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下课休息的时候,裴枝看见沈听择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左手拎了罐汽水,铝制外壁上沾着冰雾。
他边走边打电话,坐下时裴枝听见他冷淡地哼笑了声:“你来什么劲?”
说着,沈听择把汽水放到桌上,单手抵住罐身借力,食指勾着拉环往上一拉。
咔哒一声,有白色泡沫溢了点出来。
他不在意地仰脖喝了一口,喉结微微滚动,朝那头嗤道:“我有你渣?”
后面不知道谁开了窗,冷风灌进来,电话那头的笑骂被风声盖住。
教室在五楼,这会风有点大,裴枝受不住地往里挪了点,想要逃离风口。然而下一秒,她余光里瞥见一道高瘦的身影站了起来。
沈听择还捏着电话,注意力也在那边,起身关窗户的动作就几秒,他又靠回了椅背,眼睛懒散地垂向趴在桌上的裴枝。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嚷着什么,教室里也闹,裴枝就这么侧着脑袋和沈听择对视。
他挑了下眉,眼神像在问,还冷吗。
裴枝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眼神蛊得有点局促,她指尖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袖,抿着唇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朝他说了句,谢谢。
下半节课还是老师一言堂,临下课时他见内容讲得差不多了,说道:“剩下的时间,你们随便挑个我刚放过的戏曲片段,写下感受,字数不用多,两百左右就行。就算你们的出勤和平时作业了。”
底下立刻哀嚎一片。
老师置若罔闻,往下发了一沓白纸,还叮嘱尽量不要抄。
裴枝自动屏蔽了这句话,随便从网上找了几篇赏析,刚落笔,耳边再次响起沈听择低低的声音,“借支笔行吗。”
她偏头,就看见沈听择桌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掌心压着纸,手背的青筋明显,半边身体往她这靠了点,目光落在她那张只写了名字的纸上。
裴枝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但说到底没理由不借。她嗯了声,翻出一支笔递过去。
沈听择伸手接过的那一刹,两人的指尖在签字笔中间碰了碰。而没人察觉的角落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近到,裴枝柔软的针织衫下摆贴着沈听择的手臂。
接下来十几分钟,教室里多的是沙沙写字的声。
裴枝坐得靠里,又有沈听择在外面挡着,所以她也懒得遮,明目张胆地把手机放在面前抄。
她的字算不上娟秀,写起来潦草,笔锋又锐利,但一点也不难看。
高中那会陈复经常埋怨抄她作业费力,但最后还是屁颠屁颠地只要她的。
又过了几分钟,陆续有人上台交作业,教室里逐渐变得闹哄哄的。
就在这片嘈杂中,裴枝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不太真实的,却又无比清晰。
裴枝怔住,写了一半的字在纸上晕开,那笔捺被她拖得很长,“嗯?”
沈听择写得快,洋洋洒洒地写了半面纸,他的字也狂,是明显练过的行楷,恣意嚣张。
那支笔被他勾在指间转,右手撑着头看她几秒,然后很慢很低地开口:“昨晚你走了之后,我们就没继续。”
裴枝闻言愣了下,反应过来之后眼底的迷茫更深。她摸不清沈听择的意思,他也根本犯不着和她说这些。
她沉默着不给回应,沈听择就很有耐心地等着。气氛微妙得直到裴枝败下阵来,她划掉了那个写丑的字,温吞地哦了一声。
这回换沈听择不说话了,他就着刚才的姿势看裴枝继续抄,左手扣着那罐汽水把剩下那点喝完。
隔着一点距离,裴枝能感受到易拉罐透出的凉意,可沈听择看过来的视线又莫名有点热。
直到沈听择手边的电话震动起来,裴枝看见屏幕上反复亮起的来电备注——
沈鸿振。
同样姓沈,大概是他的长辈。
可沈听择只是扫了一眼,任由那头一遍接一遍地打,完全无动于衷。
裴枝没有兴趣去探究他摆出这样一副冷漠的态度是为什么,只在电话第三次打来的时候,她被吵得有点烦了,淡声提醒道:“沈听择,你电话在响。”
沈听择听到这话神情有一瞬的松动,可显然他的注意点偏了,薄白的眼皮掀起,声音压得更低,“知道我啊?”
