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血溅顺天府-01

 他们那天晚上都挤在马大夫家睡。丽莎把正屋西室给了蓝青峰。天然在病床上将就了一夜。 他很难入睡。七年了……这么些日子的躲藏和等候,期待和寻找,挫折和失望,伤心和悲痛,片刻的过瘾,片刻的满足……现在全都揪成了硬硬一块,像个死结似的卡在他嗓子里……是吐是咽,也就两天了…… 蓝青峰一早就走了。天然整天没出门。再忍两天,马大夫如此警告。天然怕闲着胡思乱想,就帮着丽莎和刘妈收拾家。天气闷热。太阳死毒。 丽莎没再提说媒的事。他也不提。两个人下午喝茶的时候,她倒是说马姬前几天来了信,非常担心北平这边的局势,“我们还没回信,不过她现在总该知道北平天津都丢了。” “蓝兰还在船上,也应该知道了。” 丽莎“嗯”了一声,有点在沉思,“天然,罗便丞跟你提过他们的事吗?” “提过一次,”天然摇头感叹,“说这一打仗,要把他们的恋爱给打垮了。” “他这么说吗?”丽莎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他还年轻……战争破坏不了爱情……考验爱情的是时间和距离。” “我想他也是这个意思。这场战争拉长了他们当中的时间和距离。” 丽莎微笑着,“你真会替朋友说话。” 天气闷热。太阳死毒。树上的蝉叫得更让人心烦。 门铃响了。过了一会儿,老刘进屋说,“顺天府”派人送来一盒菜。丽莎叫他放在茶几上。 是个红漆菜盒,里头两条油纸包的卤腱子。丽莎再翻,抽出底下压着的一个信封,拆开,取出两张白纸,看了一眼,递给了天然。 是毛笔画的两张平面图。没写明,可是天然知道是“顺天府”。他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先看楼下那张。 外院各屋是伙计睡房,库房,厨房和茅房。内院东屋西屋都是大间。北屋两层。楼梯在东北角,转个弯上楼。楼梯下头是账房,隔壁是石掌柜的房间。 “顺天府”正门临的是鼓楼前大街。西边一连两个店面,东边是个财神庙。再往东是棒子胡同。饭庄后边紧靠一条死胡同。没个名儿。 二楼草图的比例大了点。从楼下东北角楼梯拐上去,是一条带栏杆的窄走道,面向着下边庭院。沿着这条廊子的里边,一溜四间有大有小的房间。前后都有窗。就尽头四号包房打了个叉儿。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他记得上回跟巧红吃涮锅,是在楼梯口上那间大的,有六张桌子。怪不得订四号,就这间摆着一张八仙桌。 马大夫回来得早。他们也提早吃。每个人都像是打发一件事似的,很快吃完。 “他没留话?” 马大夫摇摇头,“就叫你在这儿等。” 李天然第二天下午,待不住了,借了那部老福特,回家取了点儿东西,又跟徐太太交代说,他现在改在马大夫家做事,这几天忙,不回来睡。 他接着去了“怡顺和”,提了点儿钱,二十条拿美钞,五条拿金子。王掌柜的说金子现成,美金可得等几天。 李天然发现大街上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店铺也都开了。路上的人也多了,只是个个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灰沉沉的。 到处都有宪兵公安巡逻,到处查问,还有人挨揍。进出城查得好像更紧。他路过的两个城门前头,都排着好些人等。东交民巷外边停着一辆辆架着机关枪的日本军车。 他把福特停在南小街路边,走进了烟袋胡同,也没敲门就进了院子。 院里没人。他进了巧红的西屋。也没人。他有点紧张,正要出房,后边“啊呀!”一声。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巧红站在内室门口,一身竹布旗袍儿。 “吓死我了……”她脸色缓了下来。 李天然上去紧紧搂住她,半天才松手。 巧红拉他进了内室,坐在床沿上,“有事儿?” 