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农村各家各户都在夜色中沉静,而谢兰恬的小房间还亮着灯,里面不时传来两个小姑娘的轻声交谈。
谢兰恬说起陈夏望,先总结一句感慨的话:“我表弟命太苦了。”
谢兰恬也只比陈夏望大三岁,很多发生过的事情,她是从卢蕙萍和村里人的口中了解到的。
陈夏望的妈妈卢蕙芝年轻时是个大美人,那会儿每天都有人上门说亲,她觉得自己的美貌应该换取相应的财富,才叫人瞧得起,于是她决定从中嫁个家里起了两套房的人。
但她的父亲觉得那个男人行为不端,为人不正,便做主将她嫁给陈家的陈桦忠。
陈桦忠是村镇出名的人善仁义,淳朴老实,只是家底较为贫瘠。
卢蕙芝嫁过去,看见那两间旧屋,再对比那有钱人的两套新房,心里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
婚后,陈桦忠待她确实不错,包揽所有杂物活,也不强迫她去劳作,没让她吃半点苦头,可他待谁都不错,不是帮这家打谷子,就是帮那家孤儿寡母的打理后事,一天到晚不见人,还将家里本就不多的钱借给别人。
他老是说:“谁都有麻烦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她怀孕也不见他闲下来多陪陪她,一副劳苦命还自以为心善人正。
卢蕙芝想跟他吵架都吵不起来,因为他从不跟她生气动怒。
卢蕙芝临盆那几天,陈桦忠一口答应要陪在她身边,结果半道上知道村里有个孤寡老人急病在家,他便不顾狂风大雨,连夜帮忙跑去找村医,抄的近路,遇上山体滑坡,被埋在山脚下。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你看你做的这些蠢事!”卢蕙芝怒极反笑,变得精神失常。
陈老头给孙儿取名陈夏望,寄托了这个夏天,盼望儿子陈桦忠还会回来的心愿。
至此,陈家全部经济来源依靠陈老头那点微薄收入,以及被陈桦忠帮助过的街坊邻居的接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卢蕙芝也一天比一天地埋怨后悔。
她恨父亲将她嫁到这里,恨姐姐卢蕙萍现在过得比她好,恨陈桦忠这种老实人,恨自己的累赘儿子。
现在她被全村人看笑话。
……
谢兰恬:“夏望才三岁,小姨就抛下他去了大城市,听说她攀附上各种有钱人,日子过得还不错。”
其实可以理解,卢蕙芝长得漂亮,又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凭她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心待在村里挨苦日子,带着孩子又影响她找出路。
“陈爷爷为了养活年幼的小孩,年纪那么大了还要和年轻人拼体力,做各种苦活累活,劳累得一身是病。”
陈夏望七八岁的时候,就得像村里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忙活,不然就吃不上饭,熬不过冬。
“他们家本来也是有块地的,但有人见他们家只剩一老一少,就想方设法把他们的地夺走了。”
前些年,陈老头病卧在榻,陈夏望想尽办法联系上卢蕙芝,卢蕙芝将老人带到市里医院诊断,结果是癌症晚期,她给了陈夏望一笔钱,让他带陈老头回去。
陈夏望现在守着风烛残年的陈老头,就像守着一盏即将耗尽油的枯灯,不知何时会熄灭。
谢兰恬说:“我妈放心不下夏望,每天叫他来吃饭,他刚开始推脱不来,但我妈频繁地唤他来,他推脱不了好意,偶尔会来,然后主动帮我家做很多的活作为报答。”
“他从小到大吃尽苦头,但还是那样过来了。”
*
等过完谢杨杰的生日,卢蕙萍又带着他北上回邶市,谢杨杰进补习班,卢蕙萍则继续在市里打工。
林冬笙半点不会做菜,谢家也不会让客人做菜,哪怕他们已经把她当作自己人,于是卢蕙萍一走,做菜的事情就落到卢老爷子、谢兰恬和陈夏望身上,三人轮流做。
林冬笙饭量小,通常只吃小半碗饭,遇上陈夏望做菜,才能吃一整碗,事实上他们从小做菜的人,做出来的菜味道都不差,只是陈夏望做的比较偏于她的口味喜好。
