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报上全是日本进兵绥远和全国声援傅作义抗战的新闻。
李天然心中烦闷得不得了。蓝青峰那边没有任何下文。师叔去通州快一个礼拜了,也没消息。前天晚上去找马大夫吃饭,也没聊出什么结果。马大夫倒是提起,要是再一年两年也没苗头,他又怎么办?就这么无头无绪地干等?还是无头无绪地乱找?李天然也答不上来。
倒是一个多月下来,他和蓝家上下的人都搞得挺熟。蓝田住校很少回家,可是蓝兰家里住也很少准时回家。高中只剩下半年了,老爹已经托人在美国申请大学,所以她每天下午三点放学也不回来,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去同学家听唱片,经常晚饭也不回家吃。他们也就不常碰头,可是碰上了,总是一块吃吃喝喝聊聊。李天然觉得家里没个大人,小孩儿就会这样儿,没什么顾忌。
星期四早上,他照常去上班,没什么事也得去坐坐。今天相当冷,他进了西厢房,瞧见小苏披了件棉袍在看报,尽管屋里头有暖气。金主编正在说电话。他挂起了风衣,给自个儿倒了杯茶。
桌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李天然亲启”。
他心猛跳了两下。
刚拿起来,那边儿小苏就说,“萧秘书一早儿送过来的。”李天然点点头,撕了开来。心还在跳。
先是一张便条:“照片乃冀察政务委员会提供。随附资料,仅供吾弟参阅。朱某情况待查。”
李天然面色没有变化,至少他觉得金主编和小苏都没在注意他,可是他的心快跳到喉咙上了。
他翻到下页,一张白信纸,钢笔正楷:
羽田次郎,汉名金旭东。明治三十三年(光绪二十六年)生于广岛。幼年生活不详。大正五年(民国五年),只身抵达东北,经头山满介绍入黑龙会。曾任马贼白胡子军事顾问,亦曾负责南满铁路警卫。传闻参与皇姑屯事件。后转移阵地到华北。民国十九年(一九三零年)在天津日租界成立“一宇公司”,由关东军包庇进行特殊私运贸易。同年,在北平西单西二条胡同口开设“一宇洋行”,并在朝阳门内竹竿巷东口城墙根设有货仓,营业以日本杂货为名,烟土交易为实。羽田现以日本侨商身份对外。目前暂代平津日本商会秘书。住址不详,但“大陆饭店”有其长期包房。
他又重复看了一遍,尽量克制自己,可是双手仍在微微颤抖。他喝了两口茶来平静自己。
他点了支烟,起来走到金士贻桌前,“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想早点儿走。”
金主编点点头,顺手将烟灰碟往前推了推,靠回椅背,“密斯脱李,去过堂会吗?”
李天然摇头,弹了下烟灰。
“十月初七是卓家老太太七十九大寿……”他翻着桌上的日历,“初七,初七……这月二十号。下礼拜五。我们收到两份帖子,一份给董事长,一份给咱们画报……呃……”他顿了顿,“我和卓家有点儿关系,我一定去,也代表画报……可是董事长说他无法抽身,请你代劳……”
李天然听他以董事长的名义提出,就点头说好。
“密斯脱李,这个机会难得……如今,就算在北平,也没几个人家有这个谱儿了……”
李天然心里很急,把烟卷儿在烟灰碟里弄熄了。
“你有事儿先走,堂会那天咱们一块儿去。礼不用愁,公司和画报会去料理。”
李天然点点头表示听到,也表示告辞。他回桌取了牛皮纸信封,拿了风衣。向房门走。金主编朝他背影说,“有好戏。梅老板儿去了上海,可是有张君秋,马连良,李多奎儿,金少山……”
他在九条西口叫了部车去西单。天阴得很厉害,风也刮起来了,有点儿要下雨的样子。他心还在猛跳。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点儿具体的消息。他也不知道去那儿干什么,只是知道非得先去看看不可。
李天然在西单北大街“哈尔飞戏院”门前下的车,也没问就顺手给了拉车的一元钞票。那小子直在那儿谢。
他拉起了大衣领子,慢慢朝北走。路上车子很挤很吵,人也都在赶。有些铺子在上窗,地摊儿也在收。空中飞着几滴雨丝儿。
他一过了白庙胡同就瞧见斜对街的西二条,左右扫了一眼。“一宇洋行”就在胡同口南边儿。
