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洪钧又来到纽约。第一次到纽约,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在西北大学法学院攻读法律博士学位,与同学一起驾车到纽约旅行,来去匆匆。毕业后,他在芝加哥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了两年,然后回到中国,开办了北京第一家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洪钧律师事务所”。从业多年之后,他回到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任教,目前是中国很有影响的法学教授。
这一次,他是应纽约大学法学院亚美法研究所的邀请来访问讲学。这一个月的时间,让他对纽约有了更为精细的认知。不过,凸显在他记忆之中的不是曼哈顿的高楼大厦,不是中央公园的湖光树影,不是法学院的教师学生,不是华尔街的示威民众,而是一个神秘的中国人。
洪钧住在曼哈顿区东60街的一栋公寓楼内,离中央公园不远,但濒临通向皇后区的大桥,来往车辆很多,噪音很大,特别是那些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发出的不知疲倦的尖叫声。
纽约大学法学院在曼哈顿下城的华盛顿广场公园附近。10月10日下午,洪钧在东63街乘坐F线地铁,大约20分钟后,就来到了西4街。走上地面,他沿着已然熟悉的街道向东走去,很快就来到法学院的福尔曼楼前。走进长廊环抱、绿荫遮蔽的庭院,他从书包里掏出邀请信——这是他进入法学院大楼时必须出示的证明文件。
他刚要走上台阶,一个陌生男子走过来,用英语说:“请问,你是从北京来的洪教授吗?”此人五十多岁,穿着体面,像个中国人。
“是的。”洪钧看着对方,猜测他的来意。
“我叫维克多。我听说你今天要给学生讲课,介绍中国的刑事司法。我很感兴趣,也想进去听听。但是,警卫不让我进去。”
“你是中国人?”
“是的。我在这里做生意,但是对法律问题很感兴趣。”
“我想,我帮不了你,因为我进楼也需要出示邀请信。你可以去找法学院的老师谈谈。对不起,上课时间就要到了。”
洪钧走进楼门,来到316教室。这是研究生的“中国刑事司法”课程。在开场白之后,洪钧给学生们讲述了中国刑事司法的现状,重点介绍了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于2011年9月公开向公民征求修改意见的《中国刑事诉讼法修正案(草案)》中的主要内容……
下课了,洪钧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出教室。几个学生跟随着他,继续询问一些与中国刑事司法有关的问题。走出法学院的大门,他和学生道别,但有一个学生要跟他一同乘坐地铁。天色昏黄,他们有说有笑地向地铁站走去。就在拐向地铁站入口时,他漫不经心地回头张望,却大吃一惊,因为那个想来听课的中年男子就跟在后面。他愣了一下,快步走下楼梯。
洪钧和学生站在地下二层的站台上,等候F线列车。那个男子站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似乎是在查看地铁路线图。站台上人很多,声音也很嘈杂。在隔着两条铁道的另一个站台上,一个黑人青年正在吹奏萨克斯。大概因为看到他们,黑人青年竟然吹奏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在纽约的地铁站里听到熟悉的中国国歌,洪钧情不自禁地给他鼓掌。然而,那个男子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不屑的目光。
列车来了,洪钧和学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车厢,站在门边。那个男子从另外一个车门走进这节车厢,站在斜对面的角落里,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列车开过第42街之后,他们身边有了空位,便坐下来。此时,那个男子也有了座位。学生在第59街下车后,那个男子仍然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洪钧。洪钧把目光转向窗外,思考着此人的目的。凭直觉,他相信那人是在跟踪。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不能让人跟随到他的住处。列车驶入第五大道车站,他本应在下一站下车,但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他突然起身走了出去。在站台上,他回头向车厢内望去,只见那个男子也要下车,但是被车门阻留在车厢内。
14日上午又是讲课的时间。来到法学院门口,洪钧特意巡视一番,但没有见到那个男子的身影。这堂课的主题是起诉决定和辩护律师在审前程序中的作用,他事前认真准备了讲课内容,从2010年在中国轰动一时的赵作海冤案谈起……
这些年,洪钧一直在研究刑事错案问题。2011年4月,洪钧应“俄亥俄无辜者行动”的邀请,到辛辛那提市参加了关于刑事错案的国际研讨会,并且就中国的刑事错案问题作了主题发言。来自20多个国家的近500人参加,分别介绍了各自国家面临的错案难题。在研讨会的开幕式上,美国“无辜者行动”的创始者就介绍了美国刑事错案的情况。在过去20年,美国的“无辜者行动”通过DNA检测发现,再通过司法程序纠正的刑事错案就有371起!
