟二号。”
“他们开始有一点急躁、狂热了,对吧?”
“没有什么比踹杰可·文斯的脑袋更能让他们高兴的事了。即使没办法对他动手,踹烂他的前门,他们也开心。”她注意到快速双线道旁的路肩,所以打灯示意要路边停车,并透过后照镜确认赛门与里昂也跟着停车。
“我正打算一个人独享这个乐趣呢。”
克莉丝咕哝地发出嘲讽的笑声,“你排队等着吧,宝贝。我上M25公路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与李·惠特布莱德走进餐厅时,里面的警员们突然纷纷鼓掌喝彩。卡萝冷淡地点头答谢,李则比较欣然地报以带有男子气概的笑容。两杯咖啡、两客甜甜圈——她请的客。然后他们离开餐厅,回到刑事侦缉部办公室。艾伦·布尔克利的律师抵达这儿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到那时候,泰勒将被禁止参与讯问。
楼梯爬到一半,她转身挡住李的路。“当时他人在哪儿?”
李看起来一脸不老实。“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应该在某个无线电波死角吧。”
“狗屁。”卡萝说,“快说。现在不是搞虚伪义气的时候。如果泰勒当时有照规矩做笛·恩萧的后援,现在她或许还活着。如果大家不照规矩做事,说不定下一次死的就是你。所以,当时他到底在哪里?擅离职守吗?”
李抓抓眉毛,“我们两个一块值班的那天晚上,他忍耐到午夜过后,然后他呼叫说他要去柯克兰酒馆喝杯酒。”
“如果他对笛也这样说,为什么她还会用无线电呼叫支持?”卡萝询问道。
李显得局促不安,嘴巴怪异地撇扭着,“他不会跟笛明讲的。她跟男人不是一伙的,对吧?”
卡萝短暂地闭上眼。“你是说,我失去了一名部属,全因为传统的约克郡男性沙文主义作祟?”她难以置信地说。
李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所站的楼梯阶,“我们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卡萝突然转身上楼,任凭李在身后跟着。这一次,当她用肩膀顶开小队办公室的门时,汤米·泰勒一跃起身。“老大。”他开口说道。
“你该叫我总探长。到我的办公室,立刻就去。”她看着泰勒往她的办公室移动,“你知道吗,泰勒?与你在同一个小队里工作让我感到羞耻。”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的其他探员突然间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例行工作中。
卡萝砰地把门一脚踢上。“别费事坐下了。”她绕到桌子后面,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在这场面谈里,她不需要因为初阶警察坐着,所以辅以站姿以展现威严。“恩萧探员被烧成灰躺在太平间,因为你在应该工作的时候开溜撒尿。”
“我从没——”他开口道。
卡萝不打算让他说话,所以只是提高了声音,继续讲着:“等内部正式调查的时候,你可以随你的意针对无线电死角的事情胡说八道。到那时,我会有柯克兰酒馆里所有酒鬼的证词。我要让你混不下去,泰勒。在你正式从这个团队里被开除之前,你被停职了。现在,滚出我的办公室,离我的部属远一点。”
“我从没想到她会身陷险境。”他可怜地说。
“我们能领到这份薪水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总是身处危险之中。”卡萝厉声说道,“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你最好祈祷不会被复职,因为当你着火时,东约克郡里没有一个警察会愿意往你身上撒尿灭火。”
泰勒退出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现在觉得比较好吗?”卡萝低声自言自语,“是你说你不会推诿责任的。”她的头垂没在双手掌心里。她知道任何调查都不会将罪过归咎在她身上。但是这并不会让她不再觉得自己的手跟泰勒一样沾满了笛·恩萧的血。而一旦尸体身份正式确认,她将必须向笛的父母告知死讯。
至少她不用再担心杰可·文斯与唐娜·杜尔了。感谢老天,现在那是别人要去烦恼的问题了。
当克莉丝·狄凡谈到挨家挨户敲门访谈这件事情时,赛门与里昂勾勒出一个范围——包括两三条街的整洁小村庄。两人都没考虑到,为此区服务的火车站乃是介于卡莱尔与赫克瑟姆之间。除了构成五墙村本体的数间零星屋子,那儿还有田地、小农场、地处偏远而现在住的是城市通勤族的农庄小屋、度假别墅与出乎意料地隐藏在窄狭溪谷深处的狭小国宅。结果他们只得在游客中心买了一份全国地图。
凯一抵达五墙村,他们便各自分配了区域,并约定傍晚回到车站集合。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是凯的成果比其他人来得成功。比起男警,人们总是比较乐意跟出现在家门前的女警说话。到了傍晚,她找到两个可能见过唐娜·杜尔的人。他们都指出是在平时回家的火车上看到她,但是均无法确定目击日期。
她同时也发现了杰可·文斯的藏匿处。在她敲门拜访的住户中,有一人为修屋顶工人。五年前,他为一间曾是小礼拜堂的屋子修换黑石板屋顶。她拐弯抹角地提到小屋,而且八卦地询问关于杰可·文斯的事情,让对方没有产生一丝怀疑。当晚这名工人将只会在酒馆里跟大家说,女警就跟其他女人一样容易被拥有迷人笑容与大量银行存款的响叮当名字所影响。
当三人再次碰头时,她又多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文斯十几年前买下这个地方,也许是意外后半年左右。原先的建筑真的可说只是四面墙与一个屋顶而已,而他花了一大笔钱进行改建。当他跟米琪结婚时,当地人原先以为他们会把这个屋子当做周末别墅,不过他却比较像是把这儿当做休养处,一个便于他在纽卡索医院做义工的据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个区域。就大家所知,他在这儿没有任何亲戚与熟人。
里昂与赛门对于她的信息感到十分兴奋。除了几个人没有把握地可能见过唐娜·杜尔,他们没能提供更多成果。一个人在车站停车场看见她正上了一辆车,可是目击者不记得日期、时间,或是车辆种类。“‘目击者’跟‘非常愚蠢’听起来很相近,这不是巧合。”里昂说,“这些狗屁对我们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们直接杀去文斯的屋子吧。”
“东尼叫我们不准靠近。”赛门反对道。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凯也同意。
“有什么关系呢?听着,如果他从这里把女孩子载到住处,有可能当地人曾见过他。才知道这么一点东西,我们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
“我们应该先打电话给东尼。”赛门顽固地说。
里昂使了个白眼。“好吧。”他叹气地说。他装模作样地拿出电话,按下号码。另外两人都没想过要查看那是否为东尼的电话号码。当电话铃声不断地响着,里昂得意地说:“他没接电话,没错吧?所以如果我们去瞧瞧又有什么关系呢?该死的,那个女孩可能还活着,而我们却还屁股成天坐在这儿谈着一直到圣诞节?拜托,我们一定得采取一些行动。”
凯与赛门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不想违背东尼的命令。可是同样地,追捕犯人的荣耀影响他们太深,让他们无法忍受当一名年轻女子在命若悬丝的同时自己却干坐一旁。“好吧。”凯说,“但是我们只能四处看看。行吗?”
“行。”里昂热血澎湃地说。
“我希望如此。”赛门消沉地说,“我真的希望如此。”
克莉丝·狄凡啜了一口双份浓缩咖啡,然后再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试图借此压抑疲倦。星期日的午茶时段,“牧羊人树丛餐厅”门可罗雀,不比殡仪馆来得有生气。“再跟我说一次。”她指示东尼道。
“我去他们家。根据你的线人所提供的行程表,今天下午文斯应该在肯辛顿主持一场慈善时装秀,所以他不会在诺桑伯兰。”
“你确定我们不应该先去他的别馆吗?如果唐娜·杜尔还活着……”
“那如果她不在那儿呢?我们不可能到处打听、搜寻,而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甚至也许会有人直接打电话跟文斯说。然后我们就全盘搞砸了。到目前,他还不确定有谁盯上他了。他只晓得我在打听一些事。那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们必须与他正面交锋,直接对质。”
“如果他太太在家怎么办?你可能会跟他谈到任何关于夏兹的事情,他不会冒险让她听见的。”
“如果米琪或贝齐在家,在我有机会开口说任何一个字之前,他该死地一定会设法不让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如果她们在场,对我而言比较安全,因为我比较可能可以全身而退。”
“我想也是。那么你最好跟我详细说明一下吧。”她呼出一口烟说。
“我会跟杰可说,我与警方各自独立做调查,而我发现了关于夏兹·波曼遇害的重要录像证据,我认为他或许可以提供协助。因为我单独前去,所以他会让我进门。而且他会料想,如果我真的是个独行侠,他便可以用跟摆脱夏兹一样的手段来处置我。我会让他看强化处理过的录像带与定格照片,然后对他提出指控。你戴着无线电对讲机和录音机待在外头的车子上,录下从这支小巧钢笔里的麦克风传过去的一切内容。这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在图腾汉厅路买的。”东尼将笔在克莉丝的鼻子前晃了晃。
“你真的认为他不会改变态度认罪吗?”