来电也在他说话的这一秒被他按掉。
空气重新陷入安静,裴枝写完最后一个字,扭过头看向沈听择,实话实说:“嗯,你挺有名的。”
沈听择盯着她难得认真的表情,不置可否地闷笑了一下。笔被他推回裴枝手边,他微微歪头视线落在她的作业上,语气随意地问:“要帮你一起交么?”
裴枝坐在里面,要出去交作业势必要经过沈听择。眼下他提出了帮忙,她自然不打算矫情,直接把纸递到他手里,“谢谢。”
下课铃准点响起,教室躁动更甚。
沈听择本来腿已经跨出座位了,但在听见裴枝那句不轻不重的谢谢后,整个人又转回了身。
他一手捏着两人的作业,一手习惯性地插着兜,利落的五官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半。身上的气质突然变了点,又坏又沉,“谢我几回了?真当我好人啊?”
裴枝跟着仰头去看他,没说话,但平静的眼神出卖了她的答案。
周围人声那么鼎沸,他们两个却像被割裂的时空,一高一低地对峙着。
直到沈听择错开目光,他眼底的颓不太明显,半真半假地笑:“我可不是。”
他交完两人的作业就头也没回地走了,裴枝也很快收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往外走。
裴枝刚出教学楼,迎面吹来的风让她忍不住瑟缩。手机上有许挽乔刚发来的微信,她腾出手去点。
许挽乔:【这破学校不如改名叫施工大学得了,天天修,路灯都修没了,黑得要死。刚刚我还碰上几个留学生,吓我一跳,你从北校区那边回来的时候当心点。】
她还转了张学校信息公告的截图:因学校能源站电缆检修,造成校园部分区域停电,给您带来诸多不便,敬请谅解。
裴枝低头看完,给她回了个OK。
这个点下晚课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走在路上,没两步就散了。世界静得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路灯确实坏了大半,平时通亮的校园被一片黑色笼罩,回宿舍的那条路也变得异常幽暗。
本来就是横穿学校南北的路,这会没了灯光,裴枝走起来格外漫长。
许挽乔又给她发了条微信:【要不我过来找你吧?】
裴枝唇角扬起一点笑,但还是拒道:【不用,外面天冷,我一会就回来了。】
灯不亮,网也不好,消息转了半天才显示发送成功。
裴枝刚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就看见迎面走来了几个男人,有说有笑的,在一片暗色中只有他们的牙最白。
他们在用英语交流,裴枝听得不太清楚,但还是能确定他们在议论她,言语轻浮,混着他们不加掩饰的哄笑,突兀又刺耳,其中有人还朝她吹了个口哨。
裴枝装作没看见,面上神情也没变,只加快了脚步。
匆匆而过的那一瞬,她看见离她最近的那个黑人伸手想碰她,却又在碰到她之前突然悻悻地收了回去。
又走出去两百米,那些粗俗的声音彻底消失后,裴枝意有所感地回过头。
夜色那么浓重,这条路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而那个原本早就离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眼底冷戾的警告还没来得及消褪,整个人像被昏沉光线割出来的立体。
他跟得很不明显,漫不经心地插着兜,看起来只是像自己一个人在走。
裴枝抓着帆布包的手收紧,在沈听择抬眼看过来的前一秒收回视线。
后来很长的一段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直到拐过南校区的人工湖,裴枝的视野里终于亮起来,人潮来往得也逐渐热闹。她站在一片亮堂和喧嚣里转身 ,但背后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在,只不过各做各的。
裴枝也懒得打破,把手机插上充电器,看到微信里陈复问她周末有个局来不来玩。
陈复本来高考分数是够不上北江的一本学校,但谁让人家有的是钱,他爸直接找了个学校捐了座图书馆,如愿把他塞进北江一所知名学府镀金。
裴枝低垂着眉眼,兴致缺缺地拒绝:【不了,喝不动。】
话虽这么说,但更多的原因是周末裴枝得去刺青店帮忙,结束还不知道几点。
陈复秒回,明显一个字都不信:【你骗三岁小孩呢?以前我可是跟着你混的,裴姐。】
裴枝看着最后两个字顿住,而后无声地笑了笑,回他:【你都说了是以前。】
陈复不死心地问:【真不来啊?】
裴枝:【你喝醉了我可以考虑来接你。】
陈复没再强求。
裴枝把手机合在桌上,刚想卸妆去洗澡,许挽乔突然一脸八卦地凑过来,用手肘轻顶了下她的,压低了声问:“你和沈听择选的一节通识课啊?”
