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欢乐,就像一对相互妒忌的生姐妹。她们时而并肩,时而接踵,造访每个人的生活。人们都喜欢妹妹,但是都无法把姐姐拒之门外。然而,她们在不同人的生活中逗留的时间长短不同。在有些人的一生中,妹妹是位常客,姐姐只做短暂的光顾;而在另一些人的一生中,姐姐死缠滥打,妹妹只是转瞬即逝的电光!“傻子”肖雄大概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兴安岭下的春天,本来就姗姗来迟,却又被一场寒流无情地荡涤了!刚刚融化的冰雪又被封冻了;刚刚恢复生机的大地又被禁锢了;刚刚出来迎接春天的生灵又被驱赶回过冬的巢穴。
午饭后,“赛知青”李红梅一个人站在食堂的窗前。她心神不安地望着外面的大道。昨天县公安局一位姓谷的科长找她谈话,了解有关傻子的情况。他说傻子在外面干了犯法的事,让她和傻子划清界限。赛知青知道傻子这两天该回来了。上午的客车上没有,下午的“铁牛”就应该有,所以她在食堂等候。
一年多来,傻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结识了儿个哈尔的朋友,据说都是挺有学问的人。他不再安心农场的工作,经常往哈尔跑。开始还是十天半个月请假去一次,后来则干脆住在哈尔,隔一二个月才回来一次。赛知青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干一件大事。赛知青对傻子讲的那一套理论事业不太明白,也不感兴趣,但她相信傻子不会干坏事。她爱傻子,希望傻子能天天守在自己身边;但也希望自己心爱的男人能够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而,那位谷科长的话扰乱了她内心的平静。
窗外,风在刮着,雪在下着,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食堂前面那高高的旗杆在风雪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儿只小鸟在风雪中惊惶地飞来飞去,一会藏到屋檐下,一会躲进树丛中,但何处是它们安全的栖身之所呢?
远处终于传来“铁牛”的声音,随后,赛知青便在风雪中看到那个红色的车身。“铁牛”下了大道,绕到大食堂的北面,停下来。赛知青站在食堂门口张望着。果然,傻子从驾驶楼里钻了出来。
傻子看见赛知青,便大步走过来。进屋后,他摘下皮帽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赛知青关上门,跟了进来,帮傻子掸去后背上的雪。傻子见屋里没有别人,便把赛知青搂在怀里,热烈地亲吻着。赛知青让傻子亲了一阵子才轻轻地推着他那宽厚的胸膛,说:“别,一会儿来人看见!”
傻子放开赛知青,但仍笑眯眯地看着她。赛知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了傻子一下,说:“看啥?傻子!留神被人抓走?”
“老虎拉车谁赶(敢)呐!”傻子挥了一下大拳头。
“别放大话!昨天就有一个公安局的人来找我,调查你的。”
“公安局的问你啥了?”傻子急切地问。
“问我和你的关系,问你跟我说过啥造反运动没有,还问你啥时候回来。”
“你咋说的?”
“我说我俩是朋友关系,可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
“他还说啥了?”
“他说你在外边干了犯法的事儿,让我跟你划清界限。”
“你信?”
“我不信。可我这心里老不踏实。你究竟干了啥事儿?可得告诉我!”
“你放心!我绝没干坏事儿!”
“可是,我害怕!我老怕你真出点儿啥事儿!”
傻子又把赛知青搂在胸前,宽慰她说:“别害怕!我不会出事儿的。”
“你别老出去跑了,还是回来开你的‘铁牛’吧!咱也不求干成啥大事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成。”赛知青把脸贴在傻子的胸膛上,轻声说道:“我俩结婚吧!我会给你幸福的。”
傻子用大手轻轻地抚摸着赛知青的头发。他的心里也很矛盾。他真想留下来,与赛知青厮守着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不过,他又有些不甘心。他倒不是想通过申诉去出人头地,而是觉得父辈的命运太悲惨了,他应该努力去改变那些使父亲遭受不白之冤的东西。他很佩服那儿位朋友。他们讲话头头是道,写文章震撼人心。傻子心甘情愿为他们出力,给他们跑腿。此时,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尽快通知他们。他说:“红梅,我还得走,有些事儿得马上去处理。”
“好吧!你还是先出去躲一躲。等过了这一阵子,没事儿了,你再回来。”
“红梅,朋友们都劝我办返城。其实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觉着憋屈!不过,让他们说得我也有点儿动心了。如果我办了返城,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哈尔吗?”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随你。”赛知青的眼睛流露出无限的柔情。
“红梅,你太好了!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信吗?”
