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姑把菜摆上,谭小姐大大方方地吃饭,再也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大门外。“黑虎”陶宏一跛一拐地走进来,全身上下仿佛全被稀泥糊住了。他虽然满腔怒火,可也知道对方姑娘身手实在高过自己十倍有余,再要不知自量,势必还要更吃大亏。
打是打不过,嘴里可不能吃亏!
望着谭家大小姐,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贱……”本想说“贱人”,一想到刚才这句话遭的祸,顿时把下个字吞在了肚子里。
“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哼!”说了这几句话,可就一跛一拐地上楼去了。
谭大小姐根本就连正眼也没看他一眼,继续低头吃她的饭。
“赛吕布”盖雪松却有些坐不住,当时走下位来,一直走到了谭大小姐座前。
谭小姐放下了筷子,歪过头来看着他,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打了他,你就坐不住了。好吧!”
身子往起一站,把一领狐皮披风向着头后一撩,那双内蕴着无比精光的翦水双瞳,直向着盖雪松逼视过来,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动手的模样。
盖雪松抱拳含笑道:“谭小姐不要误会,在下无意与小姐你动手,只是我那兄长并非恶人,是一时口无遮拦罢了!”
“这个我知道!”谭小姐冷冷一笑道:“所以我对他已是破格地手下留情,你看不出来么?”
盖雪松点头道:“在下看出来了!”
“那还找我做什么?”
盖雪松脸上一红,呐呐地道:“适才在下见小姐与我那位兄长动手之时,功力惊人,似像内功中的‘点千斤’,手法,不知是与不是?”
谭小姐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难得,这个小地方还真有行家!是又怎样呢?”
盖雪松一笑道:“小姐仅以手中筷,将我那兄长千斤之躯摔了出去,可见又曾练有‘女儿贞’的上乘真功,是也不是?”
谭小姐妙目在他脸上一转,冷冷一笑。
盖雪松上前一步,一笑道:“在下盖雪松自幼喜好拳脚,也曾下过些年功夫,见小姐神功,一时技痒,愿与小姐对一掌之功,印证手法而已,万无唐突之意,不知小姐可肯赐教?”
左大海昔日只知道盖雪松身上有真功夫,可是始终还不曾见他现过。
这时见他贸然要与谭家小姐出手,不禁心里一惊。
双方都与自己的买卖有大关系,真要抓破了脸,面子可不大好看——
他急得上前拉着盖雪松一只胳膊道:“兄弟你怎么当起真来了,谭小姐说开了也不是外人,来,来……”
盖雪松却把他一只手推开,朗笑一声道:“大当家的,你放心,在下一介生意人,天大胆也不敢得罪谭老前辈的千金,况乎谭小姐的武功高出小弟十倍,大当家的你又何惧之有?”
谭小姐插口冷笑道:“姓盖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等一会儿你要是吃了亏,可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盖雪松道:“小姐垂怜!”
谭小姐一双杏眼在食堂内一转,这里倒也没多少人,连客人带伙计,不过十来个人——北面角上靠窗户坐着的那个长衣客人,兀自独酌着他的苦酒,对于这边发生的事并不注意。其他的这些人,每人都直着眼睛看着,显然要看个结果!
……多年以前,谭小姐在家后门,为了打抱不平,曾经摔伤了两个马贼,后来马贼勾来同伙,在一个月黑之夜,大举出动,那一次如非谭老爷子亲自出手,割下了贼首“费叫天”的一双肉耳,惊退了众人,其势尚不知如何是了!
自那次事件以后,谭老爷子狠狠教训了这个女儿一次,整整关了她半年不许出大门,并且力戒她以后再不许轻炫武功,否则定将重责!
那件事,直到如今,谭小姐还记在心里,她当然忘不了……
偷偷向家门口看一眼,倒不见一个人出来,她的胆子就壮了些。
“我就给他点颜色瞧瞧,见好就收,谅他也不会闹到家里去!”
