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玖一连三天没回家,也没留话。李天然心里很急,倒不是怕师叔出事,而是急着找他商量,跟他说面对面见到了羽田。
他怎么想也觉得羽田没认出他是谁,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本人当年也只是从眼角瞄了那张圆脸几秒钟而已。当然,他是受害人,这种血的记忆一烙永存。
堂会回来那天晚上,他激动得喝了半瓶威士忌,躺在黑黑的卧室,无法入睡……还是睡了?一个个影像,一幕幕呈现眼前。师父,师母,二师兄,师妹,就在他床头。他也身在其中。没有声音,可是又很清楚听见他们说说笑笑。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么多次了,就知道下一幕是什么。想止住又止不住。一阵乱枪,师父额头上的血。师母他们,还有丹青,都张着嘴,像是在喊,可是又没声音,全叫大火给埋起来了。他无法入睡,还是睡了?就这么几颗子弹,就这么几秒钟,四个人没了,他也完了……
他还是无法入睡。还是睡了?怎么没有人?没有路?怎么又饥又渴?怎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是我吗?浑身裹着襁褓,等着妈妈的奶水……是这种饥渴吗……
师叔几天没见不说,金主编也是一连几天没来上班。李天然礼拜一礼拜二都没见着他。问小苏也不知道。她倒是掏出来一个小本儿,说是母校朝阳女中在为绥远大克百灵庙的傅作义官兵募款。李天然捐了十元。
他本来只觉得金士贻有点儿不顺眼,可是领教了他在堂会上那副德性,开始感到厌恶。不管怎么样,他知道现在更不能从金士贻那儿打听羽田了,而且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说任何话。
金士贻直到礼拜三才露面,问李天然堂会上玩儿得好不好。他没再提羽田他们,只是笑眯眯地说他打了几圈儿麻将,小赢两百元,“有不少人打听你是谁,还有位周博士要我介绍。”
“周博士?”李天然想不出是谁。
“北平欧美同学会会长,他想拉所有留学生入会。”
李天然心中苦笑,大学也没念完,还有案在身,“再说吧。”
电话响了,小苏接的,扭头,握着话筒偷偷地笑,“说是找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约他下午三点在北京饭店酒吧见。
李天然放下了电话,看看表,才十一点,跟金主编说有事,就走了。
他上了东四大街,也不知道去哪儿,一直走过了六条才拦了部洋车到西单。
他还是在哈尔飞戏院下的车。这回他更小心,已经正式对上面了。
他在西单菜市场拐角找了家临街的馆子,叫了十个羊肉包子和碗白菜豆腐汤。
他偏头就看得见“一宇洋行”店门。慢慢吃,又叫了壶茶,一直泡了快两个钟头。伙计没赶,他也觉得不好再这么坐下去了。这么些时候,就只看到两个女的进去。
他付了钱出门,可是没往大街走,绕过了菜市场,串了几条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差点儿迷路,才上了西长安街。他尽量放慢脚步溜达。天阴了下来,凉下来点儿。街边,胡同,和人家院子里的树,都秃得差不多了。除了故宫之外,露出来的全是灰黑灰黑一片矮房。他突然觉得北平老旧不堪。
就这么慢走闲走,还是早到了十几分钟。饭店有点冷清,酒吧里头就只是罗便丞一个人在张小沙发上等他。他坐了下来,叫了杯威士忌加冰。
“拜托你一件事,往后不能再说‘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了。”
罗便丞大笑,“什嘛?!……我以为那是你的全名。”李天然也笑了,“有事找我?”
罗便丞半天没说话,闷闷喝酒,最后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中午是和谁吃的饭?”
“肯定是位女士。”李天然瞄了下他一身漂亮的灰西装。
“那肯定是,不过女士也有仙女巫女之分。”
“那肯定是位仙女。”
“那你也肯定对了……”罗便丞脸上浮起了神秘的鬼笑,“那天晚上你跑掉了之后,我在伊甸园里遇见了夏娃。”
李天然开始有点儿烦他这样卖关子,就逗了他一句,“显然还咬了一口她给你的苹果。”
罗便丞脸色又变了,慢慢摇头,“遗憾的是,她已经订婚了。”
李天然不好再开玩笑,也不想再问,等他自己说。半天,半天,罗便丞才开口,“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Teresa.”
“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凤仪。”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这个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蓝田知不知道,“跟谁?”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没有听懂。
“卓家的小儿子,卓世礼……他排行十一,大伙儿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订了婚不说,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儿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谁封的“北平之花”,而你这小子,穷光蛋不说,还是个黄毛绿眼的异族……“老朋友,听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罗便丞自嘲地叹了口气,“理智当然也如此告诉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惊讶才几天他就这么昏头,又非常同情。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儿没有?”