“我信!傻子,你啥时候走?”
“这就走。”
“不等下晚儿的客车啦?”
“不等了。我先去土诗人那儿取点儿东西,然后在大道上搭个车。我走了以后,你要有啥事儿就给我往哈尔写信。不要寄到我家,寄到这个地址。我也会给你写信的。”傻子交给赛知青一个纸条。
“我会写信把这边儿的情况告诉你。你可要多注意身体!”赛知青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傻子给赛知青留下了一个长长的亲吻,然后大步走出食堂。赛知青站在食堂门口,直到傻子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分手竟然成了永别!
四月下旬的一天,傻子收到一封赛知青的信。他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取出里边的信纸看了起来:
亲爱的傻子:
我很想你。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是我的心天天在陪着你。我盼着这段时间快点过去。我现在没有别的希望,就希望能早点见到你。
公安局的人还在调查你的事。他们就住在场部。那个姓谷的又找我谈了好儿次。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不怀好意,别看他表面上一本正经,说的都是官话,可他那眼神早把他肚子里的坏水露出来了!他说你的事可大可小,全凭他一句话。我觉着他这句话倒是真的。所以,我想哄哄他,让他把你的案子给撤了。为了你,我啥都能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真占到啥便宜。
你现在咋样?返城的事办得咋样了?我盼着你的消息!
永远爱你的红梅
1984年4月15日
看了赛知青的信,傻子的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不能埋怨赛知青,因为赛知青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可是他怎能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去对别的男人强颜欢笑呢?他恨不能立刻就跑到北农场,把那个姓谷的小子痛打一顿,然后带上赛知青远走高飞。
当天晚上,他坐上了开往北的火车。第二天早上,他下了火车,吃了早点,然后来到火车站前等候去北农场的大客车。由于离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便在站前那块小广场边上走来走去。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叫:“大兄弟!大兄弟!”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北农场的赵大嫂。他忙说:“赵大嫂,你也进城串门儿来啦。回场子?”
赵大嫂神情紧张地拉着傻子走到旁边一个僻静的地方,问:“大兄弟,你干啥去?”
“回场子看看!”
“啥咱场出事儿了。你不知道?”
“出啥事儿了?不就是公安局的来调查我嘛!没啥大不了的。”
“不!红梅让人给整死啦!”
“啥?”傻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红梅让人给整死啦!”赵大嫂提高了点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傻子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说:“不!这不可能!红梅前些天还给我写信了。她不会死!”
“啥不可能?尸体都埋了,就在咱场东边离蚕场不远的那个山包上。我跟着一块堆儿去的。”
“红梅是让谁害死的?”
“公安局来查了,还验了血,结果把土诗人抓走了。还说是你跟他合伙干的,正抓你哪!”
“抓我?”
“嗯哪!你没见火车站里面还贴了告示?我不信这事儿是你干的,所以才刚看见你,赶紧把你拽这来,告你一声,你快跑吧!”
“红梅是咋让人害死的?”
“嗨!红梅那闺女真可怜!听说她让那坏人给糟蹋了,又用枕头给捂死了。
“土诗人干的?”傻子瞪圆了眼睛。
“那是公安局说的。我瞅着不像。土诗人干不出这种事儿来。”赵大嫂看了看手表,“我得赶紧走了。大兄弟,你可不能回咱场。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你要是真像个傻子那样愣往火坑里跳,那你可对不住死去的红梅!”
赵大嫂走了。傻子默默地站了半天,然后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到眉毛处,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人挺多,但似乎没有儿个人注意那张贴在旅客列车时刻表旁边的通缉令。傻子走过去。只见那通缉令上写着82米,眼睛较大,眉毛较浓,系该起杀人案共犯……
傻子没有看完,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候车室。然而,他也不知自己该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