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这两位没想到,他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没别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帐,昌东说:“还回去干什么?豁牙那群人,你还是离他们?远点吧。”
肥唐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可?昌东只说“离他们?远点”,没明确说“过来和我们?一起吧”。
他当然可?以顺势再粘上昌东,但那只是将就,为长远计,被?人请回来才有价值。
“没事,万一他们?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听消息。”
他下车走了?。
昌东问叶流西:“觉不觉得,肥唐这两天有点怪?”
叶流西蜷躺进后座,把睡袋盖在身?上,她不喜欢钻进睡袋里,觉得人进去了?像蚕被?茧裹住,束手束脚,万一出状况,逃跑都不方便。
“谁不怪?你不怪吗?还不让他有点怪?”
昌东失笑?,顺手关?掉车内灯。
前座的空间比后座局促,他身?长腿长,蜷着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穿着怪异的皮影人,流了?那么多血的灰八,还有叶流西那句“过来把人抬走”。
“流西?”
叶流西顿了?一会儿才说话:“我跟你很?熟吗?”
昌东说:“叫你叶流西的话,每次都要说三个字,太累了?。”
叶流西居然觉得这个理由并不牵强,就像“昌东”这名字,叫起来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话,想说给你参考一下……我觉得你不像是长在正常社会环境里的。”
叶流西翻了?个身?,朝向他的方向,尽管并不能?看到他。
车里很?静,两个人的呼吸声,沉稳的和轻柔的,在看不见的地方触碰,又归于?沉寂。
“我从小到大,接触过性格不同的异性,有文静温柔的,也有大方泼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这些人,不管个性多独特,一举一动,都还是在一个框架里,不会出格。”
“拿那旗镇那件事来说,整治下药的嫖客,把对方脱光了?挨冻,我不少异性朋友也做得出来,甚至会拳打脚踢——但没有人会窗户大敞一走了?之,因为这样很?可?能?导致对方丧命,法律意识就是一个框架,但你没有,或者说,你有,但你无所谓。”
“你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敦煌那次,我付钱请你帮我解决麻烦,你直接要跟对方打;灰八隐瞒真相,你说要‘打到他说’,这同样不是我熟悉的准则框架——还记得乔美娜跟豁牙起冲突吗,一开始骂得不可?开交,然后要报警,我不敢说这流程规范,但至少正常。”
“现代社会,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方式,动手最直接,也最后患无穷,但对你来说,这甚至不是选择,而是第一反应。”
叶流西静静听着。
“还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吓傻了?,只有你若无其事说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胆,也不能?对死人无动于?衷。”
正常社会环境里长大的人,不会有她那样的性格,但又不能?说她和社会脱节。
……
昌东渐渐睡去,顿入黑甜的那一刻,脑子还萦绕着那首歌谣。
——出关?一步血流干……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到底是要出关?还是进关?呢?
……
黎明时分,他陡然睁开眼睛。
车窗外平静极了?,没有风,晨曦渐渐泛起,少有的好天气。
***
叶流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笔尖划抹纸面。
她艰难地睁开眼,勉力撑起身?子:昌东低着头?,正拿笔在册子上画画。
叶流西躺回去,有点不耐烦:“你不困吗?一大早的,画什么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个姿势,她就总觉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关?的事。
昌东把册子递给她。
叶流西叹气:早知道不吭声了?,不吭声,还能?多睡会。
她懒懒接过来,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画:“什么?”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绘的极简疆域图,细细几笔迤逦开的线条是分界轮廓线,东边写“西汉”,“几”字形的黄河边角处,同心圆标出长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边写“西域”,交界线上,矗立一座高大的关?城。
叶流西喃喃:“又不是没去过玉门?关?遗址,就是个黄土台子,画这么认真干嘛?”
昌东俯身?过来,在册子上画了?条箭头?线,从“西汉”打向“西域”,说:“这是出关?。”
是啊。
他又画了?个反向的箭头?,从“西域”打向“西汉”:“这是进关?。”
叶流西斜乜他:“有问题吗?”
“我们?都有点先入为主,一直以来,我们?生活在内地,想当然地觉得,出关?是往外走,进关?是往里来——但是,如果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已经?以关?外为盘距地,那么,以自我为参照,他们?口中的出关?和进关?,跟我们?是正好反过来的。”
叶流西消化了?一会,心里蓦地一动。
她坐起来,细看册子上的图。
昌东说:“这样的话,那首歌谣就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画,也能?匹配了?。”
那歌谣,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忆画上那段往事。
他们?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被?逼迫着披枷出了?玉门?关?,东返无望,久而久之,只能?把异域当家。
出关?一步血流干:我再也不能?出关?回到大汉了?,回去就没命了?。
哪管我进关?泪潸潸: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不想进来,但皇帝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泪流满面。
这样一想,玉门?关?好像是个牢狱啊。
但肥唐不是说了?吗,流放犯人,没有流放到边界之外的,而且汉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谓不广,他干嘛巴巴的,在玉门?关?外建一个牢狱呢?