想到这里,眼睛向着盖雪松瞟了一眼,点一点头,说道:“好吧,你划下道儿来吧!”
盖雪松一只手往身上一贴一拧,已经把上身的海狸皮褂子脱了下来,向外一抖抡成一圈,霍地向着谭小姐头上罩下来。
谭小姐只一伸手,已抓住了皮褂一端,只见她玉手一拧,盖雪松足下一跄,手上皮褂险些脱手而出,可是他到底不是泛泛之流,第二次一提丹田之气,双足下扎,可就把身子稳住了。
紧接着双方可就是实力的一较了。
就只见两人手中的那领海狸皮褂顿时扯拉个直,在双方内力贯注下,这件原本就坚韧的皮短褂,更是固若钢杵。
盖雪松自信自己的“童子功”已有了相当的火候,他要借着手中皮衣,力挫对方的“女儿贞”,找回一些“黑虎”陶宏丢失的脸面。
他又哪里知道,这位谭家的大小姐,在父亲特别疼爱之下,把一身功力倾囊相授,“女儿贞”之外,另辟“素女玄功”,使得这个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事实上已是武林一流的顶尖角色。
“赛吕布”盖雪松初尚无察,然而就在双方相持了片刻后,已觉出了不妙——
刹那间,就只见他那张红脸起了一阵颤抖,一双眸子怒凸着几乎要滚了出来。
再片刻,盖雪松满头长发微微颤动,瞬息之间,俱都宛若刺猬般的,纷纷直立了起来。
谭小姐脸上带出了微微的一丝笑容。
盖雪松开始淌下了汗珠。
在场旁观者虽然不少,可是眼前二人这般个比试方法,确实令人高深莫测。
坊主左大海虽然不知道双方比试的细节,却看出了厉害的内功相搏,而且由外表上观察,很显著地看出了盖雪松已落了下风。他知道内功一道多是气行五内,一个收势不住,可就难免错走玄关,就是暴尸当场也是稀松平常。
看到这里,他可情不自禁为盖雪松捏上一把冷汗。
谭小姐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只见她那只持衣的手霍地一抖,盖雪松身子起了一阵晃动,败象益加的显明!
看上去这位任性恃强的大小姐,一心求胜之下,可就顾不得盖雪松是否为此受伤了。
在大家触目惊心,眼看着二人胜负立分的当儿,谁也不会注意北角里的那位桑姓客人——
就见他的一只脚,忽然由桌子撑上改踏下地面,他的那只脚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盖雪松,忽然身子大震了一下,顿时稳了下来!
盖雪松原来刺猬似张开的一头散发,忽然恢复如常,籁籁如常地披垂而下。
紧接着姓桑的客人另外的一只脚再踏下来,谭小姐随即神色一凝——
她不愧是内功中一流高手,一觉出不妙,顿时松手,五指一松,拧身,撤身,“刷”
地飘出了丈许以外。
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双透着惊讶、锋锐的眼睛却向着左大海看过去。
眼光再转,又看向花四姑。
再转,再转——
最后盯在了北角长衣客人的身上,姓桑的客人正自仰头干了手里的酒。
“喂——”谭小姐冲着他喊了一声。
她身躯微闪,有如红云一片,“刷”地一声,已站在了长衣客人座前。
姓桑的徐徐抬起那张三分病容的清秀脸盘,木讪地打量着她。
谭小姐那张吹弹可破的嫩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奇怪的是从第一眼开始,这个人就给她留下很奇怪深刻的印象——
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这个人给予自己的不是像一般人那样的感触,刚才的一腔怒火,此刻在接触到对方那对沉郁深邃眸子一刹那,居然荡然无存!
对方的眼神,仍在直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发作,可是谭小姐竟然先已软了下来。
她当然不能一句话不说,打量着这个衣着考究、仪表斯文的人,她淡淡地道:“我在叫你,你没听见么?”
“我现在听见了!”那个人用着冰冷的声音道:“莫非你对陌生人说话,一直是这么不客气?”
“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是我!”那人说着缓缓站起身子来,欠身道:“姑娘请坐!”
