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香槟鱼子酱

爷儿俩刚吃过早饭,德玖往沙发上一靠,“盗剑容易还剑难……”仰头喷出一缕旱烟,望着天然,“你怎么打算?”

“还没去想。”

“得想想,明还暗还都得想想。”

“我明白。”

“报上说他就要回日本了。”

“可是刀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还,是咱们的事儿……得叫他急一急。”

“那是明还?暗还?”

“到时候再说。”

德玖又喝了两杯茶,拿了点钱,套上了他那件老羊皮袄,就走了,说出去几天。

李天然过了会儿也走了,去办公室坐坐,看看报。

还是全是西安那边儿的消息。说是红军已经提出了和平解决方案。可是又说中央军也连夜赶进了潼关。

小苏在那儿不停地问,是打是和。金主编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给问急了就顶了小苏一句,“你懂什么?这回可好了,内没安成,外也攘不了!”

李天然又耗了会儿,没到中午就离开了办公室。

真不知道怎么给朱潜龙混进了警察局。他也听说以前一些小镖头在当巡警,或站岗守门。可是师叔说朱潜龙当上了便衣侦探。

他也知道没什么用,可是总觉得应该去绕一圈儿看看,反正没事,也算顺路。

他先走过前门内的警察总局。还是个衙门儿模样。门禁森严。大门口上站岗的真像回事。一身草黄制服,绑着腿,跨着刺刀,背杆长枪,笔直地立在那儿。

天阴得厉害,跟行人的脸神儿差不多。就快过阳历年了,一点儿气氛也没有。圣诞节更别提了,只有一两家洋行挂了几串儿红红绿绿的小灯泡儿点缀点缀。

越走越冷。他扣紧了跟马大夫借的黑呢大衣,顺着正阳门大街往南走。他记得侦缉队是在鹞儿胡同,离天桥西珠市口不远。

一幢灰灰的砖房。不像个衙门,倒像个大户人家,也有人站岗,可是比起总局那几个可差远了,一点儿也不起眼,枪都背不直。进出的人倒是不断,一个个草黄制服。

他不想在附近多逗留,翻起了大衣领子,低头而过。

侦缉队归侦缉队。便衣可是另一回事。编制上怎么安排他不知道,是不是归侦缉队,他也不知道,可是他猜,既然是便衣,既然不能让人知道身份,那他们办公的地方多半也不公开。

他又猜,蓝青峰或许还没打听出来朱潜龙,可是也许知道便衣组在哪儿。这种事天然不好也不便打听,可是对蓝老来说,不应该多费事。他也知道不能老依靠别人。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去料理。

晚上他去找马大夫商量。马大夫说有件事值得先试试看。他回内屋取了本厚厚的册子,递给了天然,“这是我们使馆编的,为外国侨民的方便……中央政府你不用管了,可是市政府的主要机关,地址,电话,都有……你看看。”

天然接过来翻。是油印页合订本,中英文都有,三百多页。他跳过了市长办公室,下面这个厅那个处,找到了警察局。

可把他吓一大跳,密密麻麻一共十好几页。有总局,分区,分局,东西南北郊。而分区又分成内一区到内六区,外一区到外五区。总有三百多个派出所。另外还有侦缉队,保安队,骑警队,消防队,乐队,特警,户籍,女警……可是没便衣组,“老天!一个警察局,下头能有这么些小衙门儿……”

马大夫微微一笑,“民国了,改成现代官僚制度了……你带回去,找几个号码打打看,就说找朱警官朱潜龙,看那边怎么说……可别打太多,别打草惊蛇。”

他回家倒了杯酒,想了想,先试试侦缉队,总该有人值班,就拨了过去,再照马大夫的建议,说是找“朱警官朱潜龙”。对方一句“没这个人!”,就“吧”一声挂上了。

他又挑了个特警,心想便衣也许归他们管。照样问,对方又是一句“呦,没这么个人”。可是还算客气,说拨到总局看看。李天然想多扯一会儿,故意打听号码。对方回了一句,“呦,你问我,我问谁?”也“吧”一声挂上了。

李天然憋了一肚子气,一口干了酒。突然电话响了。

他觉得奇怪,一看表都快十一点了,就更奇怪。拿起了话筒,先听见里面一片轻轻的爵士乐,接着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叫他猜是谁。他只好说对不住,听不出来……

“Teresa.”

“Teresa?”

“您真是贵人,才几天就忘了。”

李天然“哦”了一声,“是唐小姐?”

“当然是唐小姐。您认识几个Teresa?”