很窄小的店面。窗板已经给上上了,只留着一扇紧闭的店门。门框上头是黑底白字的“一宇洋行”横匾,左右各悬着两条木牌,也是黑底白字,一边是“日用杂货”,一边是“价廉物美”。在对街看,几个字像是给涂改过。等他过了北大街才看清楚。“日用杂货”的“用”字,叫人用红漆在上头写了个“本”字,变成了“日本杂货”。另一个木牌也给人添了两个“不”字,变成了“价不廉物不美”。天然心想,多半是最近那些宣传抵制日货的学生干的。
他没进去,继续朝北走。这西单北大街他回来后至少走过三次,可是就是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家日本洋行。他在一家鞋店门口停住,避着风点了支烟,偏头望着那扇门。没人出入。
对上了面就对上了面。认出来就认出来。他转身往回走,在洋行门口丢掉烟卷儿,推门进去。
里边光线不很亮,只有屋顶上挂下来三盏灯。店房窄窄长长的,像是一般铺子的一半。门里边一个小伙计见他一进门就赶紧上来要接大衣,给他伸手止住。柜台后头站着一个中年店员,灰棉袍,胳膊肘儿架在玻璃台面上,见有人进店,直起了身子,满脸笑容地招呼,“喜欢什么……言语一声儿……”李天然没有回答,略略点头,边走边看。
中间玻璃柜台下边,两边墙上一层层架子上,什么都有,还真不少。牙膏,牙粉,牙刷,香皂,毛巾,剃刀,香水,花露水,毛线,布料,针口……全都是东洋杂货。
绕了两圈,就店房尽头有道紧关着的木头门。李天然买了一小盒仁丹。
羽田已经是可以上报的富商,怎么会在这儿看店?反正知道他这儿有这么个窝就是了。他在店门口拦了部车,随手把那盒仁丹丢进了阴沟,跟拉车的说去朝阳门。
刚过了“北京饭店”,风中雨点儿大了些。沿街好些铺户在赶着收幌子,路边儿行人的脚步更快了。东长安街柏油马路一片湿湿亮亮的。拉车的慢跑着,偏头问说要不要下雨布大帘儿。李天然伸头看了看天。南边乌云很黑很厚,北边天还有点亮。再看没多远了,雨布又脏又黏,就说不用了,快点儿拉就成。拉车的说下雨地滑,快点儿拉要加钱。李天然在城门口下的车。要三毛,给了五毛。
他翻起了大衣领子,沿着城墙根一条没名字的土道往南走。细雨还在飘,还没走到竹竿巷,头发见湿,满脚是泥。
可是他看见了那幢洋铁皮顶的仓库。
还算新。灰砖墙,灰色洋铁皮库顶,总有十来个房间那么长,四五间宽,两个多人高。它没依着城墙建造,完全独立。四周留着一条窄走道。再外头就是一溜铁杆子围墙和一个铁大门。只有进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尽头是库房大门,紧关着,上面钉着一块牌子:“一宇仓库”。李天然脚没停,过了竹竿巷,又折回来。走了没三步,突然看见仓库大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披着棉大衣的汉子,手中提着一个空的红花大脸盆儿。那小子三步两步跑过土道,进了竹竿巷。李天然止步,找了个屋檐,像是在躲雨,一面掏出了根烟点上。
没一会儿,那小子又捧着装满了什么玩意儿的大脸盆儿奔了回去,关铁门之前,扫了天然一眼,再转身进了仓库,上了库门。
李天然慢慢也走进了竹杆巷,注意到胡同口里第一个门口上蹲着一个小老头儿,在炉子上烤白薯。他走了过去,“劳您驾,给个带点儿焦的。”
“成……就好。”
老头儿总有六十了。光着头,可是一脸几天没剃的胡子。一身破棉袄棉裤。一只手揣在怀里,另一只手用把铁叉子拨弄着炉筒子里铁丝架子上一个个白薯,“这两个就好,一大堆儿烤熟了的,刚叫对过儿全给买了……”
一大脸盆儿的烤白薯,那里头至少也该有三五个人……“您每天这儿摆?”
“不介,下雨天儿才蹲这儿。”
李天然等的时候,抽着烟,瞄着对街,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北边屋檐下头透气眼里伸出来几条电线,一直接到土道路边那根电线杆上。库房东边上头立着一个烟筒,可是没在冒烟。
他丢了烟蒂,伸手接过来用小半张旧报纸衬着的烤白薯。带焦,带蜜汁儿。他咬了一口,很烫,可是烤得够透够甜够松,“不赖,栗子味儿!”
“可不是嘛。”老头儿笑了。
“有对面儿这么个好主顾,一买一脸盆儿,还串什么胡同儿?”