谭小姐“哼”了一声道:“刚才我与那人比功夫的时候,可是你捣的鬼?”
长衣人道:“我不知道姑娘你在说些什么?”
他那双沉郁的眸子,略略扫过现场每个人,微微笑道:“我一直坐在这里,从不曾离开,怎会捣鬼?”
在场的人下意识地都点了一下头,证明他的话没有错,本来吗,凡是有眼睛的人都可证明这一点!
“你贵姓?”
“姓桑,桑树的桑!”
“干什么来了?”
“买卖皮货!”
谭大小姐妙目一转,说道:“你的货呢?”
他指了下桌上那个行李卷儿:“这不是么!”
谭大小姐向着行李卷儿瞟了一眼,觉得好笑,可是气倒是消了。
“你这是什么货?”
“姑娘莫非是个买家?”
“我只是问问罢了!”
“那就请恕暂不奉告!”
“哼——”谭小姐手里的马鞭,用力在空中抽了一下,回身就走,大家的眼睛全直直看着她。
她一径地走到了左大海面前站下来,后者面上不胜惊愕,讷讷道:“大小姐……有什么关照?”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姓桑。我现在就去问他去——”
说着他就要向姓桑的走过去。
谭小姐嗔道:“不用了!”
“是!大小姐!”左大海好像对于这位小姐,一向服帖的样子。
谭小姐微微嗔道:“后天晚上,我父亲请客,左掌柜的去不去?”
“去!去!去!”左大海笑道:“府上每年请客,我从来都不曾缺席过,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次稍微有一点不同!”
“怎么不同……?”
“这一次我父亲打算请贵坊所有的皮货客人参加,帖子明天胡先生会送来。到时候也请这位桑先生过来。”
在场几个皮货商,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异采,他们巴望着能够与谭老太爷搭上这条线,直接做生意,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难得这一次姓谭的会主动下帖子邀请,这是何等值得炫耀的一份荣誉。
只是左大海的脸上,却微微现出了失望。
过去左大海可以独占恩宠,玩一手遮天的把戏,谭老太爷只跟他一个人打交道,银钱过手,好处当然不少,现在看来这一套是耍不通了。
他心里好不气馁,可是表面上无论如何不会露出来,嘴里答应着:“是——”
一旁的长衣客人双手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太客气了,在下此来,为的就是要与令尊作成一笔交易,自然不会错过姑娘的邀请!”
谭小姐回过身来——方才的一腔怒气似早已消失了,眉梢眼角带出一丝和谐。
“我是代家父邀请的!桑先生的大名是否可以见告?”
“在下桑南圃!”
“桑先生!你可精通武功?”
“略通一二!”
谭小姐那双美丽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转,道:“这就更失敬了!后天再见!”
说完转身向外步出,在经过自己座前时,顺手丢下了一块银子!红影一闪,已飘出门外,紧接着胭脂马长嘶一声。
僵持在场甚久的盖雪松,直到谭家小姐离开之后,嘿了一声,转回坐位上。
“兄弟!”左大海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盖雪松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人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说时眼睛情不自禁地向着那边座上的姓桑的看了一眼。站起来举杯大声说道:“桑先生可肯移樽,共饮一杯如何?”
那个叫桑南圃的站了起,含笑抱拳,道:“萍水相逢,不便打扰,在下长途跋涉,想休息了。告罪,告罪!”
说完抱起行李革囊,步下座位,二管事徐立迎过去道:“桑爷,我给你留了个单间!
你跟我来!”
桑南圃点点头道:“劳驾!”
徐立要帮他拿行李,桑先生却坚持不肯,二人争了一会儿,徐立争不过,只得领前带路。
“火眼金刚”左大海眼神向盖雪松对了一眼,霍地站起来,他距离梯口最近,只一闪身,已拦在桑先生面前。
“桑先生你忒谦了,哪里有让客人拿行李的道理?”
