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很快走到头,国庆如期而至。
陆嘉言订的是下午四点的机票,但碰上雨天延飞了近一个小时,落地南城已经七点半。
暮色晦暗,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闪烁,在雨雾中有种朦胧的美感。裴枝是学艺术的,对这种画面没什么抵抗力,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镜头定格的声音惊动了陆嘉言,他侧眸问她怎么了。
“没事。”裴枝摇头,把手机收回口袋。
陆牧派来接他们的车也刚好停下。
司机姓张,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麻利地把两人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又尽心尽职地帮他们拉开车门。
裴枝不太适应地说了句谢谢。
雨天路堵,开一米踩两刹车。窗外是缓慢倒退的车流,被雨水拉成模糊的影子,电台里应景地放着苦情歌。
裴枝手肘支着窗沿发呆,而另一边陆嘉言几乎是和她同样的姿势,但状态更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跟司机聊着天。
他们看起来挺熟的,相处起来也没那么僵,从时政新闻到日常生活都能扯两句。
二十分钟后,车子开进小区。
进门灯火通明,邱忆柳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一身墨绿色针织裙,风韵犹存,长发被随意挽成发髻。看见玄关处的两人,她起身迎过来:“回来了啊。”
裴枝点头,叫了声妈。
陆牧没过多久也从书房下来,摘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儒雅慈爱。
“陆叔叔好。”裴枝主动问候。
陆牧笑着颔首,招呼她赶快去吃饭,结果转头看见陆嘉言那副跟没见着人似的冷淡样,忍不住皱眉:“哑巴了?回来了也不知道打招呼?”
陆嘉言闻言默不作声地绕到冰箱前,打开拿了罐饮料。罐身那抹标志性的野兽爪痕被他握进掌心,他大喇喇地往饭桌前一坐,然后才搭理陆牧:“哦,我妈没教。”
顿了顿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抱歉地看向邱忆柳,“不好意思啊邱阿姨,没说你。”
客厅安静,这话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里都清清楚楚。陆牧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邱忆柳在旁边也有些不自在地搓了下手。
只有裴枝平静着一张脸。
她对他们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陆牧能有今天的地位身价,八成是因为陆嘉言他妈。
简单点来说就是,陆牧入赘。
陆嘉言他妈才是正儿八经的豪门千金,家里有矿的那种。但因为先天心脏病,生下陆嘉言没几年就去世了。
陆牧分到了大半家产,加上他不错的经商头脑,生意越做越大,一跃变成人人尊敬的陆总。
“没事的……”邱忆柳挤出一抹笑,朝陆嘉言摆摆手,然后推着陆牧往饭桌那儿走,低眉软语地打圆场:“嘉言一回来你跟他计较什么呀,快吃饭吧,再不吃待会就要凉了。”
裴枝走过去在邱忆柳旁边落座。
看着一桌诡异的气氛,她倒是无所谓,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
吃完饭陆嘉言就和他高中那帮朋友出去鬼混了,临走前问裴枝去不去,裴枝有点犯懒地摇头。
她陪邱忆柳看了会电视,就上楼洗澡了。
洗完澡吹头发对裴枝来说是件挺麻烦的事,费时又费力。她的耐心一向不太好,吹到半干就关了吹风机,由着微湿的头发垂在肩头,留下水痕。
她拿起手机,看见微信上多了个小红点。
是微信运动的点赞。
借着房间里冷白的灯光,裴枝觉得沈听择的头像其实是有星点在的,可放大了看又只剩一片黑。
裴枝索性没当回事。
第二天裴枝睡到自然醒。
家里大人都不在,她洗漱完下楼的时候正好碰见从外面回来的陆嘉言。
估计是浪了一整夜,他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身上那件藏青色卫衣被氤湿了一小块,沾着一场秋雨的寒气。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是打包盒。
“起了啊。”他神态自若地绕到饭桌前,把打包盒放下,“正好来吃早饭。”
裴枝顺手把头发扎了个低马尾,迟疑地问:“你买的?”
盖子掀开,是热气腾腾的豆腐汤。香菜飘在最上面,还淋了层红艳艳的辣油。
陆嘉言嗯了声,“你不是说这家味儿正吗?”
裴枝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一碗豆腐汤,哪有正不正的讲究。
但她还是笑了笑,“谢谢。”
陆嘉言没陪她吃,挺嫌弃自己身上夜场带出来的那股烟酒味。但拿了衣服冲完澡出来,又是干干净净一少年。
他倒了杯温水喝,“今天有什么安排没?”
裴枝把餐余收拾好,回他:“夏晚棠约我逛街。”
“就你们那届理科班的黑马?”陆嘉言比裴枝大两届,都在南城附中读的,他对夏晚棠这个人有点印象。
“嗯。”
“要我送你吗?”