洪钧继续在纽约大学法学院的讲课,并作了两次专题讲座。虽然每次走到法学院的门口时他还会寻找那个神秘男子的身影,但是那个人的缺失已不会令他感到失望了。
2011年9月17日,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曼哈顿市区的华尔街一带,开始了“占领华尔街”行动。示威者声称,占人口总数99%的普通大众无法容忍仅占人口总数1%的富人的贪婪和腐败,他们要用和平示威的方式表达对权钱交易和社会不公的抗议。10月8日,洪钧利用周末到曼哈顿下城观光,在市政厅一带看到了人流如潮的示威游行。后来,示威者占据了华尔街附近的祖科蒂公园,使之成为抗议活动的中心。那段时间,他天天观看纽约第一频道的电视节目,特别关注有关“占领华尔街”行动的新闻报道。开始,媒体的报道多为支持示威活动的声音,一些政治家和社会名流纷纷到祖科蒂公园去看望示威者。后来,媒体上出现了反对的声音。例如,纽约市长表示,示威者有表达诉求的权利,但不能干扰其他人的正常生活。
一天晚上,洪钧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记者对华尔街附近居民的采访。一位华裔男子对记者说,他支持示威者的主张,但是不赞成这种“占领华尔街”的作法。他抱怨说,示威者的活动使他们难以正常生活,特别是那些高分贝的锣鼓声和音乐声。他要求把示威者播放音乐和敲锣打鼓的时间限制在白天,而且每天不能超过6个小时。洪钧觉得这位华裔的相貌与那位神秘男子相似。在随后滚动播放的新闻节目中,他再次看到这个采访的画面,并确认此人就是那个维克多。洪钧不禁自问:此人是干什么的?他居住在华尔街一带,应该是衣食无忧的富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旁听讲课?他为什么在法学院外等候数小时并尾随乘坐地铁?此时,洪钧有些后悔,因为此人的身份及其目的已成为不解之谜。
10月29日,星期六。一场50年一遇的10月大雪在万圣节前光顾纽约。气温骤降,纽约人似乎一下子从夏季进入了冬季。不过,洪钧住的公寓楼已经供暖,室内暖意融融。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隔窗赏雪,别有一番情趣。他的心中也有一丝忧虑,那就是这场大雪是否会影响明日回国的航班。此外,他也为那些“占领华尔街”的示威者担忧,因为纽约市警察局和消防局日前联合行动,到祖科蒂公园收缴了示威者使用的小型发电机和煤气炉。仅凭帐篷睡袋,那些年轻人如何度过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啊!通过电视新闻,他得知这场大雪已经给纽约市和毗邻的新泽西州和宾夕法尼亚州造成灾害。道路封堵,树枝折断,一些地区还停了电。新泽西州的州长已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然而,这场大雪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次日清晨,洪钧拉开窗帘,只见蓝天如洗,万里无云。他想,今天到中央公园,一定能看到难得一见的雪景。早饭后,他急不可待地走出公寓,顶着寒风,来到中央公园。此时,旭日东升,阳光明媚。他踏着小路上的积雪向园中走去,偶尔才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游人。他走到古城堡下的乌龟湖畔,眺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草场及其周边色彩斑斓的树林,不禁想到曾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中国东北的林海雪原。
洪钧下午要去机场,便恋恋不舍地沿着园中公路向外走去。一路上,他看到许多赶来健身、嬉戏、赏景、摄影的纽约人和外地游客,也看到不少因枝叶难堪积雪压迫而折断的树杈。快到中央公园的东南入口时,他远远就看见那用数十个破旧轮胎做成的高大塑像。他想,积雪不会把它压倒吧?就在他抬头观望时,一个声音传入耳鼓——“洪教授!”
这声音不大,但是汉语。洪钧转回身,只见维克多走了过来。
“洪教授,果然让我等到你了。我估计你就会来的。”
“你好,维克多。这里的雪景确实很美。不来看看,一定会成为遗憾!”洪钧敷衍着,思考着脱身的说辞。
“我知道你今天就要回中国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一定要问你,因为它已经纠缠了我许多年。不问,也一定会成为我的遗憾。”
“什么问题?”
“十几年前,你曾经到黑龙江的滨北农场去办过一个案子吧?”
