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日复一日过着,老爷子时常去屯口榕树下棋,谢兰恬每天跑出门找伙伴玩,陈夏望还是很忙,林冬笙依旧在屋里避暑。
只是现在又有些不同,从那天开始,下午陈夏望会来谢兰恬家的二楼,他坐在凉席边上,就着矮凳看书算题,林冬笙则闲来无事地教他。
炽热的午后,咯吱轻响的破旧风扇,蝉鸣声随着空气扭曲成的热潮漫进屋子,浅淡的香水味,懒洋洋的讲题语调……这一切都无声无息融入记忆当中。
夏日长,假日短。
暑期很快结束,林冬笙打算在开学的前三天回去,她收拾东西时,无意间注意到坐在院子里的老爷子,他用力拍几下手上的收音机。
这收音机很旧,边角的漆都快掉尽,偶尔发出的声音像猫被踩住尾巴那般刺耳,最后这两天彻底坏掉没声。
老爷子坐在木椅上,手握着它,低头长叹口气。
*
林冬笙走的那天,老爷子开三轮车送她到镇上,谢兰恬和陈夏望也来送她。
谢兰恬笑说:“冬笙,过两天开学见,记得写作业噢!”
从镇上转坐面包车到市里才有火车站。
林冬笙也笑了,转身坐上面包车。
不想和人拥挤拼车,她直接给钱包车。
林冬笙走那天,陈夏望没有太大感受,直至第二天下午他背着书包来到谢兰恬家二楼,看到风扇没开,凉席上空无一人,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个姐姐走了。
去了一个很大很远的北方城市。
他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走下楼,正好迎面遇到谢兰恬。
谢兰恬潜意识知道自己家也是陈夏望的半个家,他来这不需要理由,要是平时,她也没打算过问,可突然看见他愣怔丢魂的模样,就问道:“你怎么了?”
她了解自己表弟纯净善良,接地气一点的说法就是老实诚恳,但老实不意味着笨,相反,他比同龄许多孩子都要聪明。
也正因为聪明,他清楚感知人情世故,在知道各种弯弯绕绕和阴暗负面之后,仍然选择真诚,这是很难得的。
她心里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他问:“表姐,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谢兰恬拉回思绪:“什么话?”
“上次你回村里,说一个人多少天能够养成一个习惯?”
谢兰恬不记得在哪本杂书上看到,还是听谁随口说过,总之还有点印象:“应该是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
陈夏望心中细算。
二十一天。
从林冬笙教他算的第一道题到昨天离开,正好二十一天。
他也许只是恰好养成每天来问题的习惯。
这么想是能想通的,可他心头还是滞闷。
*
开学,谢兰恬也离开小村子,回到邶市继续学业,那栋自建房更是显得空荡,少了热闹,老爷子心里也变得冷寂,再懒得出门去,独自坐在院子,看着角落发呆,旺八默默靠在他的脚边。
陈夏望也开始新一轮的校园学习,但这并不会令他的生活变得轻松,反而让他更加忙碌,除了做活挣钱、探望外公、照顾爷爷之外,他还得兼顾学业。
好在他平时就注意挤出时间提前学习,所以哪怕有时兼顾不过来,学业也不会落下。
不过忙碌是一件好事,让人空不出脑袋去细想其他事。
他起初是这么认为的。
可后来,他发现有些东西会在闲暇之余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挤入脑袋,调动神经。
想要细细思索,它又东一点,西一块,心绪散乱,隐隐猜到起因,却望不见结果。
他开始想念一个人,随着她离开时间的拉长,他想得也逐渐频繁,很多没有留意过的画面,不时在梦里清晰展现。
他梦见在镇上的菜市场,见到她的第一面,周围场景模糊,声音嘈杂失真,她的神情淡然。
他梦见坐三轮车回来的路上,她眉眼轻淡,风吹起她及肩的黑发,露出白皙的颈脖。
他梦见她穿着一身蓝色吊带睡裙,站在阳台上迎着晨光,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蓝花。
他在村里忙活,总能见到她在村里闲逛。
他手上忙着各种事情,余光无意识间已经挪了过去。
她经过石板桥,静看鸭群涉水,小鸡啄虫;走过房边,狸花猫躺卧屋檐,她扬起脖子,松懒地抬眼一看;遇到没见过的小花,她驻足慢观。
她像一副静默的画,无需绮丽鲜艳的色彩,自然而然地引人注意。
最后画面定格到一天傍晚。
橙黄的颜料涂洒整片天空,风一吹过,湖面跃动金色波光。
她挂断电话后,倚靠旁边的树干抽烟,白烟缕缕飘散,她的眉眼冷淡至极。
他不会安慰人,怕说错话,于是给她找来了红花,她的唇含着那抹红,眼角眉梢轻轻上扬,笑得那样好看。