“不用,地铁过去方便。”
“行。”陆嘉言没再说什么,只叮嘱她注意安全,就回房补觉去了。
裴枝和夏晚棠约在中午。
南城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江南水乡,但雨季总是特别长,天色有时候阴郁得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裴枝从地铁站出来,视野里就是积了几朵乌云,预报的雷阵雨将下不下。她没走几步就看见坐在餐厅里的夏晚棠,后者隔着玻璃朝她招招手。
夏晚棠和裴枝一样,属于明艳挂的大美女,穿条纯白的裙子都带点妖气。一头利落的锁骨发,直径五厘米的素圈耳环,大红唇,就差没把姐不好惹写脸上了。
“好久不见啊,裴姐。”夏晚棠笑眯眯地看着裴枝坐下,把菜单递给她。
裴枝回她一眼,“你比我大好吧。”
夏晚棠因为生源地的问题,晚了一年读书,年龄也就整整比裴枝大了一岁。但两人不打不相识之后,她习惯了裴姐裴姐地喊。
“怎么样啊?北江那儿还适应吗?”夏晚棠撑着下巴问。
两人当初的高考分数都是够得上北江大学的,夏晚棠更是那年附中理科班为数不多高过一中状元的,现在还在学校荣誉榜上挂着,但她最后选择了留在南城,其中原因裴枝识趣地没问。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裴枝翻着菜单,要了一份西冷和一杯荔枝可尔必思,“挺好的,你呢?”
夏晚棠耸肩往椅背上一靠,大言不惭地说道:“就姐这张脸,当然是风生水起啊。”
裴枝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高中那些就没考虑考虑的?”
夏晚棠呛她:“那都是革命友谊,别玷污。”
“行,”裴枝学着她的调调,“革命友谊。”
前不久才喝了一碗豆腐汤,裴枝没什么胃口,牛排切得七七八八,进肚却没几块。
夏晚棠见状还以为她减肥,大惊小怪得不得了。
裴枝好笑地否认,“犯不着。”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从来不追求那种极致的瘦,有点肉挺好的,关键长对了地方,她可舍不得掉。
她解释:“我吃了早饭过来的。”
夏晚棠更稀奇了,“不是裴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八百年没吃过早饭了吧?”
高中那会苦,一分钟恨不得掰成十分钟用。裴枝又是美术生,专业和文化课两手抓,每天睡都睡不醒,踩着点进校,根本没时间吃早饭。
裴枝咬着吸管,感受荔枝的沁甜从喉咙滑下去,“陆嘉言从外面买了带回来的。”
夏晚棠神色微顿,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陆嘉言也回南城了?”
“嗯。”
裴枝的话音刚落,一窗之隔的外面人群四散,闷雷轰响在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又下了。”夏晚棠见怪不怪地抱怨一句,继续吃她盘里的意面。
等到两人在商场里逛了几圈出来,这场声势浩大的雷阵雨才潦草收场。路边桂花树被打得七零八落,只留下最后一缕沁香。
夏晚棠倚在二楼观景台前,跟不怕冷似的,头发都被吹得黏糊在脸颊,“上一次吹这么爽还是毕业前,在高中那天台吧?”
裴枝也走过去,眺望远处的夜景,“嗯。”
明明距离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不算久,可是回忆起来,却好像很遥远。
裴枝一直不太喜欢夏天,不是热的缘故,而是因为夏天终究是特殊的。重组家庭、高考、毕业,成年前所有重大的人生转折都发生在夏天,无处可藏的炎热和不止的蝉鸣都意味着和过去说再见,生活一点一点推着她往前走,马不停蹄。
夏晚棠从包里翻出一盒煊赫门,朝裴枝面前递了递,“抽吗?”
裴枝看了眼没要,只是问:“换口味了?”
夏晚棠不以为意,自己拢火点上,“前crush带我抽的,感觉还不错。”
裴枝点点头。
两人就这么放空地待到华灯初上,夏晚棠晚上还有事,和裴枝在地铁口分别,约定下次再见。
裴枝目送她离开,站在街头,突然不想太早回去。一个人慢悠悠地在城中晃了会,路过一家便利店,她推门进去。
店里亮堂,除了正在收拾货架的收银员没有其他人。裴枝拿了一瓶乌龙茶,刚要喊收银员结账,自动门开了又关。
她意有所感地转头,愣了愣。
外面是刚下过雨的黄昏夜,走进店的人浑身湿漉,快要与身后乌沉的雨幕融为一体。黑色短袖贴在身上,单手插着兜,弯腰时颈间那条银质锁骨链荡了下来,一小块暗红的血渍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放浪形骸又颓靡的,满是矛盾。
他低着头,垂着漆黑的眼睫,声音很淡,“拿包万宝路。”
像是从天而降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裴枝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发出一点响动,惊扰了正在发呆的那人。他慢吞吞地抬头,看了她今夜的第一眼。
直到这一刻,裴枝才彻底看清他额角的那道伤痕,晕着几滴没化开的血,看得出对方下手一点也不轻。
收银员跑过来,没听清地又问一遍:“要哪个?”
