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场雨。
裴枝窝在房间里大半天,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写生。直到傍晚停了雨,她才起身下楼。
家里没人,只有何姨在做家务。
裴枝从冰箱里拿了罐饮料,问:“我妈呢?”
“她陪陆先生去参加一个应酬了。”何姨擦干净手,把裴枝手里的冰饮料换成温水,面露疑惑:“没跟你说吗?”
裴枝愣了下,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扔在床头充电。她接过水杯,转身就往房间走。
被静音的手机上果然有几条新消息。
邱忆柳确实在一个小时前跟她说了这事,裴枝扫了眼,回她一句知道了。
而最新的消息是一通未接电话,两分钟前裴建柏打来的。
裴枝刚要当做没看见,结果下一秒裴建柏的电话又进来,连名带姓的三个字亮在屏幕上有点讽刺。
她低头默了一瞬,划过接通,“喂。”
裴建柏那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隔着电话裴枝都能想象到乌烟瘴气的场景。
“刚刚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裴枝实话实话:“手机在充电,没看见。”
裴建柏倒也没跟她纠缠这事,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后,他应该是找了个安静的地儿,才开口:“你奶奶进医院了。”
裴枝闻言握着手机的手一紧,“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怪这狗屁的下雨天,老太太非说你国庆回来了,要看看你。结果才刚出门,就不小心摔了一跤。”
大概是感受到了裴枝的低气压,裴建柏继续道:“但你可以放心,不严重,医生说只有软组织受伤。”
“不过呢,就是这医药费你得先垫一下,你知道爸爸的,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
裴枝很久没说话,裴建柏还以为她挂了,从耳边拿开一看却还在通话界面。他疑惑地问:“你听到我说话没?”
又过了两秒裴枝平静到甚至带点冷漠的声音传过来:“我没钱。”
“什么?”
裴枝重复一遍。
裴建柏瞬间不乐意了,又怕其他人听见,浑厚的声音刻意压在听筒里显得狰狞:“你他妈的没钱?当老子傻是吧?陆家有的就是钱。”
裴枝走到窗边,看着雨幕里渐起的灯红酒绿,淡声回道:“你也说了,那是陆家的。”
两头僵持着,裴建柏皱眉,“你给还是不给?”
裴枝视线慢慢地不聚焦了,她笑了一下不答反问:“奶奶怎么知道我国庆回南城了?”
她没和老太太说。
裴建柏果然支吾了,那裴枝就替他说:“你跟踪我,然后哪天喝多说漏了,对吧?”
她那天在停车场看到的应该就是裴建柏。
那头没声了,裴枝连嗤笑都懒得,直接问:“奶奶在哪个医院?”
“市一院。”
裴枝把电话挂掉。
她换了身衣服,路过客厅时何姨叫住她:“马上吃饭了,去哪啊?”
裴枝随便扯了个理由,往外走。
晚风里浮动着潮湿,地上又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坑。裴枝在医院下车,鼻息间萦绕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她按照裴建柏发来的信息找到病房,推门进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和隔壁床的小伙子聊天。头发花白,蓝色病号服穿着,一把嶙峋的骨头凸起,精气神看着倒是不错。
回头见到她,老太太明显惊讶得不行,“……小枝?”
裴枝走过去,“奶奶。”
确认真是自己孙女后,老太太又激动起来,“你怎么来啦?”
“我来看看你,”裴枝低垂着眉眼,握上老太太的手,“怎么这么不当心啊?”
“一把年纪了,腿脚不利索很正常,没事的,你别担心。”老太太笑呵呵地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是你爸……跟你说的吧?”
裴枝点头。
老太太叹了口气。
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是造的什么孽,养了这么个儿子。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不学好,扔了铁饭碗说要搞什么艺术。成家之后还碰那种东西,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他折腾没了。
裴枝陪了老太太一会,收到裴建柏的短信。她打开看了眼,淡漠地收回口袋。
老太太见状推着她走,“你要忙就去吧,医院也不能多待。”
“那我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唉,好。”
裴枝出了病房,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往医院后面的小巷走。
从出门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天色已经暗了,路灯映在地面坑坑洼洼的水坑里,晕开点点昏黄。
裴建柏早就等在那儿了。
脚边堆着两三个烟头,嘴里还叼着一根,烟雾凶得模糊了他的脸。
裴枝走过去,神情淡漠,“钱已经转给你了,还有什么事?”
裴建柏见她这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就压不住脾气,拿开嘴里的烟往地上一扔,三两下踩灭,“你说什么事?老子问你要的是两万,你就给两千是什么意思?”
他一开口那股酒味就混着烟草味往裴枝脸上拍,她下意识地后退。
喘过一点气,裴枝抬眼看向裴建柏,“我去问过医生了,奶奶的医药费只要两千。”
裴建柏没想到她会干这事,一时间怒火和羞恼冲上脑门,想也没想地抬手,巴掌和过去无数的夜晚那样落下,清脆的一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
“多给一点你会死啊?我是你老子,拿点钱赡养我天经地义,老子以前好吃好喝地供你,现在长能耐是吧?还是觉得跟着你妈,真就爬上枝头变凤凰了?别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我裴建柏的血!”