他一下子答不上来。

“抱歉如此冒昧,又这么晚给您挂电话……”

他说没关系。

“有件事儿想找您谈谈……明天,礼拜五,方便的话……请您来‘银座’,饮个下午茶。”

“银座?”

“大陆饭店的‘银座’餐厅……下午四点。”

李天然只能说好。挂上了电话,他奇怪唐凤仪会有他号码……准是金主编给的。

他有点不大自在,好像逼他上台演戏一样。演什么戏不知道。演什么角色也不知道。而且跟他对唱的又是这么一号人物。封面女郎,北平之花,卓十一金屋藏的娇,还认识蓝田,罗便丞的夏娃……年轻美艳,风流潇洒,摩登时髦……

李天然第二天上班,本来想跟金主编打听一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最好不提。

金主编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也没打招呼。只是小苏过来给了他一杯茶和一份报,“又有啦!”

报上有一小段给用红笔勾了出来:

盗剑(古都侠隐之二)

将近酒仙

山本狂言笑武林,夜半刀声何处寻?

艺高胆大燕子李,三进卓府犬不惊。

李天然浑身发热,又念了两遍,喝了口茶,假装不解地抬头看看还站在那儿的小苏,“怎么回事儿?”

“忘啦?上回那首提的那个小子,像是又干了什么……”

“小苏!”金主编那头大声喊叫,“没事儿就回家!小报上这些废话你也信!”

苏小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回她桌子。李天然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这位“酒仙”也真是厉害,怎么给他打听出来的?卓府家里有内线?还是局子里有?可是怎么来个“三进”?是打算把别人的账也算在“燕子李三”头上?……不过他全身舒服,心里过瘾。

“主编,卓府家里出了事儿?”逗逗他挺舒服。

金主编头也没抬,“没听说。”

好小子!不多说几句不过瘾,“这位山本,是堂会上您给介绍的那位?”

“不知道!”

李天然觉得很有意思。越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的人,越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儿,老金就是这种人。他就没再问下去,翻了翻几本美国画报杂志,中午也没回家,就请长贵叫厨房给下了碗面,一直拖到下午三点半过了,才叫车去大陆饭店。

他去过一次,就在石驸马大街。洋车一直拉了进去。他在一幢四层洋楼正门台阶前下的车。

他今天一身黑。黑呢西装,黑龟领毛衣,黑袜黑鞋,黑呢大衣,黑色墨镜。上来伺候的那个白制服西崽,不知道是没见过这种打扮,还是给他个子吓住了,问他“银座”在哪儿,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他自己朝着大厅走。过来了一位黑礼服中年人,微微欠身问,“您是《燕京画报》李编辑?”见李天然点头,就一伸手,“请这边儿走,唐小姐在等您。”

这位像是个经理的中年人没往墙上挂着“银座”霓虹灯那个方向走,而是带引着李天然拐了个弯,上了电梯。到了四楼,两个右转又到了一个乌黑大门。经理按了下门铃,等一位黑裤褂白围裙女仆出现,就一鞠躬离开。

李天然一进房间就觉得眼睛一亮。几乎全是白色。家具摆设都非常摩登。女仆接过了大衣,引他到一张乳白丝绒沙发前。他边坐边取下了墨镜。落地灯光很柔软,只是靠墙一排玻璃架上的摆设有点刺眼。斜对面窗帘半掩。望出去是一片灰灰的瓦顶,阴阴的天空,和不远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宣武门。

“下边儿人太杂,还是我这儿清静点儿……”

他顺着这柔柔的声音转头,才发现白白的墙上有道白白的门。中间立着一身白白的唐凤仪。

白缎子睡袍,白毛毛的露趾高跟拖鞋,衬托着一头黑发,一双黑眸,两片红唇。里边传出来轻轻一片爵士乐。

“而且我也懒得换衣服……”她走了过来,迷人的声音,迷人的笑容,“别客气,不用起来。”

她先从白茶几上一个银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才在李天然对面长沙发上瘫了下去,右手中食指之间还夹着那根烟卷儿,两眼望着天然。

他从茶几上取了一个银打火机为她点燃。她扶着天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就跟那次堂会上一样,从他头上慢慢喷了过去,才放开了手。门铃响了。

一位白制服侍者推着一辆手车进了房。唐凤仪略一点头。侍者从冰桶取出一瓶香槟,扭开了铁丝,轻轻一声“嘣”,开了,往两支细长水晶杯中各倒了半杯多,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唐凤仪一手夹着烟,站了起来,先递给天然一杯,再自己拿了一杯,跟他“叮”地一碰,“为您第一次光临。”

她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放下烟,打开手推车上一个银盘,“香槟鱼子酱……总该比什么下午茶有点儿味道吧!”