他半天没说话,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本来打算找你出去走走……” “这会儿?” 他微微苦笑。本来就已经不方便公开了,如今又到处都是宪兵公安,“真没地方可走……” “怎么回事儿?”巧红有点儿急。 他收回了手,从口袋掏出来那五条金子,塞到她手上。 “这是干吗?”巧红一愣,呆呆地望着手里那五根黄黄沉沉的金条。 “你先收着。” “收着?” “先放你这儿。” “干吗?……”巧红突然一惊一喊,“你要走?” 李天然勉强笑着,“那倒不是……得去办件事。” 巧红的脸刷地白了,“朱潜龙?”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她想了想,旗衫下头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我先帮你收着,事儿办完了还你。” 李天然一手把她搂了过来。 他没留太久,不想给徐太太撞见,也想早点回去。 他很感激巧红这份心。不追问,也不瞎嘱咐,只是在走的时候,紧捏着他的手,说了句,“你小心……” 天还亮着,可是马大夫已经回来了。太阳偏了西,院子里挺闷挺热。老刘泼了好几盆水,也一下子就干了。只是感觉上像是凉快了点儿。刘妈给他们摆上了小桌藤椅。 三个人靠在椅背上闷闷喝着酒,望着天边慢慢变色的云彩,目送着空中一排排归燕。蝉叫个不停。 都喝了不少酒。饭后又接着喝。都带点儿醉。又都不想去睡。最后还是马大夫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天然没回答,也没什么好说的。 马大夫第二天没去医院,和丽莎轮流陪着天然。没话说也坐在那儿干陪。 快六点,蓝青峰电话来了。马大夫接的,“嗯”了几声,交给了天然。 “七点到。石掌柜的招呼你。”就这么一句。 李天然进去换了衣服。黑裤黑褂黑便鞋。 也不必蒙头蒙脸了,就是要他认清楚是谁。 可是有四个人…… 一个潜龙已经够他应付了,还有个保镖…… 既然露脸,就不能留活口…… 他坐在床沿上,盯着旁边那把“四五”。 又不是单挑独斗……这是打仗……报仇之外,还有任务…… 他心里念记着师父师母,师兄师妹,还有师叔,希望他们了解…… 他拿起了“四五”,查了下弹匣,满满的,“咔”一声扣上,撩起短褂,别在后腰。 他走进客厅。丽莎递给他半杯威士忌。 他们三个碰杯,各自一口干掉。 “走,”马大夫放下酒杯,“我送你。” 天暗了下来。街上很空,连在外边乘凉的都没有。路灯还没亮。李天然望着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房子,矮矮暗暗的,黑黑灰灰的,老老旧旧的。 马大夫在鼓楼拐角停了车,掏出把枪,给了天然,“我待会儿在后头死胡同口上等。” 李天然微微一愣,可是没问。他接了枪,认出是羽田那把“白郎宁”,也没说话,也别在裤腰上,下了车,慢慢朝东边遛了过去。 老远就瞧见“顺天府”大门口那两盏贼亮的煤气灯。前边没人,就停着几辆洋车。 他迈进了大门。一个小伙计朝他一哈腰,前头领着,下了院子。 内院上头还搭着篷,东西屋都挺亮,都有几桌客人。他们进了北屋。楼下也有两桌客人。 伙计开了楼梯下边账房的门,等他进了,随手关上。 房间不大,就一张有几个隔板的桌子,摆着笔墨算盘,一堆堆账本儿。后头坐着的那位白胡子管账的,头都没抬。 他们穿过小账房,进了后边那间。 稍微大点儿,没什么布置。桌椅之外,多了张床,衣柜,和一个洗脸盆架。后墙有窗。屋顶上吊着风扇,慢慢在转。小伙计倒了杯桌上现成的茶,双手奉上,“掌柜的请您这儿歇会儿。”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烟。外边客人的声音听不太见。顶头上的楼梯,也没听见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