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事变卢沟桥-01
他隐隐朦胧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慢慢睁开了眼。屋子很亮,头上一盏吊灯,又熟悉又不熟悉,射着刺目的光。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客厅沙发上。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了包烟,点上,抽了几口,嘴很干。酒瓶空了,只剩下杯子里的小半口,散出反胃的气味,他还是一口喝了。 他在澡盆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才觉得有点醒了过来。没有胃口吃东西,自己烧了壶咖啡。 快十一点了。滚烫的三杯和两支烟之后,他才觉得真的醒了。 这一真醒,他又想醉。 他无法回想,也不敢回想。 全是他的错。他无法逃避。师叔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这是无可挽救的错。他必须接受。马大夫也这么说。 可是接受了又怎么样?师叔还是回不来。 就算他想是师叔踩了片松瓦,招来了那一枪,也是因为他事先没好好算计。 难道闯荡江湖四十几年的太行刀德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打死了? 该叫他上哪儿,跟谁,去磕头请罪? 这种罪过,出在堂堂太行派掌门身上,又洗得清吗? 要是切断他胳膊就能找回师叔的命…… 他给马大夫拨电话,说这就过去。 唉……师父一家四口已经尸骨无存……而师叔,死不能公开,葬不能公开。 他跟徐太太交代了声,说九叔回五台了,就回屋收拾师叔的遗物,看见那顶水獭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呆呆地打了个包,只留下了那根油亮油亮的旱烟袋锅。 这回是马大夫开车。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开到多年前命运把他们俩凑到一块儿的那个丁字路口。 有个挑担子的刚过去。他们又等了会儿。 李天然打开后车厢,抬出了给两层毡子包着的尸体。马大夫取了包袱和铲子。 他扛着师叔,后头跟着马大夫,上了小土路。 他无法原谅自己。师门二代最后一人,是这么偷偷摸摸地入土。 他一铲一铲地刨坑。眼泪往肚里流。 只能埋在太行山庄了。他找了块地。前边一片空野,后边一块大岩石。为了以后好认好找,他从石头那儿朝着西边五台山迈了九步。 完后又搬了几块石头压在坟头上。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马大夫默默念了几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回城路上,马大夫叫天然务必去上班,而且务必轻松,绝不能叫金士贻感到出了什么事。 到九条都下午了。办公室没人。他什么心情也没有,取了份报,呆呆的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也知道得露个脸,反而希望老金快点来,应付一下就走。 房门一下子很响地给推开了,也把他惊醒。是金主编冲了进来。 “小苏跑了!”老金在他桌前一喊。 “跑了?”李天然放下了报。 “去了延安!” “延安?” “延安!小苏投共了!”老金几乎在叫。 李天然脑子还没转过来。 金士贻靠着他桌子,喘了口气,“我一大早儿,还不到七点,就接到她哥哥电话,叫我赶紧过去……小苏给家里留了个条儿,说什么去参加抗日行列,又说什么民族希望在延安……”他又喘了几口气,搬了张椅子坐,“昨儿晚上跑的,什么都没带,跟她一个同学一伙儿,也是个女的……”他又气了,“妈的!上学就上学,一个大姑娘,上哪门子军训!这批二十九军教官,早晚全都去投共!” 老金不想再说了,摆回了椅子,到自己桌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露出一点昨天晚上东娘家出了事,也没转弯抹角刺探李天然。 本来充满了悔恨伤痛的心情,现在一片混乱。罗便丞来电话约他吃饭,也给他推掉了。 一个晚上能出这么多事?看来今年这个五月节真不是个好日子。徐太太也白费劲儿了,赶着中午前过来把印符什么的全给扔了出去,也没扔得了灾…… 李天然也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打发过去的。埋了师叔第三天晚上,他才去找巧红。坐在她床边儿,天然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日子真不好过。稿子懒得写,报懒得看,饭懒得吃。就猛喝酒。越喝越难受,喝得那天马大夫跟丽莎把他训了一顿,叫他赶快醒过来。这么糟蹋自己是白糟蹋。再这么下去,别说报仇,连你这个人都毁了。 蓝青峰第二天就来了电话,把事情问了,也无可安慰,只劝他保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李天然末了可直问他怎么用了金士贻这种人。他的回答叫天然更觉得蓝青峰老谋深算。蓝说,“用个亲日分子,旁敲侧击,会知道不少事。” 至于小苏,蓝老无话可说。 二十七号晚上,蓝又来了电话,说他在马大夫家,叫他这就过去。 他们正在飘着阵阵夜来香味儿的院里乘凉。丽莎盯了天然一眼,才给他倒了半杯酒。 “刚才已经说了说,”蓝青峰一身绸子大褂,摇着把扇子,冲着天然,“那天晚上那个日本军人,是宪兵队大佐。‘维持会’已经秘密成立。日本一旦真正控制北平,就改成市政府。市长内定江朝宗……本来他们想找吴佩孚,可是这个老家伙不敢出来。公安局长潘毓桂,他的日本头子就是那个大佐……哦,我们金主编也要当官儿了,去给市长做机要秘书……” 李天然听得心里发毛,也知道话还没说完。 “还有……”蓝青峰顿了下,“便衣组长朱潜龙,也升了官,去当侦缉队长……那个大佐要他。” 天然觉得他肚子揪成了一团。 一个便衣组长,已经这么难找了。才有了苗头,又出了这么大个纰漏。那再当上侦缉队长,后头还有日本宪兵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