东尼摇摇头,“我觉得,如果他单独在家,他会试着杀我。而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个骑兵一样一跃而进地出现。”他的话语轻松,但是语气沉重。他们阴郁地互看一眼。
“那我们行动吧。”克莉丝说,“让我们逮到这个浑蛋,让他不得好死。”
不用十分钟他们便发现,若想监视杰可·文斯改建的小礼拜堂,他们会显眼得像一只混在羊群中的狼。“该死。”里昂说。
“我认为他不是随意挑上这个地方的。”赛门说完,看看面对着隐蔽所的荒芜山坡。这栋高窄建筑体前的圆形碎石地两旁是由铁丝篱笆围起的羊只牧场。即使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中,依旧可以明显看出放眼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影或其他住宅。
“真有趣。”凯若有所思地说,“明星通常喜欢有一点隐私。栅门、墙面、高篱。但是当你走过这片沼泽地,从几英里外就一定可以看到这个地方。”
“有利有弊,老兄。”里昂说,“他们看得见你,但是若有任何人靠近,你便会提出一大堆警告。瞧瞧那条路,那些该死的罗马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吧?任何皮克特人想找碴,他们一露出地平线,你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喜欢那种他人无法窥看的隐秘之处。”赛门说,“我认为这意味着,除了跟二线女明星上床,他有更不可告人的事情。”
“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里昂说。
他们看着彼此好一段时间。凯摇摇头,赛门则说:“踹开杰可·文斯的大门,我可不想参加这场派对。”
“谁说要踹他的门了?”里昂说,“凯,你跟盖这间屋子屋顶的家伙谈过。他有提到任何在这里工作的当地人吗?园丁、清洁工、厨师,这一类的?”
“喔,是啊,说得好像他会在自己藏匿谋杀被害人的屋子里请清洁工似的。”赛门轻蔑地嘲弄着。
“这个家伙喜欢故弄玄虚。”里昂说,“他喜欢让事情难上加难。请老妇人来擦亮秘密的镶板,同时后面锁着一个孩子,这比任何事都更能吸引他。那个工人怎么说,凯?”
“他什么也没讲。”她说,“但是如果要找任何知道一些消息的人,最靠近小屋的邻居是最有可能的。”
“那么,谁的东北口音说得最好呢?”里昂直接看着赛门问道。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赛门出声抗议。十分钟后,他敲响了他们遇到的第一间住所大门。那是一栋方正的大农舍,越过沼地与不到一英里外的哈德良城墙相对。他不安地将重心从一只脚上换到另一只。
“冷静一点。”凯说,“记得警察证只要飞快地亮一下就好。他们从来不会仔细看。”
“我们会因此丢了饭碗的。”赛门咬牙切齿地咕哝着。
“我宁可冒那种险,也不愿意让杀死夏兹的凶手逍遥法外。”当一名身材娇小、皮肤黝黑且沉着脸的男人打开门时,凯深锁的眉头顿时舒展成耀眼的笑容。不难想象这名男子的皮克特祖先一定让罗马人不好过。
“嗯?什么事?”
他们啪地翻开警察证,然后同时阖上。男子一时间感到困惑,然后再度露出怒颜。“我是诺桑比亚警局的麦克尼尔探员。”赛门仓促含糊地说,“我们接获报案说,文斯先生的住所有人闯入。我们无法进入屋内察看,不晓得你是否知道那儿有没有钥匙保管员呢?”
对方质问:“那个人没跟你们说吗?”他的口音让凯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没有。”赛门以纽卡索口音说着,“我们联络不上他,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们得找朵琳·艾略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文斯的房子,第一个路口左转,她的小屋就在下面。她帮他看管房子。”男子开始将门关上。
“多谢。”赛门无力地说。
男子说:“喔。”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门用力关上。
半个钟头后,他们拿到了进入杰可·文斯临时住所的钥匙。不幸的是,朵琳·艾略特太太坐在凯的乘客座上与他们一同前往,决心要确保笨手笨脚的警察不会伤了杰可的宝贝住所。为了那个老女人着想,凯只能希望他们不会在杰可·文斯沉重的木门后方,发现她所害怕的事情。
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大门随即开启,然后东尼走上车道。每走一步,他便越发融入自己为这场会面所选择要扮演的角色之中。他要让文斯觉得自己还不确定真相为何,而且可以轻易被蒙骗过去。他有把握能在两人当中明显扮演弱者。这是很冒险的一种策略,但是他有自信能掌握得宜。
文斯满脸笑容地打开门,并喊着东尼的名字跟他打招呼。东尼只能让自己在内心被迷住,表面上则装出微微困惑的样子。“很抱歉,你错过米琪了。她跟几个朋友到乡下度周末。但是我不想错过跟你见面的机会。”他一边领东尼进门,一边继续说着,“当然,前几天我在我太太的节目上看过你,不过我在我最近的活动上也注意到你。你应该过来打声招呼,介绍一下自己。那样我们在今天之前就可以先聊聊了,省得你还得跑一趟伦敦。”他是魅力与温柔的化身,他的话语里流动着沉着与和缓。
“其实,我要找的不是米琪。我是来和你谈谈夏兹·波曼的。”东尼试着显露拘谨与尴尬的样子。
文斯一时间显得费解,然后说:“喔,对,那一名不幸遇害的探员。这样啊。我搞混了,以为你是要谈其他的。那你真的与警方一同侦办这个案子吗?”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你太太所做的访问中说过,我负责带领夏兹所属的单位。所以自然地,我也参与了调查行动。”东尼说道。东尼躲藏在拘泥、正式的面具后面,这会让文斯感觉到他不自在。
文斯的眉毛一挑,灵活的蓝眼睛充满戏弄的意味,一如在电视上所见的那样。“我听说你在调查行动中的处境与以往完全不同啊。”他和善地说,“你不是问问题的那一方,而是回答问题的人。”
东尼意识到,不管他是如何搜集的,文斯的内部消息可能会变成他自身的优势。如此一来,情况真的会如他向克莉丝概述的那样演进。“你的消息很灵光。”东尼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不情愿,“但是我向你保证,虽然我与警方各自行动,但是我会将所发现的证据在适当的时机交在他们手中。”这句话布下他是单打独斗的概念。
“而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文斯随意地靠在螺旋向上的楼梯中心柱上。
“我有一些录像画面,我想你可能可以协助我更了解一些事情。”东尼拍拍外套口袋说。
从他寒暄到现在,文斯首度看起来微微仓皇失措。他一度面无表情,然后随即再度露出金童的笑颜。“那么我建议你跟我上楼去。我在顶楼有一个房间,用来为一小群筛选过的观众播放影片。”他朝旁边移动一步,用真的手臂优雅地一挥,示意东尼应比他先上楼。
东尼步上楼梯。他告诉自己,不管他们在哪一个房间,克莉丝都依旧能听得到他的声音,而如果情况变得危急,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采取救援。他希望如此。
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但是文斯无声地指示他继续爬上下一段阶梯。当他们抵达顶楼平台时,文斯说:“右边第一扇门。”一个四面三角锥形天窗让此处明亮得令人惊讶。
东尼进入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另一头的墙面几乎为投影幕所占据。他的左手边有一个拴在地上的手推车,上面放着一台录放机与一台投影机。其后,无数的架子围绕着一张影像编辑工作桌。桌上满是录像带与底片盒。一组以木头为支架、看起来颇舒适的皮革躺椅为室内唯一的家具。
窗户让东尼的心为之一沉——虽然窗户是透光的,但是显然覆盖了某种外层。如果东尼留意周遭环境如同他留意文斯一般,他将会注意到早期官方在政府建筑物里进行一些不想为外人知的事情时,所会采取的预防措施。窗户上的覆盖物让无线电波无法穿透,防止电子窃听,再加上墙上的隔音板,保证让这个房间实际上与外界完全隔离。他可以尽情叫喊。克莉丝·狄凡将永远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
克莉丝看着荷兰公园公寓,心里纳闷该死地该怎么办。无线电源先清楚传来东尼与文斯的声音,然后顿时间安静无声。她听见最后的一句话是文斯说:“右边第一扇门。”这甚至还不足以让她听出他们究竟在哪个房间里,因为她不知道楼梯是朝哪个方向转。
克莉丝起先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线路松脱、电池移位。当她火速查看一切能检查的地方时,恐怖的几秒时间飞逝。虽然对讲机什么声音都没有传来,但是录音机的转轴还在转动。她抓着额头,试着厘清发生什么事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打斗声,没有迹象显示发报器被发现。甚至有可能是东尼将机器关掉了,例如他发现所处环境会造成电磁波反馈而让自己泄底。文斯曾说到一间特别的放映室,这种地方正好可能放有对电磁波敏感的设备。
她可以感觉自己开始惶恐,而且因此自我厌恶。东尼可能发生任何事,他正与凶手共处一个屋檐下,一个他完全预料会杀了自己的男人。
她可以,也应该,试着拨打他的手机。他们曾同意,拨打手机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嗯,面对无声的无线电,她想尝试做什么也无用。克莉丝按下记忆键,叫出东尼的号码并按“通话”。先是一会儿的寂静,然后听到熟悉的三个声响,接着令人气愤的女性声音平静地说:“很抱歉。您所拨打的号码没有响应。请稍后再拨。”
“该死,该死,该死。”克莉丝低吼。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或许会让东尼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是也好过让他像这样命在旦夕。克莉丝跳下车,跑上通往文斯公寓的路。
东尼对于自己身处险境不以为意。他转身面向文斯说:“你的设备不错。”
文斯不禁沾沾自喜。“这些是用钱所能买到最好的设备。那么,你想要我看些什么呢?”