李天然从来没吃过鱼子酱,伸手接过来她给弄好的一小片烤面包,上面堆着厚厚一层黑紫色鱼子。咬了一口,吃在嘴里,一阵“哔哔卜卜”之后,有浓浓一股腥中带香,喝了一口香槟,更有味道。他静静望着唐凤仪,她不仅是美,而且风骚。他突然替蓝田捏把汗……

“就不问我为什么约您来?”

“你总会说吧。”

“这么有把握?”她抿了一下香槟,“愿不愿意考虑跟我合伙?”

李天然一愣。这真是越来越像演戏了。

“您进来的时候,瞧见没有?大厅那儿有个首饰店?……没有?没关系,那是我开的。”

“哦。”

“当然,是卓家的东西,可是归我管。”

“哦。”

“有半年了……北京饭店圣诞节之前开张……六国饭店正在谈。”

李天然只有坐在那儿听。他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戏,更不知道台词。

“明白这个意思吗?”她熄了烟,“卓府有个老字号,王府井那家‘宝通楼’和西四分店……生意挺好,可是打不开新局面……这儿日本客人多,北京饭店外国人不少,中国人也是上流社会,六国饭店差不多全是外国人……你懂了吧?”

他点了点头,转动着手中香槟酒杯。

唐凤仪嫣然一笑,“原来您不喜欢说话……这倒是个麻烦。”

他抿了口香槟。

“找你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儿……”她欠身取了支烟,自己点上,“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还不说,你留过学,住过美国,会说英文,见过世面,长得……”她夸张地偏头打量,“也还过得去……在老金那儿混,有什么戏唱?”

李天然觉得老金那儿那场戏先不管,这场戏就不太好唱。是他的身份引起了猜疑?还是他们拿我当孙子?……他起身为二人各倒了半杯香槟,“这才第二回见面,你就信得过我?”

“密斯脱李……”唐凤仪娇娇媚媚地盯着天然,“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儿……”语言刚落,神色换成了娇柔,“我看你绝不会坑我。”

“那是你心眼儿好……我就不敢说这句话。”

“哟……”唐凤仪弹了下烟灰,把左腿搭上了右腿,露了出来睡袍下面那光光白白的半截大腿,声音表情更娇滴滴了起来,“不说心眼儿好吧,这是谁的心眼儿多?”

他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说得太满,给她这么软软地一顶,接不下去了,只好一举香槟,“算是罚酒。”

“可别这么说,”她很舒服地半躺在丝绒沙发上,翘起来的那只左脚,慢慢玩弄着脚上白毛毛的高跟露空拖鞋,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甲,像五粒大大小小的红豆,上下颠动,娇艳的脸神之中显出少许委屈,“那今儿个请您过来,倒有点儿像是我在逼您又吃敬酒,又吃罚酒了……”然后神色不变,一双黑眸继续盯着天然,只略略提高了点嗓门儿,“钱妈!”

李天然给她这么一逗,只有吞了下去。他想早点下台,可是看样子后头还有戏唱。

钱妈无声地走了过来。

“去拿。”

钱妈进了白墙上那道白门。

唐凤仪又为二人准备了几口鱼子酱。

钱妈出来了,双手捧着一个像是公事包似的黑皮箱,上头还摞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

“搁这儿。”唐凤仪一指她身边,再趁李天然倒酒,先打开了那个扁长黑皮箱,取出一个黑绒盘,娇娆一笑,“我可要显宝了……”

黑绒盘上面整整齐齐地卡着一排排闪闪亮亮的戒指、耳环、手镯。李天然不懂珠宝,有点儿发呆。

“又不咬你。”娇美地一笑。

李天然只是看,没去碰。

“想不到‘北平之花’是个做买卖的吧?”她的声音变了,表情也变了,变得平平实实,不带任何矫揉造作,浅浅微笑着看了天然一眼,又打开了两三个小盒子,都是成套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这些是上个月从白俄那儿买来的……”她举起了一串白金项链,上面镶着七粒红宝石,“我猜你不懂价钱……这么说好了……这一套,连耳环戒指,我转手可以卖一万……可是,您猜我是多少钱收来的?”