左大海嘴里这么说着,两只手已搭向桑南圃左手所提的革囊之下,用力地向上一托。
他存心是要体量一下姓桑的路数,所以双手上力道十足,十指力托之下,其力可当千斤,小小一个皮革囊,还不是手到而起?
可是事情显然并非如此!
左大海的双手方一触及革囊,桑南圃抬头一笑道:“掌柜的——不敢当!”
只见他左手革囊向着左大海手上一落,表面上看起来,他很有意思把东西交给左掌柜的,但是左大掌柜的却有些抵挡不起。
以左大海如此武功,并自负神力的人,竟然是当受不了这小小的一个革囊,桑南圃的这具革囊方往左大海手上一落,左大海陡地觉出那看来不足三尺的皮革囊,竟然重若干钧!
这么大的力道,猝然加在左大海双手上,左大海禁不住身子打了个踉跄,只听得足下“喀喳”一声巨响,所站立的一片梯板,突地裂开一洞,左大海右脚一脚踏空,直向梯板下陷落下去——
桑先生一笑道:“小心!”
那只照顾着行李的右肘,伸出来向着左大海上身一托一架,重新把左大掌柜的身子扶直了。
左大海顿时神色一变,就像是看见鬼魅一般地打量着桑南圃。
桑先生哂然道:“贵处楼梯年久失修,该换换了!”
说完向着左大海欠了一下身子,自行向楼上步去,二管事徐立见掌柜的神态不对,停步打量他。
左大海摇摇头道:“没事,你好好招呼这位桑先生,不可怠慢!”
徐立领命跟上,左大海这才缓缓回过身来,他老婆“黑马蜂”花四姑以及几个皮货商都在直眉竖眼地瞧着他。
又低下头来仔细看着踏破的楼梯,足有三指厚的梯板竟然从中踏了一个窟窿。
左大海嘿嘿一笑道:“木头朽了,不中用了!”
弯下身来,用力把整块楼板扳了下来,隔着窗户扔了出去,仿佛不愿被人家看见似的。
花四姑心里有数,碍着丈夫的面子自然不便多问。
左大海又回到了中间座上,这桌上现在只剩下盖雪松一个人,还在喝着酒。
“掌柜的,怎么样,碰见了邪事儿了吧?”
左大海用手在脸上摸了一把,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可是一点都不错!”
盖雪松点点头,冷冷笑道:“这人可真是深藏不露,掌柜的,你伸量着他干啥的?”
“我要知道也不会丢这个脸了!”
“你一点都没摸清楚他?”
“有这个必要吗?”左大海喝了一大口酒,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嘴里。“你干你的皮货,我做我的生意,外面什么事与俺们没关系,天塌了有个儿高的撑着,我们用不着操这个心!”
“可是——”盖雪松皱着眉道:“这个人,也是干皮货生意的!”
“他干他的,赫——我们管得着?”
“话是不错!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冰河集这个小池子里,可养不起大鱼呀!”
“你放心吧!”左大海左右瞧了一眼,见没有什么人,才压低了嗓子道:“一山还比一山高,姓桑的厉害,对面的那位也不是孬种!”
“你是说谭老太爷?”
“哼!等着瞧吧!”
“要真是冲着姓谭的来的,那可有得瞧了!”
盖雪松精神一振,好像把刚才与谭小姐比武时,险遭断羽的事都忘了——
“谭老太爷也真该露露啦!十来年,躲着都快发霉了,说真的——”盖雪松声音里充满了神秘:“凭他这么一身本事的人,还有什么顾虑?”
“兄弟!”左大海冷冷地说:“干皮货我干不过你,要讲究江湖上的阅历,你还差一码子——”
“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左大海翻着他那双红眼,道:“你以为谭老头真发了疯,把中原那么大份儿家当丢下,跑到这里来养老,十年来不动弹一步?”
“不是为这个又为什么来着?”
“是为——”
沾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个“仇”字,赶忙用手把那个字又擦了。
“你明白了吧?”左大海低下头说得那么神秘,仿佛天底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是谁?”盖雪松眼都直了:“谁有这个能耐,就连谭老爷子也躲着?”