东尼将录像带递给文斯,看着他将带子推进机器里,并且注意到当文斯在自己的地盘上时,肢体障碍变得较不明显。陪审团可能很难相信,他会像为夏兹·波曼的车子加油时那样地笨拙。东尼在脑袋中记下,为了在法庭上站得住脚,他得建议警方进行现场重建。
文斯说:“坐啊。”
东尼选了一个眼角余光刚好能看到文斯的位子。在录像带开始播放后,文斯用遥控器调暗灯光。东尼已经准备好进行下个阶段的对质。首先播放的是易容的文斯出现在高速公路加油站的未强化影片片段。录像带播出不到三十秒,文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几乎像个咆哮。随着影片继续播放,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声,音调也越来越高。东尼这才意识到——这男人在笑。“那个人是我吗?”他终于在狂笑间挤出这句话,将露齿咧嘴的笑脸转向东尼。
“那是你。你知道,我知道,而且很快地世界上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东尼希望自己有表现出正确的语气——一种介于虚张声势与嘀咕之间的语调。一旦文斯深信对方掌控了一切状况,便有可能犯下错误。
文斯的眼睛从东尼身上扫过,回到屏幕上,强化过的影像以慢动作放映着。观者若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就不难不注意到影片中的男子很像现实中正握着遥控器的男人。“哎呀。”文斯讽刺地说,“你以为有人会用这种明显修过影像的东西来成立案子吗?”
“不只是这样。”东尼温和地说,“继续看。我喜欢你回到利兹善后的镜头。”
文斯不理会他,径自按下按钮停止录像带的播放。他将带子抽出来,丢还给东尼——全是以单手流畅地做出动作。“我的动作跟他不一样。”文斯轻蔑地说,“如果我像那个人一样那么不适应自己的残疾,我会为自己感到很丢脸的。”
“那是一部你不熟悉的车子、一种不寻常的状况。”
“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你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东尼将自己撰写的报告副本丢给文斯。后者以职业运动员的反射能力,实时伸出左手抓住档案。他翻开第一页,粗略地瞥了一眼,嘴巴与眼睛周围的皮肤紧绷了片刻。东尼可以感觉到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意志力阻止文斯做出更剧烈的反应。“全在里面。”东尼说,“你的被害人选集、你跟她们的合照、她们与吉莉惊人的相似、芭芭拉·芬维科残损的手——全都显示与你有关。”
文斯抬起俊俏的脸,可怜地摇摇头,不屑地说:“你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这只是一堆间接垃圾、一堆造假的照片。你晓得每年有多少人跟我合照吗?唯一让人惊讶的是,就统计学而言,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遭杀害。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希尔博士,跟先前的波曼探员一样。”
“你的伶牙俐齿没有办法让你跟这件事划清关系,文斯。这些根本不是巧合。全国上下没有陪审团会对你的说词信以为真。”
“全国上下的陪审团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我的粉丝。如果我说这是子虚乌有的迫害,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如果我再听到关于这件事一个字,我不只会派律师去找你,我还会告诉媒体你这个为内政部工作的可悲小男人迷上了我的太太。你被骗了,就像所有可悲的小男人一样爱上了电视屏幕上的形象。你以为只因为两人共进晚餐,她就会落入你的怀抱,好像我完全不知情似的。所以,你企图用一堆不存在的连续谋杀案来诬陷我,到时让我们来瞧瞧最后谁才是傻子,希尔博士。”文斯用右上臂夹住数据夹,把文件撕成两半。
“你杀了夏兹·波曼。”东尼说,“你杀了很多女孩,但是你杀死夏兹·波曼,你绝对不可能就此开脱。你可以随你意地撕毁我的报告,但是我们一定会逮到你。”
“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这个数据夹里有任何真的是证据的东西,现在站在这儿的会是一群资深警察,而不是你。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希尔博士。你该寻求协助了。”
在东尼能做出回应前,门旁边的墙上一颗绿色的灯开始闪烁。文斯大步走去,拿起一支话筒。“是谁?”他聆听了一会儿,“你没有必要进来,警探,希尔博士正要离开。”他挂上话筒,打量着东尼,“如何,希尔博士?我说得没错吧?或者我需要打电话给比狄凡警佐更能理性处理波曼探员遇害一事的警察们?”
东尼站起身,“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文斯仰头大笑,“难怪我在内政部的朋友们会觉得你的事业前途堪虑。听我的劝,希尔博士,给自己放个假,忘掉波曼的事,过自己的生活。你显然已经操劳过度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尽管向世界展现虚假表象的经验丰富,他也无法阻止从和蔼的表情背后泄露出的忧虑。
东尼克制住想将内心欢腾形于色的冲动,故意带着战败的颓丧神态举步走下楼梯。虽然跟先前向克莉丝·狄凡所透露的计划不甚相同,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成功应付这件难事,但是大体上他达成了所预计的事情。东尼心满意足地缓步走过门廊,步出杰可·文斯的大门。
小礼拜堂是为一群为数不多,但是热情虔诚的会众所搭盖的。简单,可是比例十分完美,凯站在门廊上想着。起居空间的改建很有品味,保有通风的感觉。文斯挑选的家具摆设,线条干净利落,唯一的装饰是一系列铺在地上、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单人房里有料理台、一小块用餐空间与客厅;客厅里有一对沙发摆在低矮石板桌的两个角落。房间另一头建了一个架高的寝间;寝室下方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张挂满工具的工作台。凯看着赛门与里昂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表面上找寻虚构入侵者的迹象,她感觉胃部兴奋地一阵紧缩。
在凯身旁,五十几岁的朵琳·艾略特像一栋宽矮的圆顶塔楼般四平八稳地站着。她面无表情,仿佛厚重的哈德良城墙石块。“你们说是谁报警有人闯入的?”她询问道,小心守护着她作为杰可·文斯隐居处看管人的权利。
“确实情形我不很清楚。”凯说,“我想是从车用电话打来的。有人开车行经这里,看到里面有手电筒的闪光。”
“今晚一定很清闲,让你们三个人出来查看这种事情。”尖酸的语气显示出当地警方的办事能力通常没能达到她严苛的标准。
“我们刚好在附近。”凯说,“我们直接改道过来比派遣其他警察来得容易。再者,”她加上一抹吐露秘密的笑容,“尤其事情跟杰可·文斯这种人物有关的时候,嗯,我们会试着更卖力一点。”
“唔,那这两个人,他们以为自己在找什么呢?”
凯望向赛门与里昂所在的房间。前者似乎正在仔细察看地板,用脚尖掀起地毯的边角向下探看。后者则一一打开厨房的橱柜与抽屉。凯晓得,里昂正在找能证明唐娜·杜尔曾在此处的迹象。
“他们只是在确认没有明显遗失什么东西,还有确认没有人躲藏在这里。”赛门此时已经放弃察看地毯,开始向工作台走去。凯看见当他走近时,背脊为之一震。赛门的脚步几乎变成蹑手蹑脚的来回走动,并且撇过头研究某样吸引了他注意力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面对两位女士,凯看见赛门眼里散发出有所发现的光芒。
赛门说:“看来文斯先生对于木工相当有兴趣。”他朝着里昂摆了摆头示意。
艾略特太太解释:“他为医院里的小孩做木头玩具。”她骄傲得好像文斯是自己的儿子,“他对那些小孩的关心无微不至。先别说乔治勋章,他们应该颁一个奖牌给他,感谢他为那些生命垂危的人所付出的时间跟精神。他给大家带来的安慰是无法衡量的。”
里昂已经与赛门一同站在工具台旁边。“这儿有一些工具还真不是开玩笑的。”他说,“老天啊,这些凿子利得跟刀刃一样。”他的表情严峻而狰狞,“你快来看看这个台钳,凯。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他需要那个工具来固定木头。”艾略特太太坚决地说,“像他那样的手臂,若是少了虎钳,他是没办法做东西的。他称它为自己的另一双手。”
东尼步履维艰地走下文斯的车道,低着头,文斯甩上门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他抬起眼看见克莉丝焦急的表情,随即对她明显地眨眨眼。不过他继续维持一副沮丧的样子,直到出了电子栅门,回到马路上,并且借由高高的围篱躲避从屋子探出来的视线。
“里面该死地发生了什么事?”克莉丝质问道。
“什么意思?我才刚要上轨道就被你打断了。”东尼抗议着。
“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死的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意思,听不到声音?”
