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蓝兰的舞会-02
除了在学校交作业以外,这还是他第一次写点儿什么东西。好在有英文可以抄,可是还花了他半个早上才搞出两百多字。又抽了支烟,才给它取了个标题,“试航”。 他出了北屋,问院子里捡落叶的刘妈,“马大夫去人家家里做客,都送什么?” “看是上谁哪儿……外国酒,外国糖,也送盆花儿什么的。” “人家来这儿呢?” “也差不多……也有人送蜜饯,点心……” 李天然站在台阶上想了想,也不知道晚上是个什么party,“家里有什么现成的?晚上蓝家小姐请我过去。” “有洋酒、洋烟、巧克力、饼干……” “就巧克力吧。”他觉得第一次去,送盒糖比较合适,“你这儿完了,找一盒儿来看看。” 刘妈过了会儿给他捧过来三盒外国巧克力。他选了一个红色铁盒装的,也不用再包装了。他换了身咖啡色西装,浅黄领带,带着巧克力和稿子杂志,溜达着上九条。 一进胡同没多久就瞧见蓝府大门口上摇动着一些人影。天刚开始暗,大门前灯光之下停着好几部汽车,还有好几辆漆得黑亮的洋车,大门没关,长贵正在那儿跟几个司机和车夫说话,看见了李天然就上来招呼……“不用了。”他自个儿去了西厢房,把《国家地理》和稿子放在金主编桌上。 他已经听见音乐和笑声了。一进内院,各色灯光立刻传了过来。天棚四周挂着十好几个彩色灯笼,院子里摆着四五张桌子,铺着红台布,都有人坐,正房门大开,里边传出来很响,也有点耳熟的音乐。北边廊下一排长桌,全是吃的,还有个白制服侍者。李天然下了院子,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一个也不认识,有好几个外国小孩儿。 “T. J.!” 他也看见了蓝兰,正在门口和几个女孩儿说话。她没有动,招手叫他过去。李天然上了台阶,把巧克力给了她。 “都是我同学……Carol,Pauline,Rose……他叫李天然,我叫他T. J.,你们也这么叫,”她挽起了他手臂,“来,你还没见过哥哥……”,顺手把糖交给了一个侍者,带他进了北屋。 屋里没亮电灯,可是不暗,到处挂着灯笼,点着蜡。家具全都给搬到墙边,有的给架了起来,地毯也给卷到一边,空出来中间一片场地。还没人跳。西边一张桌子上有架留声机,几个男孩儿在那儿选唱片。蓝兰问哥哥在哪儿,说是去了睡房。 “那先吃……”蓝兰又挽着他出了北屋。 李天然给带到门口自助餐桌。她也陪着取了一小碟。很丰富的西菜,有鸡,有牛肉,有青菜。 “‘欧陆’饭店叫的,”她低声说,“还附带两个waiters。” 李天然要了一瓶冰啤酒。他们又进了院子,找了个空桌。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不是说七点?” “六点。” “那我来晚了。” 他发现蓝兰今天晚上完全是成熟的打扮。银灰色紧身上衣有点闪亮,无领无扣,半露肩,下面一条黑长裙。半高跟鞋,乌黑头发,刚好落肩,雪白的脸,鲜红的唇,还戴着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下子大了至少五岁。她也不吃,只用刀子玩弄着盘里的东西。李天然觉得很好玩,这种年纪,说小孩儿是小孩儿,说大人又是大人。问她天津过的节,蓝兰耸耸肩,只说是去看了场回力球。 “全是你们美国学校的?”天然扫了眼院子里的人。 “差不多,有些燕京……”她爽朗地笑起来,“女的多半是我的同学,男的多半是哥哥的……” “原来如此。” 蓝兰做了个鬼脸儿,“原来如此。” “蓝——”李天然打住。这种时刻,不好称呼蓝董事长,“蓝老伯不在家?” “在的话我们还敢开?”她抬头张望,“最后机会,明天拆棚,后天爸爸回来。” 别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了。白制服侍者到处在收杯盘刀叉。李天然还没吃完,可是算了。院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一个个全挤进了北房。挤不进去的拥在门口。有两对在院子里就跳起来了。 “你跳舞吗?”蓝兰拿起了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李天然擦了根洋火,摇了摇头,替她点上。 “不会还是不想?” “都有一点儿。” “那我可只能帮一半,”她吐出长长一缕烟,“不会我可以教,不想就没办法了。”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他突然觉得今天根本不应该来。年纪不对不说,他也不是一个社交人物。好在有蓝兰陪,使他不至于在这种场合落单。 刚这么想,来了个外国男孩儿,拉她进屋跳舞去了。 “看样子我们都老了……”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从他身后传过来。 他半回头,是个年轻的外国人,不像是学生,灰白西装,没打领带,棕色头发垂到耳边,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着。李天然请他坐下。 “John Henry Robinson,”他伸手出来握,“中文名字是罗便丞。罗斯福的罗,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坐了下来,偏头想了会儿,“哦……你不像是美国学校的。” “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天然望着对面这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将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罗便丞大笑。 二人碰杯,罗便丞也不用问,就说他在中国快两年了,不过中间去过几次东京、香港、河内。中文是他一来就请了一位老旗人教的,现在还是每礼拜一次。会说一点,勉强看一点,写还不行,还在描红字。他是纽约“世界通讯社”驻中国记者,不过可以投稿给杂志,否则钱不够用,没能力去过他以后要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