裴枝被打得偏了头,舌尖似乎舔到一点血腥味。她用指腹拭了下嘴角,笑得没什么情绪,“裴建柏,我说过的,多一分钱我也不会给你。”
说完裴枝转身要走,下一秒感觉手臂被扯住。整个人被推入黑暗,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连痛都快要掩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拳脚突然消失。裴枝吃力地撑起身,就看见一道高挺的身影从巷口冲过来。
他拎着裴建柏的衣领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浑身上下充满了骇人的戾气。
裴建柏被变故打懵,往后踉跄几步,摸着迅速胀红的嘴角,破口大骂:“操/你妈的谁啊……”
但话没说完,又彻彻底底地挨了几拳,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裴枝看着那人在路灯下绷紧的侧脸,又过了好一会才很淡地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听择,够了。”
沈听择像是置若罔闻,还在动手。
裴建柏却听出名堂来了,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裴枝,“找男人打老子是吧?”
说着他想去抄巷子里废弃的铁棍,结果手还没碰到,又被沈听择拽回来,变本加厉。
裴建柏被揍到还不了手,开始吼她:“裴枝你个白眼狼想看我被打死吗?啊?”
裴枝无动于衷地看着。
沈听择额头青筋都暴起,“你他妈的再骂她一句试试?”
最后沈听择把裴建柏甩在地上,牵过裴枝的手,头也没回地走出小巷。
雨后的风沾上湿冷,医院后面这条马路没什么人,路边的树在月色下显得寂寥。
两人走出一段路,沈听择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他回头,看见裴枝停下了脚步。
她背着光,皮肤还是那么白,嘴角的淤红刺眼得要死。站在风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一双眼睛还是漂亮,却空洞得让人心疼。裴枝低低地笑了,然后仰头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
“要做救世主吗?沈听择。”
后来的很多年沈听择都记得那晚。
风也不吹了,全世界都安静。沈听择直视着那双眼睛回答:“我只救你。”
他们走到了沈听择的那辆车前。
裴枝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难猜,却还是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听择解开车门,“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裴枝坐上去,系安全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口,她忍住没皱眉,语气稀松平常地说:“沈听择,带我回你那吧。”
她今晚第三次叫他的全名。
沈听择说好。
沈听择在南城有套公寓,这是裴枝没想到的。
一路上电梯进门,裴枝跟在沈听择的后面。他按亮玄关处的灯,照得室内亮敞。极简的黑白风格,看着很冷清。
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而落地窗外,是灯火辉煌的繁华景。
沈听择找出上次裴枝给他买的药,走到距离她只有十公分的地方,垂眸,“外套脱了。”
裴枝看他,“我自己可以。”
他很静地低头看着她,僵持了好一会,才妥协地嗯了声。
沈听择看着裴枝将外套拉链拉开,她里面是件短款针织背心,露出明显的一点腰线。但只那么一点,青紫斑驳。
下手的人应该很有经验,知道哪些地方淤痕消得快,不容易被人发现。
沈听择眼底一片寒意,声音发紧:“裴枝。”
裴枝没说话,自顾自地拿起药往身上抹,熟练得像是重复过无数遍。
沈听择看着,突然克制不住地踹了一脚茶几,从口袋里翻出烟盒,难得没顾忌地在她面前点了一根。
他搁在桌上的手机不断地震动,消息从锁屏界面上跳出来。
许辙:【人呢?】
许辙:【买个粥买到西伯利亚啦?我要饿死了啊大哥。】
许辙:【我拍了拍“Pluto”.】
裴枝瞥了眼,“不回吗?”
沈听择不耐烦地俯身拿过,捻了烟打字:【有事,给你叫了外卖。】
然后随手关了静音。
“许辙怎么了?”
沈听择手肘抵着膝盖,偏头看她,“急性肠胃炎。”
“是因为昨天的火锅吗?”
沈听择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嗤地笑了声:“是他娇气。”
“哦。”
四周又静了下来,夜黑得更厉害了。
沈听择忽然出声,声音又低又哑,“那他呢?”
“谁?”裴枝反应过来,“我爸。”
沈听择皱眉,“他为什么打你?”
裴枝擦药的动作顿住,转向沈听择,唇角勾起很淡的一抹笑。
“打人非得需要理由吗?”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的爸爸为什么要打她,明明她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乖孩子。
记忆里裴建柏赌输了回来会打,喝多了也会。
又或是像今天。
哪有那么多动手的借口。
等裴枝处理完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把棉签递给沈听择。他手臂那儿也有被裴建柏伤到的一道口子,不长,但冒着血珠,得处理一下。
“我不用。”沈听择淡淡地拒绝,指间又夹了根烟。
裴枝觉得他其实并不喜欢抽烟。
见他不动,她就自己上手。两人靠得近了,彼此身上温热的体温再也无法忽视。
裴枝低头时垂落的发丝擦过沈听择手臂,纤细柔软的腰肢和他仅隔一层布料,暧昧的、躁动的全在白炽灯下见了光。
沈听择任由她弄,视线落着。烟快要烧到尽头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干嘛?”
“跟我去报警。”
裴枝笑了,眼底映着头顶的光,“沈听择,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垂着眼,声音还是哑:
“救世主,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