“这个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所顾忌,他只是连连地摇着他的头,样子很泄气,很有点感伤。
盖雪松怔了一下,苦笑道:“外面传说,把谭老头快说成了活神仙,我本来还不相信,谁知道刚才跟他闺女一对手,才知道谭老头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左大海用他那双浸满了酒气的红眼瞄着他,道:“要不是那个姓桑的救你,兄弟,三个你也死了!”
“……”盖雪松怔住了。
“我内功不如你,说的是外行话!不过,刚才兄弟你那副样子,有眼睛的人谁都能看出来,谭大小姐既然如你所说练的是‘女儿贞’,你难道就忘了,谭老爷子最拿手的是一手什么功夫了?”
“是什么?”
“你真不知道?”
“我哪里会知道?”盖雪松真傻了。
“那我告诉你!”左大海翻着他那双火眼,道:“谭老头有一手绝活儿叫‘混元一气霹雳神功’,我是没见过嘛。不过听人说,练有这种功夫的人,只要和你对掌,就能炸碎了你的心肝五脏。”
“真有这种事?”盖雪松脸色蓦然一变。
“刚才那位谭大小姐乃是他的独生爱女,据说已得谭老真传,谭老岂有不将绝技传授女儿的道理?所以方才我代老弟你好不紧张!”
“只是你又怎么知道是那个姓桑的救了我?”
“我本是不知道,不过猜想而已!”左大海很合理地分析道:“你想这屋里那时总共没几个人,而且又都认识,舍此一人,又会是哪一个?”
“对了,这倒也是!”盖雪松霍地站起道:“我这就问他去!”
“不必!”左大海拉住他一只手道:“这又何必。你如何问他,他当然是不会承认的,此事只待慢慢观察也就是了!”
盖雪松想了想,又坐了下来。
暮色愈沉,小伙计已点上了灯,外面挂起了一串纸灯笼。
“火眼金刚”左大海和皮货帮的头儿“赛吕布”盖雪松两个人都似有很多心事。
盖雪松是在想谭家的那个大小姐——那却是他生平所见过的第一个美女,不禁有些儿意乱情迷。
左大海却在琢磨他的生意——
“老弟!”他在盖雪松肩上拍了一下,后者的美梦一下子被他惊醒了!
左大海道:“那块‘白魔王’让给老哥哥我吧——”
盖雪松怔了一下,才想到对方跟自己泡了半天的真实用心,冷冷一笑道:“行,掌柜的你出多大的数儿吧!”
伸了伸两根手指头,动了半天,道:“要是真的,我给这个数!”
“两万?”
“别开玩笑了,有这个钱,我也不会这么穷啦!”
盖雪松一笑,道:“那是两千?”
左大海另外扬了一下巴掌:“再加上这个数,总共是两千五,怎么样?数目不小了!”
“好吧,”盖雪松一面移动脚步,一面道:“过后天,咱们再谈这件事!”
说着他就转身上楼去了。
左大海“哼”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咬着牙。“黑马蜂”花四姑凑过来道:
“当家的,怎么回事啦?瞧瞧!像挨打了一样!”
左大海重重叹息了一声,全食堂里就他们夫妇两个,他大可以放心说话——
“姓谭的要砸我们这块招牌,以后日子,不好混了!”
花四姑一怔道:“你是指后天谭家请客的事?不会这么严重吧!”
“怎么不会?”左大海道:“往年就只我一个人,今年居然全体都算上,姓谭的是想直接做买卖,用不着我们这个中间人了!”
“要真是这样,老谭也太绝情一点了,这么些年咱们没功劳,可也有苦劳,就算赚他两个钱也是应该的,他居然过河拆桥?”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老头真要不够意思,咱们就泄他的底,叫他别想再过舒服日子。”
“嘘!”左大海嘘了一声,道:“你怎么口没遮拦呀?”
花四姑气愤愤地道:“这里也没外人,这些年咱们守口如瓶,还有哪点对不起他,他是怎么看?”