“就是突然没有信号。他说,‘右边第一扇门’,之后就一片寂静。就我所知,他将了你一军。”
东尼皱着眉头,试图理清事情经过。“他一定在那个房间装了电子防护层。”他终于开口说,“可想而知。他最不希望任何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处窥探。我从没想到这一点。”
克莉丝用手挡住风,点燃一根烟。“老天啊。”她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轻声怒骂着,“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了。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招供了吗?别跟我说他招了,结果我们没录到?”
东尼摇摇头,带克莉丝穿过马路,走到停车处。那儿能将文斯的房子尽收眼底。他回头一望,很高兴看到他的目标正站在顶楼的窗户前往下看着他们。“先上车,我待会再解释。”
东尼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到转角处,驶进一条街的时候才说:“文斯不把证据放在眼里。”克莉丝稍早将车子停在距离文斯大门约两百码之处,现在东尼绕到后方,脱离房子的视线范围。“他挑明地说,他认为我们没有他的把柄,所以如果我们不停止对他的攻击,他就要对付我。”
“他威胁要杀你?”
“不是,他威胁要闹上媒体,让我出尽洋相。”
“有人刚刚才跟你大大地摊牌了,你反倒听起来相当开心啊。”克莉丝说,“我原本以为,他应该要么改变态度,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要么就是试着打败你。”
东尼耸耸肩,“我真的没有期待他会认罪。如果他想杀我,我不认为他会立即动手。他或许说服了华顿跟麦考米克,让他们相信夏兹死前来这儿拜访时,没有发生任何坏事。但是我想,如果我去了文斯的家之后就被杀害,他们就必须提防了。我想做的是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行踪是不是掩饰得不够好。”
“而那样有什么好处?”她将车窗摇下一英寸,弹净烟灰。
“如果我们运气好一点,他应该会像上了发条的老鼠,直接冲往他的虐杀之地。警方一直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永远无法以此说服他们申请搜索令,但是文斯需要确认没有东西会将自己牵连进来。”
“你觉得他现在就会出发吗?”
“我指望他会。从他的行程看来,一直到明天下午三点的会议之前,他都没事。至于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看起来行程相当紧凑。所以他一定得现在出发处理这事。”
克莉丝哀号道:“别又是M1公路。”
“你跟不跟?”
“我跟啊。”她疲惫地说,“计划是什么?”
“我现在出发。他已经看到我跟你驱车离开,所以他会以为危险已过,不会被人发现。我直接往诺桑伯兰去,待会他出现时,你试着跟踪他。我们可以透过电话联系。”
“至少天色已经暗了。希望他不会注意到后照镜里一直有同一盏车头灯跟在后方。”她打开门下车,弯下腰探头说话,“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做这件事——从诺桑伯兰一路该死地开到伦敦,然后掉头再往回走。我们一定是疯了。”
“不,我们只是有决心而已。”
东尼说得没错,克莉丝一边想一边走回自己的车子旁,并且看着东尼做了一个三点转向,沿着来时的路离去。天啊,她心想,现在已经七点钟了,回到诺桑伯兰还要五六个小时。她希望在这趟旅途的另一端不会有太多要采取行动的事情,因为她快要精疲力竭了。
克莉丝打开收音机,调到金曲老歌电台,然后坐在驾驶座上跟着唱起一九六零年代的歌曲。她哼哼唱唱没有多久,文斯宅邸的栅门便开启,银色奔驰车的长车头随即出现。“真是该死地漂亮。”她喃喃说道,然后发动引擎徐徐向前,让奔驰车维持在视线内。他们先行经荷兰公园大道,然后接上A40公路。当他们离开艾克顿伊令的时候,克莉丝依稀感觉到不安。这不是往诺桑伯兰的路,太没道理了,她无法相信文斯要一直往西行到M25环城公路,绕一大圈再上M1公路。
克莉丝与文斯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避免因红绿灯而跟丢了他,一边维持两人之间隔有一辆车。这样开车并不容易,但是至少还有街灯的帮忙。最后,M25公路的指标终于出现了,克莉丝准备切进交流道,但是文斯没有要离开车道的迹象。如果他认为自己被跟踪,或许要到最后一秒才会变换车道吧,克莉丝想着。
但是文斯依旧没有动作,反倒是她得做最后关头的挽救——猛踩油门好维持自己能看得到奔驰的尾灯。她很快就跟上了文斯,因为他的车速只比限速高一点,像个显然不想因为超速而被拦下来的人。她抓起电话,按下回拨键,打电话给东尼。
“东尼吗?我是克莉丝。听着,我在M40公路上,紧跟着杰可这家伙往西行。不过不管他打算去哪里,目的地都不是诺桑伯兰。”
发现虎钳让搜寻行动添了一桩新的急事。凯敏锐地察觉,这一切在朵琳·艾略特的眼中看来一定十分怪异,因此急着试图用对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们把这栋建筑改建得非常漂亮。”凯爽朗地说。
这个话题显然说对了。艾略特太太走到厨房,用手抚过光亮的实心木头。“厨房是我家戴瑞克做的。文斯先生要这种不惜工本的装潢。一切你可能想要的东西,一切全是最新最好的。”她指着壁橱的门,“洗烘衣机、洗碗机、冰箱、冷冻库,全都是隐藏式的。”
“我想改建之后,文斯应该会常带他太太来这里吧。”凯试探道。
这个话题显然说错了。艾略特太太皱起眉头。“这个嘛,他跟我们说他们会把这里当做周末的休闲别墅。可是到现在,摩根从没来过。文斯说他太太是一个十足的城市女人,不喜欢乡下,你懂吗。嗯,你只能在电视上看着她的节目,想着她无法跟我们这样的人打成一片,跟文斯先生不一样。”
“什么,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凯试着着让自己听起来像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她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赛门与里昂那边,但是依然留意着艾略特太太的反应。“我们正在想,不知还有谁会有钥匙呢?基于安全理由……”凯看见老妇人的脸越发像石板一般冷酷,赶紧补上一句。
“从没看过她的影子。”艾略特太太得意地一笑,“不过这并不是说这个地方没有女人来过喔。嗯,如果一个男人的妻子无法与丈夫享有共同的兴趣,就给了他另寻补偿的权利了。”
“那么,你曾看过他带别的女人来这里吗?”凯问,致力表现得轻松随意。
“不,不是亲眼看见。但是我每两个星期进来打扫一次,有几次当我把洗碗机里的餐具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杯子上有类似口红印的东西。机器不会每次都洗得那么干净,你知道的。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我认为他有女朋友。但是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们,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
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吧,凯讥笑地想着,“就你所说的,如果他太太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像皇宫一样。”艾略特太太无疑是拿这座房子与自家小农舍里昏暗的厨房相比,“告诉你一件事,我敢打赌,这是诺桑伯兰唯一有私人核子避难所的房子。”
这句话像炸弹一般落进对话中。
“核子避难所?”凯无力地问。赛门与里昂一动也不动地定格在原地,像是蓄势待发的猎狗。
艾略特太太将他们惊讶的静止不动误解为怀疑。“就在我们脚下。”艾略特太太说,“我没有胡说,孩子们。”
克莉丝还没与东尼通完电话便看到前方奔驰车的尾灯闪烁,显示文斯准备要转上下一个交流道。克莉丝尽可能等到最后一刻才采取行动跟了上去。他们转向北上,然后在距离高速公路两三英里的地方,文斯打了左转灯。在两条路的交会处,克莉丝减缓车速,看见某个让她像足球迷一般大骂脏话的东西。
她关掉大灯,只靠着侧灯小心地在窄巷中行驶,然后转了个弯。左手边就是杰可·文斯的目的地。
探照灯照亮了私人机场。克莉丝将车子停在一小块狭长的柏油碎石地上,看见十几架小飞机停放在四座飞机棚前面。她望见文斯的两束车头灯灯光划过周边的黑暗,然后随着他驶近其中一架飞机,车子的灯光逐渐被亮白的机场光线所吞噬。一个男人从驾驶舱跳出来并挥挥手。文斯下了车,朝飞机走去,拍拍驾驶的肩膀,跟他问好。
“喔,该死。”在这一小时里,她第二次不知该如何是好。文斯可能租了飞机,赶在可能被任何人追击前飞往诺桑伯兰。或者他租了飞机要飞往国外。快速飞越英法海峡,进入欧洲的开放边界,到了明天早上,他便可能在任何地方了。克莉丝犹豫着不知该选择做戏剧化的介入,还是任凭凶嫌飞走。
最后她决定:这是一场赌局,而且她不想为此负责。克莉丝的双眼扫视机场,定睛在一栋小型塔台上。塔台从最远的停机棚后方突出来。接着,她看见文斯与飞行员消失在飞机上。几秒钟后,飞机推进器嗒嗒地动了起来。“操他的。”克莉丝骂道,并且打下车子排档。她沿着机场圆形护栏疾驶,正当小飞机滑行进入跑道时,她抵达了塔台。
她赶紧冲进去,吓到坐在计算机旁、航线桌前的男人。克莉丝将警察证伸到他面前。“在跑道上的那架飞机,有提出飞行计划吗?”