“啊对。那应该是1994年了。”洪钧当然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他留学回国之后办理的第一起案件,办案经历艰险曲折,而背后的人生故事更令人荡气回肠。
“你想起来啦?我猜你也不会忘记。”
“你怎么知道那个案子的?它与你有关吗?”现在是洪钧迫切地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十年前吧,一个老朋友从中国来,带给我一张《法制日报》,因为那张报纸上有一篇关于那个错案的文章。我告诉你,我就是在那篇文章中看到了你的名字——洪钧,洪律师,印象老深刻啦!不过,我对那篇文章感兴趣,主要还是因为我认识那个案件中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吧。”维克多的话语中还带着中国东北的口音。
“是谁?”洪钧急不可待地问道。
“肖雄。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当然。”这是洪钧不会忘记的名字,因为他和肖雄之间还有着一层非同寻常的个人关系。“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喽!”此处来往的行人很多,维克多带着洪钧往公园里面走去,站在一处僻静的树林旁,语速平缓地讲述起来——“我就是哈尔滨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专业是日语。毕业后,我就留在大学教书。那个时候,我很年轻,有理想,有激情,又接触了一些外国的东西,就一心投入到民主运动之中。开始时,我们主要是在大学里举办演讲和集会。后来,我们还创办了一个刊物——《松花江之春》,自己油印的,主要发表我们这些人写的诗歌和杂文。由于我们写的东西抨击时弊,宣扬民主,所以被官方定为‘地下刊物’,或者说,非法出版物。我告诉你,虽然官方查禁了,但我们的《松花江之春》很受青年人的欢迎。1984年4月5日,为了缅怀周总理,我们还在防洪纪念塔下搞了一个‘松花江之春’诗歌朗诵会。你知道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吧?就在松花江边,对着中央大街。”
“我去过那里。那么,肖雄也参加了你们的活动?当年,我就听说他被牵扯到一起政治案件,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洪钧把话题转到肖雄的身上,因为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其实,肖雄也没干啥。他就是一个跑腿儿的,帮我们送送信,找找人,发发刊物。不过,他很热情,办事儿也很认真。你说的政治案件,就是那次‘四五集会’,被政府定为‘反革命活动’。公安局的人四处抓捕我们,真的很恐怖。我们都躲了起来,有的跑到乡下,有的跑到外地。肖雄也受到牵连。好像他先去了滨北农场,后来又跑回哈尔滨。他来找过我,说公安局的人在抓他,农场不能回了,家里也不能住了,走投无路,让我帮帮他。当时吧,我有点儿自顾不暇,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一方面,我觉得他没啥大问题,就算被抓住,也不能咋的。另一方面呢,我正在想办法出国,不想再添麻烦。我告诉你,那段时间,我们那几个核心人物都在反思。我们的奋斗究竟有多大意义?想来想去,感觉我们还是应该面对现实,各奔前程吧。后来,我去了日本,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你知道,在日本留学,很难取得移民身份,所以我又来到美国,读了一个经济学硕士。这时候,我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感兴趣的是股市。我告诉你,股票市场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要说呢,这炒股票就跟赌球、赌马差不多,但是更有学问。股市确实很神奇,它不会给人类生产出任何具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但是可以创造出许多百万富翁,甚至是亿万富翁!这些年,我就是靠股市发的财。现在,我在曼哈顿有高级住宅,在皇后区的法拉盛还有一家餐馆。不用我管,有人替我打理。我奋斗过,现在就是要享受生活啦。我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年四季到世界各地去旅游观光。”
“难怪你那天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说话那么轻松!”洪钧的心中生起一番感慨。
“你说的是‘占领华尔街’行动吧?你也看到啦?我告诉你,我是亲身经历过中国80年代民主运动的人。我也曾经是个激情燃烧的热血青年。但是我现在认为,那样式儿的民主运动是不会有啥结果的。其实,这些美国青年的‘占领华尔街’行动,就跟当年中国学生占领天安门广场的行动差不多。民主是一种美好的追求,但不能成为真正的信仰。而没有信仰指引和支撑的政治运动,只能是一场闹剧,甚至是悲剧!我告诉你,中国最主要的问题不是缺少民主,而是缺少法治,缺少文明。缺少法治和文明的民主,那肯定得乱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可是大民主,结果是无法无天,野蛮恶斗,天下大乱。”维克多挥了挥拳头,似乎是在演讲。
洪钧感觉,维克多很有演讲的天才。他想象着维克多站在防洪纪念塔下面向民众慷慨激昂地进行演说的情景。“维克多,你刚才说,你对政治不感兴趣了,但是我发现,你还是很关心政治的,而且很有研究嘛!”
“哪里,让你见笑了。我这个人,喜欢思考政治问题,但是厌倦政治斗争。所以嘛,我现在只是说说而已。算啦,不谈政治了,还是说说肖雄吧。看了那篇文章之后,我一直很内疚。我感觉自己对不起他,我本来是可以帮助他的。不过,那篇文章没有讲他的具体情况,只说他的命运很惨!我告诉你,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他,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他,以便弥补我的过错。2008年在北京开奥运会的时候,我回国了。在北京看完奥运会,我回到了哈尔滨,主要目的就是去找肖雄。但是,我没有找到,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听说你要到纽约来讲学,我很兴奋,因为我相信你知道肖雄的情况。他现在究竟咋样了?”
洪钧的目光凝固在树林中的白雪上,他的思绪回到了17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