“可是姓谭的对我们也不错呀!再说,谭老头的厉害,你不是不知道,就凭我们哪配跟他作对?除非你活得不耐烦!”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瞧瞧你吓成这个样,姓谭的他再厉害,也不过还是个人,他还真是三头六臂?”
“唉唉!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得啦!我不跟你说!”
花四姑伸手拉着他一只手,道:“先别走,这些年我心里一直闷着,你也从来没详细地告诉过我,现在你告诉我知道,姓谭的到底是在躲着谁?”
“谁说他躲着了?”左大海用力摔开了她的手,气呼呼地道:“越说你你还越带劲!”
他这里气呼呼的就上楼去了,花四姑气得直翻着白眼!
天黑了,冷风由窗户刮进来,虽然说时当初春,也是够冷的。
黑马蜂一肚子的不高兴,站起来就去关窗户,她的手刚刚一摸着窗户的扇子,陡地吃了一惊——
原来不知何时,窗外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也许是刚站在这里,也许已经站了半天了,六十不到的年纪,瘦削的一张脸,白面无须,双目蕴含着凌人的精光,身上穿着一件京绸子面的长袍子,颜色是黑的,所以他站在那里,一时不易被人看出!
“黑马蜂”花四姑吓了一大跳,当她看清了这个人之后,心里更不禁吃一惊!
“胡先生……是您呀……您来了多久了?”
——来人正是谭家的账房胡先生,好像叫胡骏,是谭老爷子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心腹人,谭家上上下下,什么大事都得这位胡爷照顾着,谭老爷子对这位胡先生很信任,左大海也对他十分恭敬,花四姑当然不能怠慢。
“来了有一会儿了!”胡先生冷冷地说着:“本来想进来,正好看见你们夫妇在说话,所以在外面等一会。”
“啊——”花四姑神色一变,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
胡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转过来,由大门进来。
花四姑赶忙拉出椅子道:“胡爷您坐!我这就去叫我们当家的下来!”
“用不着!我是来送帖子来的。”
胡先生一面说,一面由袖统子里拿出一叠写好的请帖,厚厚的足有好几十张。
花四姑作出一副笑容道:“真是太不敢当了,还劳胡爷大驾亲自送来!”
胡先生道:“到时候请这些客人务必赏光,这一点老板娘你要多帮忙,时间是后天下午,敝东谭老爷子要亲自接待!”
花四姑脸上不自然地笑道:“胡爷知道是为什么事吧?”
“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微微一笑,这位胡先生道:“当然不会是什么恶意,这一点老板娘你大可放心!”
花四姑道:“每年府上所需要的皮货,都是由我们当家的采购,这一次……”
“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例外。”胡先生说道,“只不过,方式上略有不同而已!”
说到这里,胡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拢到了长袍里,拿出了一个四方的缎子包,往桌上一放,像是很沉重的样子。
“这里是黄金一百两!”胡先生讷讷地说“敝东体念左掌柜的多年支持。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老板娘你先收下!”
花四姑顿时心花怒放,方才的一腔儿怨愤不满之意,顷刻间打消了一个干净——
“这……这太不敢当了……怎么好意思呢!”
“收下吧!”胡先生说:“敝东家待人一向宽厚,左掌柜的是深知敝东为人的,老板娘你也许还不清楚!”
花四姑腼腆着道:“哪里……哪里……谭老太爷是这地方的大善人,福大量大,才能做这么大的生意……唉!既然这样,我就代我们当家的谢谢收下啦!”
说着,把四四方方的那一包金子拿了过来,就便掂了一下,分量,敢情不轻,足足的有一百两!
一百两黄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每年他们做皮货转手生意,从中取利,也没有这么大的好处。
花四姑的一颗心,算是完全笃定了,反倒对着刚才说的话感到有点内疚。
胡先生由袖子里拿出了一本羊皮账本,翻开来,里面是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数目字。
翻到了一页,其上写着:
“奉命致酬左大海黄金一百两。”
“老板娘请点收盖章,老夫返后也好与敝东报销!”