“有啊,有啊,他有。”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他要飞往纽卡索。有任何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可以告知他终止飞行。我们很乐意协助警方。”
“没有什么问题。”克莉丝吓人地说,“只是你不曾在这里看过我,记得吗?不准用无线电通知他们说有人在探听,懂吗?”
“不准?我的意思是,好的,你说的算,警官,不准用无线电通知。”
“而且为了确保你会乖乖听话,”克莉丝拉出一张椅子,朝塔台人员露出宛如掠夺者的笑容,这个表情甚至能把态度强硬的男人吓得认罪,“我要待在这儿。”她拿出手机拨给东尼。“我是侦查佐。”她说,“目标搭上私人飞机,目的地为纽卡索。从现在起,你得接手处理这件事。建议你在他的最终目的地组织一个接待委员会跟一队地面人马,行吗?”
困惑的东尼盯着眼前高速公路上流动的灯光说:“喔,该死,飞机?我想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吧?”
“没错。我留在这儿确保塔台不会向目标通风报信。”
“问他飞机多久后会抵达纽卡索。”
东尼听到一阵不清楚的对话声,然后克莉丝对着电话说:“他说他们开的是阿兹特克型飞机,也就是说飞行时间大约两个半钟头到三个钟头。你不可能赶得上的。”
“我尽量。还有,克莉丝,谢了。”东尼结束电话,继续不假思索、机械地开着车。嗯,两个半钟头到三个钟头之间吗?而且他必须想办法抵达五墙村,不管是坐出租车还是租车,但是这两种办法在星期天晚上十点都不容易行得通。即使如此,东尼知道克莉丝说得没错,自己是不可能赶在文斯之前抵达他的小屋。
“这就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啊。”东尼大声自言自语地感叹。文斯不是笨蛋,他会预期东尼知道自己有另一个住处,而且在挑起事端之后便会前往那里。不过文斯不知道的是,东尼已经有三名警察侧写师在诺桑伯兰。至少,他认为三个年轻人还在当地调查寻访——因为他没听说他们会擅自做出其他的举动。说到这儿,他从下午三点赛门回报说他们将逐户访谈,以便寻找任何目击过唐娜·杜尔的人,自此之后他便没接获任何消息了。
不过这样还不够。三名资浅的警官,都不属于当地警方,都没有担任行动指挥的经验。他们会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何时或应不应该盘问文斯,不晓得何时该退、何时该进。他们都没有具备面对这种情况所需要的能力。只有一个人能在时间内赶到那儿,并控制住里昂、赛门与凯。
电话铃响第二声时被接起。“我是乔登总探长。”
“卡萝?是我。你好吗?”
“不好。老实说,我会因为有任何人际互动而深深感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麻风病患,被警局的人抛弃在外,因为他们认为我要为笛·恩萧的死负起部分责任。我也不能见约翰·布兰登,因为将必须进行调查,而他不能介入影响。我甚至也不能参与艾伦·布尔克利的讯问,以免我基于个人理由危害了侦讯。而且我得跟你说,向笛的父母告知她的死讯让我觉得古希腊处理噩耗的方式,对于传话者有时候一定是一种解脱。”
“我很抱歉。现在你一定很希望当时我没有把你拖进文斯的案子里。”东尼说。
“我不后悔。”卡萝坚决地回答,“总要有人出手阻止文斯,而且没有人愿意听你说的话。我不会因为赛福德出了错的事情而责怪你。那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试着在欠缺人力的情况下进行跟监。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应该对那个信念坚持到底,要求全体人员做好他们的工作,而不是勉强接受以最低的人力来办案。如果当时我坚持全体动员,笛·恩萧至今依然还活着。”
“那种事情你说不准的。”东尼反对道,“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的搭档可能在重要时刻跑去小解,或是在包抄建筑物的时候分头行动。如果要怪任何人,就怪那个警佐。他们应该相互照应,他也是笛的直属上司,他应该尽到照顾她的义务,但是他失职了。”
“那我的照顾义务呢?”
东尼摇摇头,“喔,卡萝,别太苛责自己。”
“我做不到。不说这些了。你在哪里?还有文斯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在M1公路上。今天的情况很复杂。”东尼不顾一切地在快车道上重踩油门,除了赶路,也赶着让电话令一端的女人了解情况。
“所以现在他在伦敦与纽卡索之间的某处?”卡萝问。
“没错。”
“你来不及赶到那里,对吧?”
“没错。”
“而我可以?”
“有可能,有可能,如果你装上蓝色警灯的话。我不能要求你这样做,但是——”
“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我下班了,而且今晚也不会有人打电话给刑事侦缉部的弃儿。去做这事比坐在这儿自怨自艾会让我更好过一点。我快到纽卡索的时候会再打电话给你。”卡萝的声音比一开始通话的时候来得更有力、更坚定。虽然东尼很想开口争辩,但是他知道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他认为她是一个不会轻言放弃挑战的女人,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谢了。”他仅仅这样说。
“我们继续说话是浪费时间。”电话瞬间断了线。
东尼的侧写技巧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对类似情况产生移情作用。他完全了解卡萝的感受。有无法推诿的理由觉得自己需要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负起责任——很少人体会过这种感觉。卡萝所确信的一切事物全都开始动摇,没有人有类似经验能帮她回到安全的陆地上,但是东尼了解,他也够在意而且愿意尝试。他猜想刚才的致电意外地成为走上正确方向的第一步。希望他是对的。东尼望着闪着红灯、逐渐窄小的隧道,继续往北前行。
艾略特太太站在地下避难室的入口处所说的话显得相当含糊不清,“就在石板下面的某个地方。他请了几个纽卡索的年轻人到这儿来装的,所以光用眼睛看是找不到的。”
三名警察挫败地盯着铺在地上、每块一公尺见方的石板。然后赛门说:“如果光用眼睛看不到,那要怎么下去呢?”
“我家的戴瑞克说,他们装了一个电动马达。”艾略特太太说。
“好吧,如果有马达,就一定有开关。”里昂低声咕哝着,“赛门,你从门的右边开始找;凯,你从左边;我去找寝间。”两个男人移动脚步,开始啪嗒啪嗒地试着所有开关,不过艾略特太太捉住凯的袖子,阻止了她。
“你们为什么需要找到那间避难室?”她问,“你们不是说有人闯空门吗?他们不会在下面的。”
凯露出最令人安心的笑容。“当我们为像文斯先生这样的明星处理事情的时候,我们必须格外谨慎。躲在他房子里的小偷会比行动直接的窃贼危险得多。举例说,如果有人跟踪他,他们可能会躲起来直到他出现。所以我们必须非常慎重地看待这件事。”她抚上女人的手,“我们何不在外面等呢?”
“为什么?”
凯的笑容十分勉强:“如果下面真的有人,可能会很危险。”她知道,如果唐娜·杜尔被关在地下室里,即使对于像朵琳·艾略特这样冷漠的人,发现那个女孩也会是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而且会成为她后半辈子的梦魇。“我们的工作就是保护人民,你知道的。如果我让你被一个持刀的疯子挟持,你觉得我的上司会作何感想呢?”
凯领着艾略特太太来到小小的门廊,并且只回头望了一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噼啪地试着各种开关的赛门与里昂。“所以你觉得是跟踪狂吗?”老太太热切地问,“躲在里面的人?”
“不一定是附近的居民。”凯说,“这些人非常狂热,会跟踪一个明星长达数周、数月,了解他们生活跟习惯的所有细节。你曾经看过陌生人在此闲晃吗?”
“呃,我们会有观光客跟健行的人,不过多数是来这里看城墙的。他们不会逗留太久。”
在凯能多说些什么前,手机响了起来。“失陪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凯回到屋子内部接起电话,“喂?”
“凯吗?我是东尼。你们在哪里?”
喔,该死,她心想,为什么是我?他干吗不打电话给里昂?“呃,我们在杰可·文斯位于诺桑伯兰的房子里。”她说。赛门望了她一眼,不过她挥手示意对方继续搜索工作。
“什么?”东尼愤怒地惊呼。
“我知道你说过要按兵不动,但是我们一直想着唐娜·杜尔——”
“你们擅自闯入了?”