沈听择闻言淡漠地收回视线,就像两人从没认识过,低声重复:“万宝路。”
“好嘞。”收银员从烟柜里拿出一包给沈听择,他很快付完钱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裴枝攥着手里那瓶发凉的乌龙茶回过神,也递给收银员,“麻烦结账。”
走出便利店,裴枝朝四周张望一眼,刚才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又像是她的错觉。
她自嘲地笑了下,按照指示牌往回走。
从城中那片居民楼经过时,四下无人,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烧晚饭,只有一颗玻璃弹珠滚到她脚边。裴枝脚步一顿,抬头看到坡道上站了个小男孩,有点眼熟,但裴枝一时想不起来。
她没当热心市民的习惯,只把玻璃弹珠踩停,不让它继续往下滚,抬脚要走。
那小男孩突然两步跑过来,对着她喊:“你妈妈不检点,羞羞羞!”
裴枝闻言一怔,等他跑到近前,“你说什么?”
“我妈妈说你们家里有好多男人,你妈不要脸……”小男孩不过四五岁,说话没什么逻辑,但颠来倒去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裴枝眉头皱起,插在口袋里的手紧了下,摸到刚刚从餐厅顺走的糖,蹲下身看着小男孩,声音平静地问:“喏,姐姐给你一颗糖,告诉姐姐你妈妈是谁好不好?”
小男孩看向她手里包装精致的糖,歪着脑袋想了会,一把抢过往嘴里塞。结果没过两秒,小脸全都皱在了一起,吐都来不及,“好酸……你是坏人……”
裴枝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哭,眉眼比头顶月色还冷清,“小朋友,以后记住,糖可以乱吃——”
顿了顿,她温和地笑了下:“但话不可以乱讲。”
小男孩对上她冷冰冰的眼睛,哭得更凶了,裴枝被吵得烦了,下一秒从单元楼那儿跑出来一个女人,嘴里还在嚷着:“乐乐怎么啦?”
裴枝看过去,女人那张脸在路灯下慢慢清晰,有些人和事一瞬间在脑子里串了起来。
那女人哄了小孩几句,脾气刚要发作,抬眼看见站得笔直的裴枝,一时愣神了,“……裴枝?”
“王阿姨,好久不见。”
她和邱忆柳没搬进富人区之前,就是住在这一片的。那时候裴建柏欠了一身赌债,放高利贷的人要不到钱,就找到了她们母女的门上。邱忆柳没办法,在打零工的情况下,又租了一间出租屋,靠着年轻时学的针灸手艺,能赚一点是一点。
可这事在邻里那些女人嘴里传着传着,邱忆柳就变成了给钱就能睡的女人,说裴枝和她妈一个样,小小年纪就会勾三搭四。
她不是没有做过挣扎,可笑地想为邱忆柳辩解,但根本没人在乎,她们只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些从邱忆柳家里进进出出的男人。
邱忆柳更是从小给她灌输忍忍就能过去的思想,甚至还怪她自讨苦吃。
以至于到后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也麻木了。不去争,不去反抗,都随便了。
王寻芳从惊讶中抽神,又变成市井女人那副泼样,“你给安安吃什么了?他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枝睨着她冷笑一声,“一颗柠檬糖而已,死不了。”
“你………”王寻芳一时气急,那些陈词滥调又被翻出来骂。
裴枝就安静地听她说,末了饶有兴致地问:“说完了?”
王寻芳没吭声。
裴枝一米七出头,身高压着王寻芳,眼里没多少温度,“王阿姨,我妈就算脏,也比你的嘴干净。”
说完,她一脚踢开安安的玻璃弹珠,留下背后王寻芳骂骂咧咧的声音。
但没走出几步路,刚刚消失不见的人再一次的,出现在她贫瘠的视野里。
昏黄的路灯下,少年低垂着头,指间夹了一簇微弱的猩红,明明灭灭。身形单薄,夜色笼罩在他身上,意气风发被淹没。
意识到他在等她,裴枝走过去。
等她走近,沈听择屈起食指点了点烟灰,没再送回嘴边,随手掐了。
“你怎么在这里?”裴枝看着他的眼睛问。
沈听择还是没骨头似的靠着路灯,也不嫌脏,他抬手指了下自己身后,“你不是怕黑吗?”
这片居民楼年久失修,路灯早坏了大半,再往前一百米的路完全是黑的。
裴枝的心脏在那一刹颤了颤,喉咙发紧,又问:“你跟人打架了?”
沈听择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夜风越来越大,从沈听择短袖下摆灌进去,他偏头轻咳一声。
下一秒裴枝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沈听择一愣,感受到女孩掌心的温度,“干嘛啊?”
“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