“好……”花四姑笑道:“只是我们女人家没有印章,我去叫当家的下来——”
“不用,老板娘打一个手印代收就行了!”
说着打开了印章盒子,花四姑就盖了个拇指印子,笑笑道:“胡爷先等一会儿,我点点数儿!”
把缎子包打开,可不是里面黄澄澄的金叶子,一共是二十片,每片五两,总数一百两,一个不差。乐得花四姑眉开眼笑,连声地称谢不已。
胡先生一派斯文地静坐一边,等着她点清了数目,才问道:“数目对不对?”
“对对……谢谢胡爷辛苦一趟!来,胡爷,这壶里的酒还烫,胡爷来一盅吧!我这就去给您准备菜去!”
“不必了——”
胡先生一只白瘦的右手,向上一托,托住了花四姑手里的白锡壶!
花四姑就像触了电似地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酒壶差一点脱手而坠,胡先生含着微笑,已把锡壶放在了她面前!花四姑由不住向锡壶多看了一眼,但只见那厚有两分的锡壶上,竟然留下了五个极深的手指印子,每一个印子都深入壶心,只差着一层皮就要贯穿的样子。
花四姑的眼睛都直了。
她一直把这位谭家的账房胡先生看成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却未曾想到竟然是这等的一流武林高手,自己真正是看走了眼了。
胡先生深深一笑道:“老板娘,为人做事还是厚道一点的好,你说是不是?”
花四姑怔了一下道:“是……胡爷说的对极了!”
“古人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之说——”胡先生脸上罩起了一片寒霜道:“老板娘你虽是一位妇道人家,但是这点道理总无不知之理。老板娘,你是明白人,胡某人的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
“……”花四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连连点着头,有点张慌失措、不知所言的样子。
胡先生这才由位子上站起来,道:“夜深了,老夫告辞!”
他的两只手往长袍下拢一插,转身向外踱出。
“黑马蜂”花四姑呆了一下,忽然由后面赶上去,唤道:“胡爷——”
胡先生回过身子,花四姑脸上说不出的尴尬,讷讷道:“胡爷……刚才我与我们当家的乃是酒后胡言,胡爷你……大人不见小人怪,尚请口头上代为遮拦才好——”
胡先生道:“老板娘何必关照,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说到这里眉尖一耸道:“哦——对了,听我家小姐说起,你们这里来了一位新客人,可是?”
花四姑道:“不错,姓桑的!”
胡先生吟哦了一下道:“后日务必要请他光临!费神,费神!”
说完转身自去。
花四姑向着黑沉沉的夜色,暗暗吸了一口气,心道好险呀,看来这胡先生分明武林中一流角色,刚才幸亏自己还没有太过于放肆,否则以此人之武功,要向自己夫妇出手,焉能还有命在?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真是一点也不假了!
想到这里,暗暗庆幸,自警,遂收好了那百两黄金,却见小伙计柱子正由楼上下来,花四姑就吩咐他把门板上好,径自绕向后院歇息去了。
胡先生离开了“迎春坊”,一径地转回谭家。
正如前文所述谭家是个大宅院,巍峨的大门足有两丈多高,其上盖以碧瓦,在一溜十盏气死风灯的映射下,看上去更是气势豪迈!
门前有石阶十数级,左右卧伏着一双巨大的石狮子,正中是上马石,沿着两墙,种植着百株桃树,此时桃花虽不会开放,却可以想象到一旦桃花盛开时的瑰丽情景!