“没有。我们是用正当的方式进来的。一名当地妇人有钥匙。我们跟她说我们接获闯空门的报案,所以她让我们进来了。”
“好吧,你们最好尽快离开。”
“东尼,她可能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有一间密闭的地下室。文斯跟建筑工人说他要盖一间核子避难室。”
“核子避难室?”他明显地难以置信。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人们依旧相信苏联会用核子弹炸我们。”凯哀怨地提醒他,“重点是,她可能就在下面,而且我们听不到她的呼救,即使站在她的正上方也听不见。我们一定得找到那个门。”
“不。你们得赶紧离开。文斯在往小屋去的路上,他租了一架飞机,凯。他可能是要去那儿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未完成的事情。凯,我们得当场抓到他行凶。我们必须监视现场,看着他走到楼下未受破坏的犯罪现场。”
在东尼说话的同时,凯吃惊地看着距离脚边几英尺处的地板移动了。由于赛门所按下的某个开关,一片石板无声地翘起、掀开。一阵恶臭传来,让凯掩住了口鼻。她恢复镇定后说:“太迟了。我们找到门了。”
赛门已经站在地下室的入口,从石阶上探头进去。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开关,然后整个区域灯火通明。许久之后,他走到凯面前,面如槁灰。“如果电话那边的是东尼,你最好跟他说,我们找到唐娜·杜尔了。”
杰可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截肢的后手臂,整个身体里唯一的动作依旧让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当飞机的小型双引擎不时遇上乱流而颠簸时,他甚至没有抱住自己,而只是任凭身体随之摇晃。很久以前,当他感到紧张的时候,他会咬右手的指甲。失去手臂算是治疗这个坏习惯的一种极端方式,他喜欢在大众面前风趣地这样说。现在,杰可已经培养出沉着,知道紧张的抽搐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快或更容易。再说,沉着更能让其他人感到不安。
随着飞行员准备降落,引擎声响也随之改变。杰可望着窗外,看着下方郊区的街灯在细雨中变得如污点一般。他让东尼·希尔束手无策,他不可能比得过飞机的速度。杰可也从让人不易察觉的询问中,透过米琪证实东尼没有任何后援。
起落架的轮子碰触到了地面,让系上安全带的座位一阵晃动。机头稍微转向,经过一点调整后,他们朝着飞行俱乐部的停机棚缓缓滑行而去。杰可打开机舱门时,飞机甚至还没完全停止。他跳到柏油碎石路面,环顾四周,双眼搜寻着越野车的熟悉影子。每当他需要有人将越野车开至机场时,山姆·福克斯威尔与他的兄弟总是乐于赚取杰可所支付的二十英镑。当他用车上电话与他们联络时,他们保证会将车子准备好。
当杰可没看到车子的踪影时,他感觉一阵惶恐的颤抖。他们不会让他失望的,任何时候都好,但是请不要是今晚。飞行员打断了他的思绪,指了指停机棚旁边的阴暗处。“如果你是在找你的越野车,我想它就停在那附近。刚刚滑行的时候,我注意到了。”
“干杯。”杰可把手伸进口袋,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二十英镑纸钞,“让我请你喝一杯吧。回头见,凯斯。”
他独自一人呼啸行驶在诺桑伯兰的支路上。他认为这儿的别馆才是真正的家,而这条路是回家的快捷方式。杰可一路回想在东尼·希尔赶来前的两个钟头里,他必须做哪些事情。首先,看看那个该死的婊子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是,务必不能继续留她活口。然后他得用电锯将她肢解、装袋、放进越野车里,再用高压水管清洗地下室,最后出发前往医院。时间够用吗?或者他应该只要关掉负责开启门板的电动转轴就好?毕竟希尔不可能知道地下室的存在,而地方警察也不可能因为希尔的随便说说就进行搜索,尤其当这种事会冒犯像杰可·文斯这样诚实的纳税人的时候。而且东尼·希尔也不一定会出现。
或许他应该只要确认她已经没命就好,善后工作就留待之后再说。让东尼·希尔差一步就能找到最新的受害者,这一定会是一件乐事。杰可的嘴丑陋地撅成一团。将有好一阵子,唐娜·杜尔会是他的最后一名受害者。这个该死的男人,东尼·希尔应该让死掉的婊子们死了就算了,干吗一直追查呢?不过杰可对东尼·希尔有所计划。有一天,当一切风平浪静,而东尼·希尔承认自己的失败后,他将把那项计划付诸行动,让东尼·希尔后悔自己多管他人的闲事。
车头灯划过田野间的漆黑,照在山丘上。这座小丘向下延伸至他的庇护所。除了黑暗以及洒落在沼泽短草地与灰色碎石车道上的光以外,那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杰可猛然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刺耳声响,然后惴惴不安地停止。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坐在那儿,脑袋快速运转着,肾上腺素飙高。后方出现一对车头远灯,接着那辆车移动角度,行驶在窄小的道路正中央,让他不能倒车。杰可的脚慢慢地松开刹车,让越野车朝着他的家缓缓驶下山坡。后方移动的灯光像是在护送他。当他渐渐靠近房子时,杰可看见第二辆车斜斜地停在小屋入口处,刻意阻挡了前方的路。
文斯开车进入他的住宅,胃部因恐惧而发寒、紧缩,他的精神为之集中。当车子逐渐停下,他跳了出来。愤怒的屋子主人一步步走向前,与站在门口的年轻黑人男子对峙。“该死的发生什么事?”杰可质问。
“恐怕我必须请你在外面等待,先生。”里昂谦恭地说。
“什么意思?这是我的房子。遭小偷还是怎么样了?怎么回事?而该死的你又是谁啊?”
“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里昂·杰克森探员。”里昂拿出警察证让他检视。
文斯开始展现他的魅力,“你离家还真远啊。”
“我们正在进行案件追缉,先生。透过现今的电子通信与有效的移动网络,调查行动的涵盖范围是十分令人惊讶的。”里昂的声音毫无感情,但是他的双眼不曾离开过杰可。
“听着,显然你知道我是谁,你晓得这是我的地方。你能否至少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一声警笛哔哔响起,文斯转身看见那辆跟着他开下山坡的车子,停在大门正前方,挡住了对面的路。他完全被包围住,进退不得。老天啊,他真希望那个婊子死了。另一名年轻男子下车,穿过碎石路。“你也是从伦敦都市警部来的吗?”文斯问,强迫自己维持专业的诱人之姿。
“不。”赛门说,“我是从史崔克莱来的。”
“史崔克莱?”文斯一时间感到困惑。几年前他曾对某个来自伦敦的女孩下手,但是他从未诱拐过从苏格兰来的人。他讨厌那里的口音,让他想起吉米·林登,以及过去那些事情对他的意义。所以,如果有警察是从苏格兰来的,那么他们一定不是在找那个女孩。没事的,杰可对自己说,他可以从这件事情上脱身。
“没错,先生。杰克森探员跟我在同一个案子里负责不同方面的工作。我们在这一区,刚好接获开车经过的人报案说这里有人闯入。所以我们想最好来查看一下。”
“这真的非常值得赞赏,警官。或许我能到屋内看看有什么东西遗失或损坏吗?”他移动脚步想从里昂身边绕过,但是这名警察的动作太快了,他伸出手臂,挡住文斯并且摇摇头。
“恐怕不行,先生。这是犯罪现场,你懂吗?我们必须确保现场不受破坏。”
文斯问:“犯罪现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挂虑,必须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挂虑,他提醒着自己,这是你的房子,你是无辜的,而你想知道在你的屋子里发生什么事。
“恐怕这里发生可疑的死亡事件。”赛门冷酷地说。
杰可装作看起来像不由自主地退后的样子,并且用双手捂住脸,确保警察不会看见丝毫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死了,感谢主,死了的女人永远不能开口作证。杰可让脸上掠过担心的焦虑,然后抬起眼睛,“那真是太恐怖了。死亡事件?在这里?但是谁……怎么会?这是我家。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来这里。怎么会有人死在这里呢?”
“那正是我们试着要理清的事情,先生。”里昂说。
“不过死者是谁?小偷吗?还是什么?”
“我们认为那是窃贼。”赛门说,试着压抑愤怒的情绪,与这个杀死夏兹,还试着装作自己与地窖中的腐烂惨状无关的男人面对面。
“但是,唯一有这里钥匙的人是艾略特太太。沙丘农舍的朵琳·艾略特。不是……不是她吗?”
“不,先生。艾略特太太一切安好。是艾略特太太让我们进入屋内,允许我们搜索的。我们的同事已经带她回家了。”文斯捕捉到,当黑人警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直视的眼神传送出一丝恐惧的微颤。文斯察觉对方的第一道防线已经粉碎,而且这并非合法的进入与搜索。
“感谢老天。那么是谁呢?”
“目前我们还不能判断,先生。”
“但是你一定可以告诉我,那是个男的或是女的,对吧?”