梦中,她唇上含着的那朵红花忽然化成一滴滚烫鲜红的血液汇入他的心房。
心脏一缩,陈夏望心悸着从梦中醒来。
眼前只有浓郁的夜色,床桌椅被描摹出暗色轮廓,静谧笼罩中,心跳好似贴着耳膜鼓动。
陈夏望喉间发干,慢慢吁出几口气。
平静下来后,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快要触碰到答案,但大雾般的茫然又将他隔开。
“咳——咳咳——”
西屋传来老人家剧烈咳嗽的声音,嘶哑破碎,仿佛生锈的铁管刮过水泥地面。
陈夏望连忙下床跑去西屋,给爷爷顺气,烧热水喝,接着熬药喂药,忙忙碌碌等爷爷再次睡下,已是后半夜。
陈夏望没了睡意,坐在木凳上出神。
过了许久。
决计不再浪费时间,他准备拿起课本温习,视线瞥到草稿本上林冬笙的字迹,他瞬间又想到每天下午,她教他题的样子。
最终,陈夏望放下书本,叹了口气。
*
日子仍是一天天度过,许多人都在单调地重复自己的生活。
教室窗外,烈阳将操场边上的梧桐树晒得蔫吧,教室里的人也昏昏欲睡。
陈夏望端正坐在位子上,目光专注地看书,他的同桌染一头张扬的红发,脖子戴一串劣质的粗银链条,一觉睡了半天的课,中途醒来点根烟来抽。
红毛目光涣散,偶然瞥见陈夏望的草稿本,发现他这些天的不同变化,开口问:“你最近怎么老爱写个冬字啊?现在不是大夏天么?”
陈夏望翻页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顿,平静道:“你说的对,我应该冬天再写。”
他随手将草稿本放回抽屉。
“不是。”红毛非常纳闷,“为什么非得写冬字啊,写夏不好么,你自己名字里还有个夏字呢。”
陈夏望唇瓣动了动,却是没说什么。
*
时间如溪水流淌,白日渐短,气温渐凉,从夏至秋,入了冬。
不长不短的一个学期也到了尾声。
“准备过年了,注意防盗防骗,你们到哪玩都得要注意安全……”
班主任在讲台上反复强调安全问题,下面的学生早就心不在焉,聊天说话,整理东西。
“行了,早点放学,你们回去路上——”
尾音还没断,下面便响起桌椅挪动的声音,许多人熙攘着离开教室,一秒不愿多待。
唯一坐得住的人只有陈夏望,班里人几乎走光,他还安安静静在原位写作业。
他决定先将一科寒假作业写完再回去。
“那个……”
等人全部走完,王诗宜来到陈夏望桌边,本来鼓足的勇气,在见到他清晰专注的眉眼,一瞬间全鼓到心头直跳。
王诗宜深吸一口气:“陈夏望,我有话和你说。”
她琢磨很长一段时间,决心在放寒假这天表白,如果失败的话,有个寒假的时间不碰上面,就不会那么尴尬。如果成功的话,就算陈夏望忙,他们寒假也有很多时间见面。
陈夏望放下笔:“说吧。”
“那个……我喜欢你!”
王诗宜闭紧眼不敢看他,语速飞快:“你要不要和我交往?”
安静片刻。
王诗宜有点心慌,想看他的表情,于是慢慢睁开眼。
陈夏望表情没有太大变化,没有被人表白被人喜欢的愉悦,也没有打算拒绝人的麻烦苦恼,他唯一有的只是些许困惑。
“你可以告诉我,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吗?”
他平静地问她,像在问一道令人无解的难题。
王诗宜将手背到身后,用力握紧,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看起来也能平静些。
她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老想着他,想见他,见不到就会惦念着,心里空落落的,但只要见着了,又会觉得高兴。”
陈夏望想了下,又问:“只是这样么,这样就能判断是否喜欢上一个人?”
王诗宜本来就紧张,脑子也乱:“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这种东西是很私人的感受嘛,喜不喜欢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之前也没喜欢过别人,但她现在不想别的,只想要一个答案:“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交男女朋友?”
“很抱歉,我对你没产生过那些感受。”陈夏望老实说。
王诗宜咬紧下唇,眼圈立即红了,仍不死心:“那我们先交着朋友,喜欢可以培养,我可以等着你慢慢喜欢上我。”
“对不起,我觉得我做不到。”
陈夏望诚恳认真地回答,没有给她一丝希望和余地。
他明白了自己这段时间异常的原因,就像在漆黑无边的山洞里乱转,忽然寻到出口,看见天光破晓,大雾消散。
他心中得到准确的答案,时间反而变得更加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