***
走了?灰八,来了?豁牙,风格果然不同:太阳都老高了?,还没有开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营地一片欢腾:今天天气太好了?,这种光线,绝对能?出大片。
Simon连今天这一辑的主题都想好了?,盛世?楼兰。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东取经?:“你不是说你那朋友对白龙堆很?了?解吗?问问他哪里景观最好,我们?过去取景。”
孟今古满心不情愿,又不好回绝,磨磨蹭蹭到昌东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营地那头?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东觉得奇怪,这倒正好给了?孟今古开口的机会:“那个摄影师老钱,脾气可?暴躁了?,动不动就骂助理,打光不对也骂,机子没调好也骂,艺术家都这样,难伺候。”
但今天这难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连摔锅的声音都出来了?。
昌东说:“过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听差,真正拿主意的是Simon:正好过去劝劝他,营地外不安全,不适合外拍。
刚到跟前,就看到Simon拼命拉住老钱,跟他对峙的居然是乔美娜,手臂张着,护住身?后的摄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得老实巴交的,一脸苦相。
另一个模特和化妆师站在边上左右为难,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场明确,自家营地,不好站队。
乔美娜很?不客气:“有事冲我来,别怪小冯。我让他帮忙的。”
老钱吼:“你懂个屁!长脸不长脑子,你知道那机器多少钱吗?”
昌东看老钱长得粗壮,却跟乔美娜一个姑娘家赤眉白眼,觉得有点好笑?,对Simon说:“别拦着他,你松开,他不敢打人。”
又看乔美娜:“怎么了?啊?”
乔美娜眼圈一红。
事情得从昨儿跟豁牙吵架说起,她虽然被?叶流西说得不吭声了?,但是心里头?愤恨难平,老钱脾气不好,所以她临睡前去找小冯,问他有没有什么设备可?以夜拍——万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来也是个证据,现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龙堆也不迟啊。
小冯是公司这一趟配给老钱的助理,多的是机会开老钱的几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面前讨表现,答应找找看。
一番倒腾,夜拍的设备没有,倒是让他翻出一台形状挺新奇的摄像机,小冯没操作过,心里好奇,玩了?两把又放回去了?。
还以为是小事,没想到早上老钱检查器材时发现了?,立马炸锅。
有昌东这个外人在,老钱脾气已经?压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机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这种超高速摄像机,价钱海了?去了?,能?拍子弹穿墙,懂吗?我留着是拿来拍特效大片的,你用来拍沙子!这种沙暴天,机子坏了?怎么办?卡沙怎么办?”
小冯差点哭出来:“钱老师,对不起,我就是抬起来试了?下机子,很?快就关?了?,我以为没拍到东西……前后最多几秒钟。”
老钱冷笑?:“你不知道什么叫超高速摄像机啊,哪怕一秒钟,转换成标准视频都要好几分钟。”
昌东心里一动:“钱老师,一秒钟能?转成这么久?”
老钱见他刚还对自己?不屑,现在态度有转变,心里有几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吗,说白了?就是拿速度换时间,一秒钟,你可?能?什么都没看见,但是人家相机已经?哒哒哒拍了?几千上万张了?,转换出来,那就是一段长视频——只要是镜头?里的,蛛丝马迹,一丁点都不放过。”
“我能?看看吗?”
老钱愣了?一下:“看机子?”
“不是,小冯拍的,可?以转成标准视频让我看一下吗,麻烦您了?。”
***
转视频倒不麻烦,老钱器材都有,软件毕备,就是小冯明明是胡拍,转换出来真是有损他超高速摄像机的威名。
把电脑屏幕让出来给昌东的时候,老钱还忍不住絮絮叨叨:“他都是胡拍,晚上光也不好,你看全是糊的,要是技术好光照好,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么个飞法……”
确实是糊的,画质也渣,昌东只能?看到明暗的转移,深色从两边慢慢往中间合拢,聚成浓重的一道之后,又从中间往两边缓缓发散,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
整个过程时长3分多钟,期间,孟今古他们?都来看过,瞥了?几眼就放弃了?——黑乎乎的一片,到处都是噪点,想不通昌东为什么能?这么无聊,坚持着从头?坐到尾。
昌东心头?发冷。
如果一切都是几秒钟内发生的,那么就很?容易解释了?:
——肥唐躺在地上撒着泼,什么都没看见,忽然被?拽飞出去十几米远;
——乔美娜的车门?莫名其妙被?打开;
——铁锨忽然从远处横舞而来,割断了?灰八的喉咙……
他和叶流西提起时,总说“那个东西”,觉得它像只看不见但活动自如的手。
这手,就是白龙堆随处可?见的风和沙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届读者,胆子有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