赛门撅起嘴,他再也忍不住了。“别装得你好像不知道似的。”满是怒意的藐视让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以为我们脑袋烧坏了吗?”他转过身去,双手紧握成拳。
文斯询问:“他在说什么?”他把角色转变成愤怒的无辜旁观者。
里昂耸耸肩,点燃一根烟。“你告诉我啊。”他不甚在意地说,“喔,天啊。”他说,望向文斯身后,“看来援兵到了。”
一辆车驶近并在赛门的车子后方停下。这名从车里出来的女子,在文斯看来并不像援兵。她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即使身穿过大的雨衣,也无疑看得出她很漂亮。身材苗条,而且顶着一头浓密蓬松的金发。“晚安,各位。”她轻快地说,“文斯先生,我是卡萝·乔登总探长。请恕我失陪,让我跟我的同事商谈一下。里昂,你能陪着文斯先生一会儿吗?我想进去看一下。赛门,借一步说话,行吗?”
在杰可有机会开口说任何话之前,她已经挥手示意赛门入内,并且将门开得极小,让文斯毫无机会看见屋内的情况。“我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不是应该要有犯罪现场鉴识员在这里吗?还有制服警察?”
里昂再次耸肩,“真实生活跟电视演的并不是很一样。”他继续抽着烟,然后将烟蒂丢在门阶上,用脚踩熄。
“可以拜托一下吗?”文斯指着烟蒂说,“这是我的房子,我的门阶。只因为有人在里面死了,并不代表警方也可以任意破坏这个地方。”
里昂挑起一边眉毛,“老实说,先生,我认为那是你现在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这真是太过分了。”文斯说。
“我啊,我则发现一个过分得足以让这个晚上不好受的可疑死亡事件。”
门开了一道小缝,赛门与卡萝再度出现。女人的表情严峻,男人则看起来有一点作呕,文斯想着,天啊,那婊子不应该死得如此漂亮,真是便宜她了。“探长,何时才会有人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
杰可忙着看着她,而没有注意到两名男子已经分别移动到他的两侧。卡萝与他四目相视,冷冽的蓝眼直盯着他的双眼。“杰可·文斯,我以涉嫌谋杀罪名将你逮捕。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不在讯问时提及以后于庭上所呈之辞,那将对你的辩护不利。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
当赛门与里昂向他逼近时,他的脸上迸发难以置信的神情。金属手铐紧扣住左手腕之后,他才充分理解到,不但这个女人下令将他逮捕,而且这些笨蛋竟然逮住他了。在他们试着押解杰可回到越野车旁时,他恢复镇定,在他们手中不断扭动,迫切地想靠着纯粹的力气优势让自己重获自由。但是他失去了平衡,双脚在碎石路上一阵踉跄。
“别让他跌倒。”卡萝大喊,里昂竟然神奇地在文斯即将跌倒在地前扑到对方身下。赛门冷酷地拉住手铐的另一端,使劲将文斯的手臂向后一拉,让文斯发出一声惨叫。
“让我开心一下吧,猪头。”赛门咆哮着,“给我个理由好让你也体会一下你对夏兹做的事。”他硬拉起文斯的手臂,强迫他挣扎地站起来。
里昂爬起来站直身子,朝文斯的胸口一推。“你知道什么事情真的会让我开心吗?就是你试着逃走。那会让我该死地欣喜若狂,因为如此一来我就有理由在你这个人渣身上踢出五颜六色。”他再次推了他的胸膛,“来啊,你来啊。来啊,再来一次啊。”
文斯蹒跚地向后退,一方面为了躲避里昂恶毒的言语,一方面为了舒缓手臂的疼痛。他砰的一声撞上越野车。赛门将他的手往下一拉,把手铐另一端扣在车横杆上。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往文斯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当他转身面向卡萝时,泪水在他眼里打转。“他哪儿也不用赶着去了。”他用低哑的声音说。
“你们会为今晚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的。”文斯说,他的声音低沉而且骇人。
卡萝走向前,将一只手放在赛门的手臂上。“你处理得很好,赛门。除非谁有更好的主意,我想该是报警的时候了。”
各家警局有某种共通性,东尼想着,那就是餐厅永远不贩卖色拉,并且尽管禁止吸烟已经多年,等候区依然总是有污浊的烟臭味,还有室内装潢一成不变。看看凌晨三点的赫克瑟姆警局侦讯室,他发现自己可能身处在任何地方的警局。他正阴郁地想着,卡萝打开门,端了两杯咖啡进来。“浓、黑,而且是上星期某个时候煮的。”她重重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了?”
她哼了一声,“他还是喊着不法逮捕跟非法拘留。我已经写好说明证词了。”
东尼搅着咖啡,把她眼睛周围操劳的迹象看在眼里,“内容是?”
“在进行调查的区域里,警探们接获疑似闯空门的报案。他们认为自己前往确认比较快——发挥中坚警力的合作精神——所以他们找来钥匙保管人,后者十分乐意让他们进到屋内并同意搜索。”卡萝念道,然后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基于担忧跟踪狂躲藏屋内的可能性,他们打开地下室的门,并发现一具白人年轻女尸,死者与唐娜·杜尔的描述相符。他们知道此人被列在失踪人士名单上。由于文斯先生是唯一所知经常出入这栋屋子的人,所以在这起显然为可疑死亡事件中,他无疑地成为嫌疑犯。我认为他有逃亡之虞。在现场,他有交通工具可以驱车离去并摆脱追缉。
“虽然我的职权并未延伸至诺桑伯兰的辖区,但我据有执行逮捕公民之权。虽然造成他极微的不适,但是将文斯先生加以管束似乎是比较好的方式。若是任凭他自由行动,嫌犯可能会出现驾车逃逸的意图,这可能会导致与我共事的警官们产生过度反应。事实上,将他铐锁在越野车上,乃是为了维护他自身的安全。”
当她结束朗读的时候,两人都咧嘴而笑,“总之,当地警方抵达现场后,帮我重新逮捕了他。”
“关于起诉他的事情怎么样呢?”
卡萝一脸沮丧,“他们正在等文斯的律师出现。但是这个案子他们办得战战兢兢。他们已经看了你提供的相关档案,也与凯、赛门和里昂谈过了,可是他们还是很谨慎。这件事还没结束,东尼,还差得远呢。不到压轴,不见真章。”
“我真希望当时他们没打开地下室的门。他们只要监视那个地方就好,亲眼看着他开门,走到楼下跟唐娜·杜尔的尸体在一处。”
卡萝叹了一口气,“她还尸骨未寒,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
“法医认为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沉默地坐着,两人一同纳闷有什么事情是当时应该做得更好或是可以加快脚步的,而且警方应该更迅速地给予他们响应才是。卡萝打破这个令人不自在的寂静,“如果我们不能将文斯关进大牢,我大概就不想再当警察了。”
“你会这么感觉是因为发生笛·恩萧的事。”东尼说,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我这么觉得,因为文斯是一个致命武器,如果我们不能抵制像他这种人,我们充其量就只不过是小区服务警察而已。”她苦涩地说。
“那如果我们可以呢?”
她耸耸肩,“那么或许我们就能从对所失去之人的自责中得到救赎。”
他们沉默地对坐,啜着咖啡。然后东尼用一只手顺了顺头发,说:“他们的病理学家厉害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在他能回答之前,门被开启,露出菲尔·马歇尔的愁容,他是赫克瑟姆分局的助理警司。“希尔博士?方便跟你说个话吗?”
“进来啊,随意一点。就当我们没在讲话。”卡萝语带讽刺地嘀咕着。
马歇尔关上门,“文斯要单独跟你谈谈。他乐意做对话录音,但是他要求只能有你跟他。”
“那他的律师呢?”卡萝问。
“他说他只要希尔博士跟他两人在场。你的意下如何,博士?你要跟他谈话吗?”
“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对吧?”
马歇尔畏缩地一震,“以我的立场而言,其实我们会有很大的损失。老实讲,我需要能起诉文斯的证据,否则我要他今天就离开这里。根据你目前提供给我的资料,我还不能询问地方法官我是否能拘押杰可·文斯。”
东尼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并草草写上一个名字与电话。他将纸条递给卡萝,“这是我们需要找的人。当我跟杰可那家伙面谈的时候,你能跟他们解释一下吗?”
卡萝看看他写下的东西,疲惫的双眼燃起理解的光芒。“没问题。”她握了握他的手,“祝你好运。”
东尼点点头,然后跟着马歇尔步上走廊。“当然,我们会录音。”马歇尔说,“我们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已经提到要对乔登总探长提出告诉了。”他在侦讯室前停下脚步,并打开门。他朝角落的制服警察点点头,后者便离去。
东尼走进房间,盯着他的敌手。他无法相信,文斯自大的面具依旧没有塌陷,充满魅力的表象依然没有裂痕。“希尔博士。”文斯唤道,专业的平稳嗓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我希望我能说很荣幸见到你,不过那会是一个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的大谎言,就跟你疯狂的指控一样。”
“希尔博士同意跟你谈话。”马歇尔插话道,“我们会对这场谈话录音。现在,就让你们独处了。”
他退出房间,文斯挥手示意东尼坐下。东尼摇摇头,双手叉胸地靠墙站着。“你找我想说什么?”东尼问,“认罪吗?”
