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笙本以为牛是陈夏望家里的,但他说不是,牛是谢兰恬家的,他只是有空就过来帮忙放牛。
他将牛牵回谢兰恬家已经废置不住的瓦房院。
“里面很脏。”他提醒她。
林冬笙倒是不太介意,她经常在小路上看见鸡鸭的粪便,当然偶尔也会看到牛粪,所以对这泥巴和牛粪混杂的瓦房院没有产生不适的情绪。
院里还有头小牛栓在木桩旁,陈夏望同样拴好母牛,就去割草,再用小木板车装好推进院子,将草倒在牛的面前,这才完成今天喂牛的步骤。
*
陈夏望一般晚上才来谢兰恬家吃饭。
几个人围坐在圆桌边,一段时间下来,林冬笙发现,除了陈夏望,其他人的位置都是随意换坐。
过不久她反应过来,陈夏望那个位置离煮好饭的高压锅近,方便盛饭,每个人都会递空碗给他,让他帮忙盛饭。
这边有个习俗就是晚辈坐在离饭锅近的位置,给长辈盛饭。大概是为了培养晚辈尊老孝敬的意识。
但明明还有个比陈夏望年纪更小的谢杨杰。
谢杨杰嫌麻烦,耍脾气:“为什么要让我来盛饭,我不干!”
在卢蕙萍发火前,陈夏望温和地说:“我来吧。”
*
林冬笙经常出去遛弯,经过屯口的大榕树,树下总聚集一群老头下象棋,还有些妇女坐在一边织东西。
“将军!”
“打住打住,我人老眼花,好像下错了,我再看看!”
“你都一大半年纪,还悔棋啊?”
村里少见热闹场面,林冬笙被吸引几次注意力之后,决定凑过去看看。
她其实对象棋一窍不通,但看这几个老头的活跃劲头,觉得怪有意思的。
老头们倒也不见外,会说点普通话的老头儿主动和她聊上几句。
从浓重的乡音中分辨话的意思,林冬笙刻意放缓自己的语速同他们交谈。
“你从哪里来?”
“邶市。”
“大城市来哩,还读书吗,今年多大?”
“准备读高二,十六岁。”
他们抽的烟看起来也很有年代感,不是商店卖的那种盒装香烟,而是白纸卷烟,烟丝较粗。
燃起来的味儿比林冬笙平时抽的烟要呛。
林冬笙偶尔路过会去观战两局,几天下来,她也大概弄清楚象棋该怎么下。
有位留着羊胡子的老头姓郑,大家都叫他老郑,他嗓门大,话又多,两颊凹陷,颧骨又高,活像古时候的算命先生。
他爱下棋,又怕输,有时还耍赖悔棋,被人将军的时候,眼睛瞪圆,干瘦的两手僵悬在棋盘上空,两腿屈蹲着,极像一只随时准备蹦起来的蚂蚱。
连输几盘后,老郑不干了,指指旁边观战的小丫头:“你来和我下!”
人到六十多岁的年纪,情绪总会平和很多,倒是老郑这种老顽童的幼稚样少见,其他老头经常被他逗笑,也爱和他一起下棋唠叨。
“老郑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欺负个小娃娃!”
“要是输了,你的老脸往哪放呐?”
老郑只管伸长脖子问林冬笙:“丫头,来下。”
林冬笙忍着笑意:“行啊。”
姜还是老的辣,林冬笙上场没几分钟,棋就被杀掉一半。
郑老头在对面眉飞色舞,头发花白的脑袋左右晃悠两下,差点哼出歌来,丝毫不为欺负晚辈而感到一丝一毫的羞愧。
林冬笙不在意输赢,拿起一枚车棋就准备冲锋陷阵,忽然听到一道属于少年的清润嗓音。
“这步不走车,动右边的马,走左上。”
林冬笙之前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没察觉到陈夏望什么时候蹲到她旁边。
她听他的话移动棋子,对面郑老头表情一变,惋惜林冬笙没有落入陷阱。
虽然林冬笙并不知道这步棋决定她这局的生死,但从老头开始严肃的神情来看,她便知道陈夏望会下象棋,且棋艺不错。
接着,她几乎把自己还剩一半棋子的残局交给陈夏望,在他的示意下动棋子,然后含笑看着郑老头眼睛一点点瞪圆。
她终于明白其他老头为什么既嫌弃郑老头不守规则,又喜欢和他下棋。
“将军。”
林冬笙忍不住笑了。
郑老头差点跳脚,指着陈夏望说:“嘿,小崽子你怎么能帮这丫头下呢。”
其他老头看得尽兴,大笑:“你还好意思说,他俩年纪加起来都比你小。”
“哼。”
郑老头让出位置,扯过陈夏望,说:“你下,你们俩下。”