李天然摇头苦笑。

“两千!”她稍微拉开了睡袍领子,“劳驾……”

他迟疑了一下,起身到她背后替她扣上了。

“好看吗?”她转头面向着他,上身慢慢移摆,细白胫下摇晃着几点红,白缎子睡袍下少许亮出来的乳房也随着抖动……

“非常漂亮。”他回来坐下,只有点头承认,顺手拿起了酒杯。

“还有七天圣诞……送给亲密女友的最佳节礼……”尖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项链和隆起的胸部,红蔻丹指甲比红宝石还红,“有意思的话,多一毛也不赚,两千。”

李天然笑出了声,“你可真瞧得起我这个编辑。”

“这不就回到刚才我说的了?”唐凤仪爽朗地笑,“老金那儿有什么戏唱?月薪多少?一百?撑死了……来跟我合伙儿干,只要您现在点个头,这就算是见面儿礼。”

话说到这儿,的确没戏可唱了。他放下了酒杯,边起身边下台,“谢谢唐小姐的香槟鱼子酱……香槟够冻,鱼子酱够香,唐小姐也够客气……的确要比下午茶有意思。”

唐凤仪收了笑容,“李先生,请您再坐一会儿……”起身把他按回沙发,“我说话要是有点儿随便,请您别见怪……我可是句句实话……”

李天然只好又坐下去,发现这个台还不好下……

不错,钱都是卓十一的,下边儿卖的也都是他店里头的……可是上等外国珠宝,像这些,可都是她去找去挑的。关系是她的,外国客人也是她去谈的,像今年初来北平玩儿的好莱坞大明星黄柳霜……“黄柳霜,Anna May Wong,没听过?您可真白去了趟美国……反正,她就跟我买了对珍珠耳环,一副珍珠项链……”

“怎么外国客人老远跑到北平这儿来买外国首饰?”

唐凤仪又娇媚地笑了,说她手上的货可不是一般外国珠宝。她好几个来源都是白俄。这些白俄当年都是贵族,要不就是犹太人,没势也有钱……识货的外国人,一眼就认得出来。有不少玩意儿还是克里姆林宫里出来的,像她脖子上挂的这套就是……可是,这些年下来,平津一带白俄手上的好东西也差不多了。好日子也没几天了。还有,要是日本人真打了进来,那什么全泡汤,全玩儿完……

“……我的英文程度有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无聊的应酬,无聊的交际……唉,身不由己……你又摆得出去,咱们一块儿干。”

李天然还是不明白,“如果钱是卓家的,那你也算是受雇,怎么由你出面找人合伙?”

唐凤仪的脸色,冷艳直接,“卓十一的货,卖了出去是我和他的事。我自个儿的钱,干什么是我自个儿的事。”

她继续盯着他,见他没说话,“你是担心我搞鬼?还是担心卓十一?”

“都不担心,也用不着担心。”

“这么说,你是没这个意思了?”

李天然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谢了。”

唐凤仪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自言自语,“是我看走了眼?……”

“什么?”他假装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娇娇地笑了,继续打量着天然,一面伸手解下来那条项链,放进绒盒,整理了下睡袍,欠身在茶几上又一个小银盒取了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娇媚浅笑,“那就请您多多捧场了。”

名片只有英文:“Teresa Tang. Fine Jewelry. Hotel Continenta.”

李天然告了辞,在大厅顺便去看了下那个首饰柜台。全是中国玩意儿,金银珠宝,玉石翡翠。后边一位年轻旗装姑娘鞠躬微笑,说了几句日本话。李天然一愣,回了一句,“Merry Christmas!”

天已经黑了下来,更冷了点。大街上的铺子都亮着,人也不少。还有七天圣诞?他突然有股冲动,想买些礼物送人。可是送谁?巧红不能送。师叔蓝老可以免了。罗便丞算了。金士贻去他的,那就剩了马大夫、蓝家兄妹和小苏。他记得平安戏院附近有家寄卖行,就伸手拦了部车。

这究竟是场什么戏?上台走了一趟也没搞清楚。一个可能是她说的是真话。拉他赚一笔。另一个可能是先拉他入伙,下头有别的戏唱。再一个可能是她和姓卓的串通好了,试探一下。头两个可能已经没意义了。可是这最后一个可能……除非他们不但是一伙,而且认为他和羽田山本的事有关……可是,他一再回想,这些日子下来的一切言行,都没什么差错……

他下了车,到门前才发现是家外国人开的委托行。里头东西可真多。绕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可以送给马大夫,倒是给他找到林白那架“圣路易精神号”的铝制模型,送给蓝田。给蓝兰买的是一个皮封日记本,还附带小锁。又选了支自来水笔给小苏。

李天然出了店门,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大街上很亮,也很热闹。手中捧着大包小包礼物,他突然觉得有点儿过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