这一切,足可见宅主谭某人的气派,也可以想见其不同凡俗之一般。
胡先生平日一向不轻易显露其身上武功的,只见他拉扯着身上的长袍,小心翼翼地行过那片染有雪泥的烂泥巴路,最后踏上了直通大门的青石板大道。
夜风吹过来。这边的松树发出悦耳的一片松涛,胡先生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这当口,他可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却看见了一条飞快的人影,正由西面那片辽阔的冰河上忽起忽落地向着这边奔来。
时值新春,河上的结冰已全溶解,昔日坚实得可以行走大车的河面,现在变成微泛荡漾的一片碧波——
冰面上行人不稀奇,可是水面上行人就太稀罕了。
这个人显然不曾乘船,而是施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轻功上乘身法,可能是传闻中的“八步凌波”身法!这种身法的运用,在于一气呵成,全凭一股自丹田提起的真气,每八步换息一次,这类轻功多系在陆地施展的多,敢于在水面上施展的却是少之又少,因为必须八步一落,一脚踏不实在,可就有坠水覆身之危!
胡先生一望之下,顿时心中吃了一惊,他身子赶忙向身旁的柏树后面一倚,锐利的目光,紧紧逼向水面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来客这身轻功,端的是令人震惊不已,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已窜越过辽阔的冰河上面,风掣电驰般来到了眼前!
现在胡先生可以十拿九稳地断定他是一个人了,虽然看不清楚来人那副模样,却可以略微看出对方是一个个头不太高的瘦子,这人皮肤在月色下色作惨白,身上一件同自己一般的薄棉袍子,前后大襟却接连在一块,露出月白色的长裤,把一双足踝地方,用缎带子紧紧地扎住,这样他身子腾纵起来,就显得十分灵活。
刹那间,这人已来到石板道上。
只见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长衫,那双瞳子,闪烁出一片凌人的奇光。
树后的胡先生一动也不动地静静观察着对方,来人左右观察了片刻之后,一双眸子始向着谭家大门望过去,足下轻轻向前迈动。
胡先生暗中冷笑了一下,心忖你好大的胆子,他开始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另一棵树掩饰身子。
前行的那人,头上是蓄着短发,剪得一般平齐,在他背过身子时,胡先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背后紧紧扎着一口长剑,剑穗子是黑色的。
这人靠着轻快的步法,来到了谭家大门,站住了脚步,抬头打量了片刻,陡地足下一点,在一阵衣袂荡风声中,已经纵向院墙一角。
胡先生心中一动,这人身法好快,身子一落,绝不稍缓须臾,只见他足下一踹墙头,“哧”地倒穿了出去。
这一次更快,更远!
月色下,就像是一只凌霄的大雁,足足穿出有五六丈,在凌空的一个滚翻势子里,已落在了正院子的亭子前方!
谭府的账房胡先生,不能再保持镇定了,他在一式“潜龙升天”的势子里,把身子拔了起来,足尖一找院墙的琉璃瓦,身子向前一倒,右手前探,“哧——哧”两股尖风,已打出了一双“枣核镖”!
那人本是背朝着这边,却像是背上生了眼珠一般,胡先生的暗器远离着他有丈许左右,这人身子向前一跑,就势使了一招旋风腿,在他猝然转回的一个滚翻动作里,“叭”
的一声,已把一双枣核镖踢飞无影。
这个人在一番谨慎行动之下,兀自败露了身形,显得异常的气恼——
先闻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第二次旋起,却向着胡先生落身之处猛扑过来!
胡先生一声斥道:“大胆!”
他右掌向前一探,用劈空掌力直向着这人身上击去,掌力一出手,身形快闪,却移动了一个位置!
那人端的是好身手,在胡先生掌力一出的刹那,就空一个倒折,却落向丈许以外。
胡先生第二次迸身,用“龙形乙式进身掌”,人到掌到,向来人身上打来!
这人身子向左侧开半尺,抖手照着胡先生右肋上就插!
胡先生掌式一沉,翻右足,用足尖飞踢这人的右太阳穴。
来人身子向后一坐,双掌同出,施展“双撞掌”内力,吐气开声——“嘿!”
掌力一撤,胡先生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人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在人家家里,竟然没有一点顾虑似的,他想不到自己这等运力的一掌,对方竟然仍能全躯而退,盛怒之下,右手向后一抬,但听得“呛”的一声龙吟,一口三尺青锋,已撤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