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头们互相对下,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也没点新鲜劲,一时间其他老头不但没阻止,反而来了看热闹的兴致,起哄道:“对对,你们来下看,也该轮到我们几个老头在旁边休息休息。”
陈夏望看向林冬笙,征求她的意见。
林冬笙无所谓地点头。
重开一局。
明白动棋的规则和会下棋是两回事,林冬笙完全没有排兵布阵的想法,下得随心所欲。
这就有点为难陈夏望,这么多人在看,他总不可能三四分钟就把人击得片甲不留,担心林冬笙面子上过不去。
只好琢磨怎么不着痕迹地放水。
生平第一次,陈夏望预知到对手下棋的动向,然后自己将棋送到对方的刀口下。
到底是在村里看着长大的小孩,郑老头早把陈夏望的性子摸透,高高兴兴站在丫头身后看他吃瘪,报复这小崽子刚刚帮别人赢自己。
对面下棋的艰难,林冬笙无所察觉,依旧该杀就杀,该下就下,十分随性。
这局的放水,简直比平时连赢三局还难,陈夏望竭尽全力让林冬笙存活十多分钟,才开始杀她第三颗棋子。
其他老头在旁边不知怎么地,越看越来劲,纷纷站在林冬笙身边,和她统一战线。
“要我看,你先动这步棋,埋伏在这,等下他动那步棋,你不就可以吃了吗?”
“你瞎说什么,等下他动车,不就吃了她的炮么,先将炮移到这,有机会能吃到他的马!”
林冬笙:“……”你们说得这么清楚,怕他不知道你们的计谋么。
最后,林冬笙又沦为人形木偶,听任一群老头操控。
没想到演变一个小少年与一群老头对棋的场面。
往往因为一步棋,几个老头掰扯得异常激烈,陈夏望和林冬笙就像两颗小白菜,被他们横飞的唾液浇灌脑门。
林冬笙只好用眼神示意陈夏望——快点赢。
陈夏望点点头,敛起眉目,变得专注认真。
郑老头也吵吵嚷嚷加入战局。
陈夏望认真之后,整个人都好似沉静在棋局当中,不受外界环境干扰。
他没有举棋不定或心浮气躁,每一步都下得十分果断。
最开始认识他,林冬笙就觉得他有种不属于这年纪的内敛沉稳,现下更是感受得清楚。
结局出乎林冬笙的意想,却是在老头们的意料之内。
陈夏望赢了。
因为前面被林冬笙吞掉一些棋,他与众老头僵持许久,险胜。
郑老头摸了把羊胡子,出神感叹:“这果决狠辣的棋风越来越像当年的老陈啊……”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片刻。
有人在旁边暗示郑老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老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干咳以作掩饰。
倒是陈夏望温笑着说:“没关系。”
回去的路上,林冬笙停步,对身后沉默的少年说:“你下棋下得不错。”
“嗯,我从小就和我爷爷下棋。”
想到最亲近重要的人,少年的音色明显柔和许多:“他是村里下棋最厉害的人。”
*
林冬笙有天闲逛发现一处小湖,安静少人,周围一圈是花草灌丛。
她躺在树荫下,草地扎得皮肤有点痒,拿起手机玩了会儿,开始犯困。
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她被一通电话吵醒,已是傍晚时分。
没留意来电人是谁,林冬笙随手接通,听到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顿时窒息。
“喂——你是死人吗?!接通也不懂说句话!”
男人在那头咆哮。
林冬笙只想冷笑,几年下来,林石坤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出来这段时间是死是活,也没见他问过,这下打电话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忍耐听了他几句胡言乱语,发现他是喝醉打来的,正觉厌烦想挂电话,就听到他说:“妈的,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你这狗东西……还敢偷钱……”
林冬笙只觉得荒唐可笑,这个人想起来的时候给她打一笔钱,想不起就干脆忘记自己还有个女儿,要不是外婆外公看在她母亲的份上,定期给她打钱,他现在还能打通这个电话?