“如果我想认罪,我会去找神父。我想要面对面地跟你说,一旦我离开这里,我会告你跟乔登总探长诽谤。”
东尼笑了出声,“请便。我们两个都不值你年收入的一丁点儿。最后被诉讼费用剥掉一层皮的人会是你。而我,我则会好好享受让你宣誓并且站上证人席的机会。”
“这种事远远不可能发生。”文斯靠在椅背上,眼神冷酷,笑容卑鄙,“就客观事实考虑之后,这些不实指控是不会成立的。你有些什么?那些修改过的照片跟间接证据。‘这是杰可·文斯于夏兹·波曼死亡当晚,在利兹的M1公路上。’喔,是啊,那是因为我的第二个家在诺桑伯兰,而M1公路是去那儿的最佳选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充溢着挖苦讽刺。
东尼反问:“那么‘这是杰可·文斯与地下室的尸体’如何?或者,‘这是杰可·文斯与地窖中死亡女孩的照片,当时她还活得好好的,会呼吸、会谈笑’?”他保持语气平稳、温和。让文斯紧张,让他成为那个得急着自我按捺的人。
文斯的回应是一个讥讽的笑容。“你的手下对那个说法做出了回答。”他说,“是他们提出有跟踪狂的可能。这也不无可能啊。跟踪狂开始对他们的目标感到着迷。我不难想象会有人跟踪我回到诺桑伯兰。每个当地人都知道朵琳·艾略特替我保管钥匙,而且就像多数附近的居民,如果只是到隔壁喝个茶,或是去院子挖一些马铃薯,她从不锁门的。要想偷走钥匙拿去复制,这不是什么难事。”
杰可开始对自己的说话主题感到兴奋,他笑得更开怀,肢体也显得更放松。“我在礼拜堂的地下室盖了一个核子避难所,这同样也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在现今国际情势缓和的情况下,说起来颇难为情的,但是我还可以忍受。”文斯继续说道,现在他俯身向前,义肢举放在桌上,另一只手臂则垂挂在椅背上,“而且也别忘了我那遭众人怨恨的前未婚妻,就像你先前点出的,她与这些可怜的失踪女孩长得十分相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对我十分着迷,难道你不会认为杀死具有那种形象的人,算是帮了我的忙吗?”他咧嘴而笑,无疑地显露胜利之情。
“而你确实如此,对吧,希尔博士?又或者——如同我将乐于对全世界媒体解释的——我相信你迷上了我太太。夏兹·波曼的惨死让你有机会强行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当可爱、甜美的米琪同意与你共进晚餐的时候,你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少了我,米琪就会投入你的怀抱。你那可悲的痴心妄想,搞得我们如此下场。”他可怜地摇摇那满是自信的头。
东尼抬起头,直视一双仿佛来自火星而毫无人性的眼睛,“你杀了夏兹·波曼。你杀了唐娜·杜尔。”
“你永远无法证明。因为这全是虚构的,所以你永远不可能证明。”文斯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情说道。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先遮了遮双眼,接着是嘴巴,最后摸了摸耳朵。对于一般的旁观者,这只是一个疲惫男子的举动,但是东尼立刻读出这背后的嘲笑意味。
东尼用背脊往墙壁一顶,跨了两大步越过房间,用拳头顶着桌面,把脸凑近文斯的个人领域。不由自主地,电视明星像乌龟退回壳里一般,将脖子一缩。“你或许说得对。”东尼说,“我们非常有可能无法以杀害夏兹·波曼或唐娜·杜尔的名义将你定罪。但是我告诉你,杰可,你不会永远这么厉害。我们会因芭芭拉·芬维科而将你绳之以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斯轻蔑地说。
东尼站直身子,开始漫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仿佛这儿是公园。“十二年前,当你杀死芭芭拉·芬维科的时候,留下很多鉴识技术无法处理的东西。举例来说,工具痕。当年他们做的对比相当粗糙,但是今日有了扫描式电子显微镜与背向散射电子显微镜。别问我他们是怎么做的,但是他们能比对伤口与工具,然后判别两者是否吻合。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比对唐娜·杜尔受伤的手臂与你房子里的虎钳。”他看了一眼手表,“幸运的话,法医现在正在路上。伊丽莎白·史都华教授,我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过她,但是她在法医人类学与病理学界有相当大的名声。如果要在你的虎钳与唐娜的伤口中找到吻合的工具痕,史都华教授绝对做得到。我知道那不能意指你就是凶手——如果我们接受你刚刚编造的那些说词的话。”
东尼慢慢转过身,看着文斯,“可是如果虎钳与芭芭拉·芬维科骨头上的伤痕相符,答案就很清楚了,不是吗?连续杀人犯常常喜欢在所有谋杀事件中使用同样的工具。不过,很难想象会有跟踪狂跟在你身边十二年,以杀戮为乐却从没出过差错,你不觉得吗?”
这一次,他在文斯自信的面具上看见一闪而过的不确定。“完全是胡扯。只是强词夺理罢了。即使你取得了开棺验尸的许可,也没有检察官会敦促一个决定于骨头上痕迹的案子,而且这根骨头在地底下埋了十二年了。”
“我再同意不过了。”东尼说,“但是你知道吗,为芭芭拉·芬维科解剖的法医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伤痕,那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而她是一名大学教授——其实就是伊丽莎白·史都华教授。所以她向内政部申请保留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作为教学辅助,用以解说钝物挤压对于骨头以及肌肉所造成的影响。有趣的是,她注意到,在造成伤口的工具末端有一点小瑕疵——一小块突出的金属在骨头上留下像指纹般独特的痕迹。”他让话语悬在空气中,文斯的双眼从未离开他的脸。
“当史都华教授搬家到伦敦的时候,她留下了那只手臂。过去十二年来,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完好地保存在曼彻斯特大学的解剖学系里。”东尼温柔地笑着,“一个无法否认的铁证将你与一个使用在谋杀被害人身上的工具牵扯在一起。一时间,原先只是间接的东西就看起来很不一样了,你不觉得吗?”
东尼走到门口,打开门。“还有,我对你太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从来没有无能到需要躲藏在一个女同性恋者背后。”
东尼在走廊上对制服警察比了比手势,示意后者该回到侦讯室里。然后,与文斯交手后精疲力竭的他倚着墙,滑落成蹲姿,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捂住了脸。
卡萝与马歇尔在旁边的观察室里看着猎人与杀手交战。十分钟之后,当他们从观察室出来时,东尼还在原地。她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捧起他的头。东尼看着她的脸,“你觉得呢?”他焦虑地说。
“你说服了菲尔·马歇尔。”她说,“他已经跟史都华教授联络了。她不是很高兴半夜被吵醒,但是当马歇尔说明了来龙去脉,她变得非常兴奋。有一班从伦敦过来的火车九点钟会抵达。她会搭那班车,而且带着她最有名的伤口幻灯片一起过来。马歇尔已经先派人到曼彻斯特大学拿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如果看起来吻合,他们会将他起诉。”
东尼闭上眼,“我只希望他还是用着一样的虎钳。”
“喔,我想你会发现他确实留着。”卡萝热切地说,“我们刚刚在里面看,你从你的角度看不到,但是当你提到史都华教授和那只保留的手臂时,文斯的右腿开始上下不安地抖动。他无法克制自己,他依然用着一样的虎钳——我用生命打赌。”
东尼感觉自己的嘴角堆起笑容。“我想压轴已经到了。”他伸手扶着卡萝,两人一同站起身。他以一臂之距环抱着她,并对她露齿而笑。
“你在里面表现得很好,我非常以与你并肩作战为荣。”她的表情凝重,眼神严肃。
东尼放下手臂,深呼吸一口气,“卡萝,我逃避你已经很久了。”
卡萝点点头,“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低着眼,现在他们终于谈论了这件事,而她却不愿看着东尼的眼睛。
“喔?”卡萝的下巴肌肉紧绷起来,然后她抬头看着他。
“我的手没有沾过血,所以我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感受。笛·恩萧的死改变了这一点。而我们两人都救不了唐娜的这个事实——”
东尼苍凉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共同体会。”
卡萝常常幻想着他们之间的这个时刻。她曾经以为,自己相当清楚希望发生什么事。现在她吃惊地发现,她的反应与过去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卡萝将手抚上东尼的前臂说:“朋友比恋人更能分享这种体会,东尼。”
他蹙着眉,看了她良久。他想到杰可·文斯在医院所火化的那些尸体。他想到杰可·文斯花了无数时间坐在医院,守着垂死之人。他想到夏兹·波曼原本能有所成就,但如今却成了永远的遗憾。他想到那些未来依旧会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死亡。然后他想到,救赎乃是透过友谊而非借由工作才能得到。东尼的脸一扫阴霾,然后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想你可能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