“人家不常来……几天见不着人。”
李天然几口就吃完了,给了一毛钱。老头儿直谢,说用不了。李天然又掏出那包烟,递给老头儿。
“呦嗬!洋烟!抽不惯。”
“他们货车停哪儿?”
“货车?哦……开进库房。”
奇怪?“一宇洋行”这么小一个店面,竟然有这么一座仓库,还用了少说也该有十个人……总该有十个吧?守库房的,上下货的,司机,看店的……
雨还是滴滴答答的,可是朝阳门大街上全湿了。他头发也早就湿了,一双泥鞋在马路上一踩一个泥脚印。他拐上了北小街。路上一下子没什么人了。他慢步走着,点了支烟,也不去理会雨……倒是个不错的安排,“日本杂货为名,烟土交易为实”,仓库里头主要是什么,可想而知了……可不是嘛,货从关外来,要不然直接在大沽口上岸,由天津上火车运到北平。日本杂货去了洋行,完全公开。烟土私下进了大烟馆儿和白面儿房子……
还没走过两条胡同,他慢了下来,看看表,还早,不到两点。也不饿,去给师叔取棉袍儿去吧。他转身回头走,又过了朝阳门大街,上了南小街。
“李先生!”
他刚过了前拐胡同,就听见后头这么清清脆脆的一声。
他心猛跳了两下,转身,果然是巧红,一身蓝色棉袄棉裤,一双胶皮雨靴,撑着把油伞。
“真有闲工夫,冒着雨溜达。”她走近了几步。
李天然伸手一接空中飘的几丝雨点,“这叫什么雨。”
关巧红还是把伞撑了过来,“这不叫雨叫什么?看您的头发,不都全湿了?”
“我来。”他顺手接过来伞。她没拒绝。两个人共顶着油伞往下走。
“正打算上你那儿……给九叔取棉袍儿……”
雨下起来了,风也刮起来了,不但斜打到他们下腿,落在地上的雨水还溅回来。伞不太好撑,也不怎么管用……“上那儿躲躲吧。”他瞧见前边有个小馆子。
他们两个快跑了几步,冲进了店门。门口正有个伙计在盖锅。李天然收起了伞,抖了抖。关巧红用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包袱皮擦着脸。
店里头就两张桌子,几把凳子,一个客人也没有,也没亮灯,比外头还暗。他们选了靠里边那张,离门口炉子远点儿。
这个连招牌都没挂的馆子就只卖面,一点儿卤菜,和东路西路烧酒。他看了巧红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就叫了两碗羊杂面,一碟豆腐干儿,和四两通州烧酒。
小伙计先给他们端来一盏带罩煤油灯,“您包涵点儿,一大早儿就停电,说是中午来,现在都两点多了……”临走死盯了关巧红一眼。
巧红说她刚去前拐胡同去给人家送衣服。她酒喝得很爽快,李天然也乐得这么喝。不必敬,也不必劝。可是面才吃了一半,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那个伙计和掌灶的师傅在店门口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还不时咬着耳朵说话,还笑出声儿。
关巧红放下了筷子,深深吐了口气。他也放下了筷子,从口袋摸出了几毛钱,摆在桌上,“咱们走吧。”
雨还在下,小了点儿。他撑着伞,觉察出身旁巧红还在用那块花布抹眼睛。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在雾般的雨中静静行走。
他们一直到西总布胡同才回头。雨又小了点儿。路上多了些人。
二人无语地到了她的胡同口。李天然停了下来,她也住了脚。
“巧红……”他顿了顿,发觉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听我说,你谁也不依,谁也不靠。你干你的活儿,你过你的日子……谁的气也不用去受。”
两个人站在空空的行人道上。罩在他们头上那把油伞,罩住了雨水,罩住了外面的一切,圈出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关巧红那双已经带点红肿的眼睛,刷地一下子流下来几串泪珠。
李天然看见她用的那块包袱皮已经全湿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条蓝手绢,递给了她。关巧红接了过来,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子。
“再走会儿?”
关巧红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有点儿脸红,“没事儿……您回去吧……伞您带着,我两步路就到家……”
他还是把油伞交给了巧红,偏头看了看天,伸手接了接空中飘着的雨丝,又一张手,“这叫什么雨?”
她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不叫雨叫什么?”
他又抓了把雨丝,再一张手给她看,“这叫天上洒下来的云。”
关巧红笑了,“您真是外国住久了,”也伸手在空中抓了把雨丝,也张开了手,“这天上洒下来的云,我们管它叫雨……”
然后又把伞塞回他手上,转身跑进了烟袋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