裴枝愣了下,“谁?”
“沈听择啊。”许挽乔说着把手机递过来,让她看上面的内容:“喏,现在表白墙全是你们俩,女生捞他,男生捞你。”
顿了顿她眯起眼笑,“说真的,很配。”
裴枝闻言皱了下眉,接过她的手机。
表白墙上的帖子是二十分钟前发的,热度还在不断上升。
单独一张照片,看角度是从教室后面抓拍的。她穿着白色针织衫,黑发垂在单薄的肩后,背挺得直,微侧的脸看着清冷。
而身旁的男生松松垮垮地靠着椅子,明显偏头在看女生,下颌弧线落拓,唇角挑着一丝不太张扬的笑。
两人之间张弛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下面的讨论很多,但裴枝没兴趣去看。她把手机还给许挽乔,没什么情绪地觑她一眼,“你别想了,什么也没有。”
许挽乔不信,一屁股坐在裴枝桌上,小腿晃荡着,指尖在那张照片上缩放,像要急切寻找证据,“可是他在看你唉……”
她的话还没说完,阳台门忽然被人拉开,发出一声闷响,两人转头就看见温宁欣端着洗脸盆走进来。
许挽乔心领神会地闭了嘴,从裴枝桌子蹬下去,麻溜地坐回自己的床边。
温宁欣刚洗过澡,发丝湿了几缕,沾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看着裴枝好一会,“表白墙上的那个是你吧?”
裴枝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没否认。
“那你和沈听择认识?”
“算是吧。”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顿了下,她大概意识到自己问的有点生硬,又找补:“我就是看那照片,你和他看起来……”
裴枝觉得这种被人当成假想敌质问的感觉真挺没劲的,她往椅背一仰,睨着温宁欣笑了下,出声打断:“喜欢他啊?”
温宁欣还在思考措辞,猝不及防被裴枝这么发问,顿时愣住,像是没听清,“什么?”
裴枝好心重复一遍:“我说,你喜欢他啊?”
话落,宿舍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许挽乔瞪大眼睛看向裴枝,没想到她会这样挑明了问。就连埋头写作业的辛娟也抬头往两人这儿看。
温宁欣脸上情绪闪过很多,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下午沈听择也是这样问的。
——喜欢我啊?
同样散漫的腔调,就如同在谈论天气好坏一般,直白又坦荡。
她深吸了一口气,颈部线条绷直,像只高傲的天鹅,承认道:“对,我就是喜欢他。”
答案不出意料,裴枝唇角的笑更清晰,开口:“问这么多,想让我离他远点啊?”
女生间的战火似乎在这一秒要拉开,许挽乔瞧着,刚想说两句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听见温宁欣倏地冷笑出声,“那倒不必,我们公平竞争。”
许挽乔面露震惊。
裴枝也有些意外地挑眉,撩起眼皮看向温宁欣。
是她忘了,温宁欣有温宁欣的骄傲。
公主从来不缺敢爱敢恨的勇气。
可是。
裴枝抬起下巴,直视着温宁欣的眼睛,慢条斯理地笑道:“温宁欣,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他……”
“所以,争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