罗便丞闷闷摇头。
“好,我陪你喝酒。”他举杯喝了一口,“酒正是为了这个才给发明出来的……头痛吃药,心痛喝酒,中外一样。”
李天然说不出为什么也想醉一醉。
罗便丞心情好了一点。二人继续喝,一直喝到五点多。酒吧的人多了起来,也开始吵了。罗便丞建议上屋顶花园。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饭店混,就说带他去吃烤肉,又说这种天气刚好。可是去哪儿吃?东来顺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挤。他记得在北新桥西大街看到一个“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试试。
他们又耗到六点多才离开。刚走出饭店,就开过来一辆乳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个朋友借的,总不能坐洋车去接我的夏娃吧,”罗便丞绕过去进了右边座位,“你带路,你开。”
很静的车,很滑的挡。他从东长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开,再从交道口上了北新桥。收音机正在播一段什么戏,很吵。李天然偏头发现罗便丞在靠着车窗打盹儿,就把它关了。
还不到七点,不少铺子都上了门。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他老远就瞧见了前头对街两盏贼亮的煤气灯。他慢了下来,等东边来的电车过去。
“叮当”一声过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间掉头,东边那头又过来一部汽车,挺快。他只好一踩挡稍等。
那辆汽车刷地一下从他左边飞驰过去。就这么一刹那,对街煤气灯光扫过了黑车后座两个人,男的只露个后脑勺儿,没看见脸。可是旁边那个女的,面对着这边,是那个姓舒的。
他回头看了下罗便丞,还在那儿轻轻打呼儿,就没再多想,轻踩油门,掉了个头,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干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干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干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账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干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干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唉……”他抿了口威士忌,“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傻笑,“再这么下去,我可真离不开北平了……说正经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发上休息,没有说话。罗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江朝宗吧?连这位遗老都去了……你猜还有谁?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亲日派!”
“你准备把他们写出来吗?”李天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蓝老不出席了。
罗便丞点点头,“已经访问了清华的梅贻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还要访问几个人……宋哲元,张自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安排市长秦德纯和北大教授胡适,校长蒋梦麟……哦,还有你们董事长蓝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这么一个美国毛头小伙子,才来没多久,刚来的时候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可是现在知道的事,跑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比他多多了。就凭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说要找谁就找谁,而且见得着。他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托他打听一下羽田?还有朱潜龙?不过他没提。
“你在想什么?”罗便丞见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了一句。过了会儿。见他没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板前天来了个电报,叫我写几篇长的,把冀东自治以来的华北局势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习,晚上又去那个堂会,又碰见那些……唉,我不想下结论,可是皇军还没有进城,那几个小子们已经这么嚣张了,还跟我说什么‘只有中日亲善,方能确保亚细亚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杂乱的书桌,“你看,打字机上的纸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还没写,三天了……”
李天然还是闷闷地喝着酒,墙上的挂钟说是十点半……师叔跑哪儿去了?……
“你还在想什么?我说了半天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你就写嘛……就写你看见的,听见的,知道的。”
“那你在乎我把你写进去吗?有个留美大学生,读者会觉得更亲切……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你别写我,我没有什么看法。”李天然觉得有点不妙,“别写我,连我的名字都别提!”他一口干掉了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他发现罗便丞给他的话和他的表情给愣住了,就补上一句,“你要找个留学生访问还不容易,北大,清华,燕京,辅仁,可多的是,再不行还有个欧美留学生协会……”他说完,也不再去管罗便丞有什么反应,就走了。
他上了胡同才感到有点过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北风正在刮。他扣上大衣,稍微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哦,这条是月牙儿胡同。
他顺着地安门内大街朝北上了地安门东,贴着墙根儿走。路上没什么人,经过一家像是个学校的时候,里头那个门房一愣,死盯了他一眼。他也没去理会,再朝北进了南锣鼓巷。
从南边进去应该是右手边第一个胡同。他看了看手表,又前后扫了一眼。老远前方有盏暗暗的街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都睡了。只有阵阵风呼呼在吹。缺了小半边儿的月亮在云中躲来躲去。他拐进了胡同,挺黑,直快到跟前才看见门口那几棵树。
他脱下了大衣,卷了起来,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猛然平地拔起,将那团大衣塞到上头分叉枝干中间。下了地,他翻起了上衣的领子,稍微遮住一下白衬衫。
他转身迈了几步,无声地跃上了房,摸了摸瓦,挺牢。
他还是很小心地踩了过去。是个两进院子。各屋都黑着。他伏在房上注视着黑黑的内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黑,可是还是在月亮冒出来那一会儿,才注意到前后院之间,一东一西两个小天井里各有棵大树。他慢慢移了过去。叶子全落了,可是还是可以在大枝小枝下头藏身。左右邻居也都黑黑的。
总得捅一捅。他喘了口气,轻轻松开了一片瓦,在手里掂了掂,一甩手丢进前院。
“啪啦!”很响的瓦碎声震破了这死寂的夜空。他趴在屋脊后边,只露出小半个头。
先是南屋那边儿的门开了,没亮灯,出来一条人影。李天然决定不管是谁,也不管这是不是羽田的宅院,只要这小子上房发现了他,他就动手。
可是这小子没上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刷地一道电光扫了上来,又照了会儿前后屋顶,再又照回院子……“咦!”那小子照见了一些碎瓦片,弯身拾起了一块。
南房屋里有了亮光,也把院子照明了点。又有个人披了件袍子出来,站在房门口轻声一问,“有人?”
“有的话也溜了,给你这一喊。”
“去报一声儿吧?”
“待会儿,让我再绕绕……”他在前院又绕了一圈,查了查各屋门窗,还查了下天井,“你上大门口儿去看看。”他进了内院。
李天然也随着换了个屋顶趴着。
那小子打着手电上了北屋台阶,在廊下敲了敲东边一扇玻璃窗。
里头有了灯。又过了会儿,正屋的灯也亮了,门也开了。门中间站着一个人。亮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只勾出来一个黑黑的轮廓,看不清脸孔。是他?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那小子用电棒照着手上的碎瓦。又说了会儿话,一句也听不见。
门里头那个人进去了。正屋的灯一个个暗了下去。打手电的又朝着屋顶乱照了一通,慢慢走回前院,很响很清楚地自言自语,“
李天然趴在房顶上,一直等到下头那两个小子全回屋了,灯也灭了,又待了十几二十分钟,才从隔壁宅院下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