“我偷你钱?”林冬笙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你旁边的女人。”
说完,她挂断电话,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前段时间的事。
刚放暑假,学校要封宿舍,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林冬笙也不例外。
她打车回家,拉着行李箱到家门口,一打开门,烟味混合酒味扑面而来,令人反胃。
林冬笙憋着一口气,经过客厅准备往楼上走。
客厅的桌上或地毯上到处是棋牌、空酒瓶和零落的烟头,乱糟糟的画面重复过无数次,不用猜也知道林石坤又带一群狐朋狗友回家打牌喝酒。
行李箱滚轮的声响在这滞闷的环境里尤其明显,躺在沙发上醉生梦死的男人烦躁地抬起头,冲着上楼的背影开始骂骂咧咧:“你他妈还知道回来……”
走进自己房间,林冬笙下意识反锁,闷在胸中的一口气呼出一半停住,瞬间燃成火气。
她换过房门锁,除了她自己,谁也进不来,而现在她床铺上睡着一个女人。
手指捏得发响,牙根咬得发痛,林冬笙直接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用力一拽。
“啊——”
女人瞬间痛醒,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林冬笙从床上拽到地上。
“你是谁?!”女人声音发尖。
“出去!”林冬笙指着门口。
女人看清这张与林石坤有三分相似的脸,也明白来人是谁,她表情不虞,但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没多久,林石坤和女人一同上来。
看女人委屈的脸,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去找林石坤告状。
林冬笙先说话:“我不管你要带谁回来,我的房间谁也不能进,我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林石坤:“你的房间带大阳台,你又都住学校里,这房间为什么不能给你阿姨住?”
“让她拿着她这些东西,滚出我的房间。”林冬笙指着那些名牌包和衣裙。
林石坤表情沉下来。
他极度虚荣,更不肯在别人面前落面子,林冬笙强硬的语气和女人湿润的目光,都令他的神情愈发冷硬。
“你在和谁说话?”
“这房间是你的?”
“连你这个人都是我生的,你有什么资格对你老子指手画脚?”
林冬笙长得更像她的母亲,但她冷漠的神态,则更像林石坤。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可预见的,父女如仇人,无休止争吵,最后以单方面施暴结束。
但这次,本属于她的空间,弥漫着陌生女人的香水味,令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林冬笙拉过行李箱,撞开房门口的两人,离开。
她在酒店住了几天,白天在网吧打游戏,晚上通宵刷手机,浑浑噩噩消磨时光,情绪没有半点纾解。
像迎来一阵及时雨,她忽然刷到谢兰恬发的空间动态。
简单的几张乡村图,有田地,有果树,还有一段配字——我家的黄皮果熟了,有朋友要来玩吗?
这时候的手机还是直板按键手机,许多人开始喜欢在空间分享生活动态。
林冬笙反复看着这条动态,想起在宿舍收拾东西那时,谢兰恬是最开心的一个,她笑眯眯地说:“我要回村里了,你们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家里玩。”
谢兰恬很爱她的家乡,经常在宿舍里说起,她的亲戚偶尔给她寄东西,柿子饼,荔枝和黄皮果,一寄就是一大箱。
林冬笙现在都还记得那柿饼的甜味。
有时人的身体行动会快于意识,林冬笙浑噩的脑子还没想到那一步,手里已经拨通谢兰恬的电话。
“怎么了冬笙?”
“我……我可以去你那吗?”
“你要来我家玩吗,当然可以呀。”
谢兰恬没有问她突然来要的原因,林冬笙稍松一口气。
来到新的环境,自然风光,闲适节奏,远离喧嚣尘闹,林冬笙的烦闷也能轻易随风远走。
然而难得的好心情顷刻就被林石坤这通电话击得粉碎。
林冬笙从口袋里拿出许久未抽的烟,皱起眉头,一口口抽起来。
烟缠着情绪,熏灼得肺部都泛起燥疼。
一根接着一根,林冬笙抽烟有点走神,直到听到身后“咔嚓”的一声轻响,类似于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转头,她看到陈夏望。
两人对视几秒。
陈夏望最先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局促:“抱歉,我、我不是……”
他不是有意偷听她的私事。
林冬笙毫不在意地嗯一声,将烟捻灭,低敛的单眼皮显露烦躁。
像是不想打扰她,陈夏望匆匆走了。
林冬笙看着近处的湖面,重新点燃一根烟,谁知烟没燃到半截,那人又回来了。
她吐出口气,又转回头,冷淡看向他:“怎么?”
陈夏望递给她一大把刚摘的红花。
等她接过,他就说:“这个花有花蜜。”
大概怕她不明白,他还做了示范。
正是傍晚时分,橙黄的霞光洒落湖面,暖风吹拂,轻荡的水波糅合着碎光,缓缓涌动。
偶尔能听闻远处传来农作之人归家闲聊的乡语。
少年薄薄的双眼皮下,眼眸澄澈干净,因为皮肤偏白,唇间那朵红花便成了一抹艳色。
他含着花,眸光微亮地看她。
林冬笙心绪一动,莫名作出她这个年纪会觉得幼稚的事——尝花。
花蜜的甜味一点点冲淡烟草的苦涩。
她的心情也一点点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