她不喜欢吃苦味的菜,但这菜在他们这里有说法,说是凉性的能降火,适合夏天吃。老爷子做鸡肉喜欢炖鸡,林冬笙喜欢辣椒炒的鸡肉,谢兰恬做鱼喜欢用来炖汤,她则喜欢煎炒的鱼。
这些她都没提过,也不知是陈夏望做菜试出来的,还是他胃口本身和她一样。
林冬笙天天躺凉席避暑,谢兰恬出门玩有什么活动会问她一声,偶尔她也活动活动身骨,跟着去一下。
这天谢兰恬带她和陈夏望一块去摘黄皮果。
远远看过去,一片绿意中结满了黄棕色的饱满圆球,像树枝上挂满小巧的黄色铃铛,枝叶茂盛,叶脉清晰,阳光一落,叶面泛起薄薄的油亮。
林冬笙看谢兰恬就拿一个空牛奶纸箱,问:“不拿点工具么,比如长钩之类的。”
“不用,黄皮果放不久,我们也不用摘很多。”
到树下,陈夏望和谢兰恬踩着树干就上去,一人一棵树。
现场观摩的林冬笙扬起脑袋,略微诧异,他们爬得娴熟,倒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谢兰恬还在好几个树头上停住摘果试味道。
林冬笙眯起眼看向陈夏望,他每踏一步上去,动作都流畅轻盈,抬脚伸臂,身体显现好看的线条轮廓来。
他也真行,下水如灵鱼,上树如雀鸟,整个人都有灵性与朝气,和那天晚上垂首埋入暗处的人截然不同。
林冬笙有些出神,到底是什么使历经这么多困苦的他,仍保持内心纯澈呢?
也许和一手将他带大的爷爷有关,听谢兰恬说陈老爷爷为人正直,睿智明理。
这对表姐弟操作相当熟练,摘下来的黄皮果一下将纸箱装满。
“走吧,吃完这箱以后再来摘。”谢兰恬说。
林冬笙看着那几颗黄皮果树,再看看这箱满当当没有一颗是她摸过的果,她小时候没有爬树体验,这会儿有点新奇得跃跃欲试。
陈夏望看出来了,问:“要试试吗?”
“嗯。”
只是那几颗黄皮果树外表滑,树干细,分叉也少,并不适合初入门的林冬笙爬。
谢兰恬带她来到一颗粗干分叉多,表皮纹路粗糙的树下。
林冬笙抬头望了眼,“这颗树没果。”虽然看着很好爬,但爬上去干嘛,吹风么。
陈夏望想了想,而后拿几串黄皮果,爬上树,给她挂在树上。
林冬笙:“……”
出于安全考虑,以及只是简单地想过一下瘾,林冬笙就试着爬这棵树。
确实很好爬,不太费力,只要抓稳树干,脚下踩稳就好,而且陈夏望挂果的位置也比较好取到,像是新手村白送的任务经验。
不过林冬笙拿到果的时候,还是情绪高扬起来,“我拿到了。”
谢兰恬:“那你下来吧。”
林冬笙往后一看,顿住了。
这里的树都长得茂盛,枝叶错落相接,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藏在旁边树梢的小青蛇,朝她爬过来。
从谢兰恬和陈夏望的角度看不见,但林冬笙看得一清二楚,以绿叶做遮掩,半截手臂长的小青蛇无声无息靠近,一下下吐出红信子。
谢兰恬看她不动,手作喇叭状喊话:“怎么了冬笙,你发什么呆呀?”
“我觉得我下不去了。”
林冬笙的声音很平稳,没透露出半点恐惧,事实上她手僵背麻,呼吸都屏住了。
再让一个人上来的动静会刺激到它,林冬笙要想从树爬下去,又必然要与它狭路相逢。
谢兰恬说:“那你先把果丢下来,自己再下来。”
林冬笙:“有蛇。”
“跳下来。”陈夏望张开双臂说。
林冬笙看看高度,这么跳下去,陈夏望没接住,她可能要骨折,陈夏望接住了,他的手可能得骨折。
“不行。”林冬笙松手将果扔下去,自己还是挂在树上。
陈夏望以为她害怕,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
“不会有事。”
他站在下面,张开双臂,目光温和地与她对视。
“相信我。”
夏日的阳光从树梢枝叶间渗漏,形成光亮与暗影,落在他的眉眼上,落在他结实有力的手臂上,落在他敞开的怀抱中。
轻风吹得树叶簌簌声响,也吹动少年的发梢和衣角。
林冬笙低头看了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要是我摔个半身不遂,你可得给我推个几年轮椅。”
陈夏望笑了:“好。”
眼看那条小青蛇要爬到脚下,林冬笙从树干间跳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不断下坠,而后被人稳稳接住。
他的手臂和胸膛传来一点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