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萝去护国寺那天纪修然匆匆从官署赶回来,头上都是汗,衣冠不整,在马车跟前巴巴的望着她,询问她何时回来。
两人自上次见面后已经许久不见了,到也不是被张淼儿缠住了,临近年关了,朝中忙着总结,纪修然虽未身居要职,也不可能太清闲,此前已经在官署住了好几天了,今日应当是听了她要去护国寺才匆忙赶回来。
江芷萝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了,纪修然身上有读书人固有的清高,外人面前即使穿着粗布麻衫也会打理的一丝不苟,绝不能让人寻着错处耻笑。
他这幅样子,好像还是很多年前在徽州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正被人按着打,可以说是此生最狼狈的时候了,之后的许多年,他一直努力的在她面前保持完美的形象,可在江芷萝心中,当初那个满脸是伤,衣衫破旧趴在地上起不来却还是不愿意服软,大叫着对方有辱斯文的男人,好像才是她记忆深处爱过的样子。
江芷萝控制住自己想去帮他整理衣领的本能,转过头不再看他,她看到了站在门口正一脸不甘的望着这里的张淼儿,她眼中的怨恨已经毫不掩饰,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丝柔软,也随风散去。
“了空大师刚刚云游回来,听说带回来了不少经书,应该会在护国寺住一阵子,放心吧,年节前肯定会回来的。”
不回来也不行,每年年底圣上都要赐宴,她即使再不愿意和纪修然在一处,也必须得露个面,不然这京都城中的流言蜚语还不知道要怎么传,想着就让人厌烦。
她登上马车走了,只带了红秋一个人,红秋虽然平时吵了点,可是她在这府中除了纪修然唯一能视作亲人的人了,如今她带走了红秋,便把这纪府留给他们去折腾吧!
护国寺坐落在城外的一座山上,当年始皇帝起兵被围困时,护国寺还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宇,始皇帝逃到此处时,被闭上绝路,是当时的方丈打开了寺庙的大门,用寺中囤积的粮食熬粥帮他们度过了难关,之后始皇帝登基,这座小寺庙便成了大名鼎鼎的护国寺,宫中大小法事都是护国寺中的僧人前往,不管此处是不是真的灵验,反正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去护国寺的路并不好走,马车只能停在山下,要顺着青石云阶,一级一级的拾级而上直到山顶。
江芷萝很享受走这段路的过程,行走在山间小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大树参天遮云蔽日,小花小草也不耐寂寞争先冒头。
走在这条路上,她心中的那点狂躁,不甘,怨恨好像全都随着她走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而一点点消失。
看着陡峭又延长的山路,她却好像并没有走多久便到了,山顶上寺庙门口,一个身着袈裟慈眉善目但看不出年龄的和尚正站在那里,见着她后微微点了点头。
等她的人正是了空大师,了空大师是护国寺中的得道高僧,听说他本是出生富贵人家,从小便是神童,科考连中两元,却在最后殿试之前,陪母亲来护国寺上香的时候,和佛像对视了一眼突然顿悟,当场落发成僧,听说他母亲当时在一旁疯狂的阻拦,喊哑了嗓子,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剃度出家,此后差点哭瞎了眼睛。
当时已经剃了度的了空大师只是告诉父母,他本就是佛门中人,如今不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十多年只是占了他们孩子的位置,如今他已经功德圆满,他们的孩子也马上会同他们相见。
他父母在护国寺劝了他一个月未果,见他每日参禅礼佛,明明是第一次做的事情,却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了一样熟练,眼见已经无力回天,只能狠心扬言同他断绝关系,之后两人便下了山,听说下山后没多久,那位夫人一直食欲不振,一开始以为是被气的,叫了大夫来一查才知道竟然是有孕了。
当时那位夫人都快四十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而且那孩子从怀上到生下来都十分顺畅,出生以后也无比乖顺,长大了从了他那位哥哥也就是了空大师未走完的路,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经官拜丞相,这两人都是京都城中的一大传奇,只是听说这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却从未见过面,而且那位丞相大人待人宽和有礼,唯独对佛门厌恶至极,提到都不行,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而江芷萝同了空大师的缘分,却是早在她还未出生之时,当年的了空大师刚刚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和许多的得道高僧一样,为了参透佛法选择云游四方,结果刚入徽州就被一群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
自从始皇帝兴佛后,国内上下的寺庙多如雨后春笋,许多人自己剃了头发披上两块破布就造谣撞骗,徽州当时刚刚处置了一批假和尚,了空这时候去简直是撞枪口上了,进城没多久就被一群人围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了空未出家之前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就算突然顿悟也只是精神上的,不可能突然成为武林高手,也不知是不是顿悟后脑子坏掉了,被打的凄惨还要一边念诵着大慈大悲咒,一边让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结果他叽叽歪歪的惹得那些小混混更不爽了,打的越发用力。
江芷萝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江母年轻时候的性子和江芷萝简直如出一辙,甚至因为父母宠着,更加的无法无天。
当时她已经身怀有孕,见到一群人欺负一个和尚自然挺身而出,挺着大肚子骂的一群人抬不起头,偏偏她身后又跟着江父为了保护她专门派的打手,那一个个壮实的感觉随手都能打死两三个,最后那群小混混只能落荒而逃。
江母让人把了空扶起来,和尚鼻青脸肿嘴里还要念着善哉,江母觉得有趣,让人给他银子,可他不要,说出家人不沾俗物,手下的人觉得他不识好歹,江母却觉得和尚挺有个性的,让人去集市上买了十几个大馒头给他,这次他收下了,江母笑问他出家人也贪口腹之欲吗?
他当时微笑着说:非口腹之欲,而是我与夫人有缘。
接着又说到,准确的说是与夫人腹中的小姐有缘,我受的是她的尘缘,小姐命格贵重,但注定坎坷不平,还会有大劫难,如今我受了夫人的恩,佛门会帮助小姐度过难关,此为因果,此后小姐必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江母当时愣了一下,她当时已经显怀,有孕自然能看出来,但是和尚直接点破她所怀的是个姑娘,而且如此笃定的神态,到让一向不信佛的江母有些疑惑了,她本来以为这僧人是个佛法研究傻了的,难不成还真有些真本事,她本还想再问他所说的劫是什么,江父匆匆赶来拉着她便回去了,害得她什么都没问成,之后派人再去寻,那和尚已经不知所踪了。
特别是在江芷萝出生后,江母没想到自己真的生了个女儿,越发觉得那和尚厉害,感慨的同时心中又念着他所言的劫难,日夜难眠,想起他曾说过的因果循环,原本不信佛的江母,在那之后在府中僻了佛堂,开始潜心念佛,不仅自己拜,还要拉着江父一起。
江父当时笑称她病急乱投医,求神拜佛若有用,世间又哪来的这么多疾苦,又拗不过妻子。只是谁也没想到,自江父江母吃斋念佛后,江父的生意都一帆风顺,江芷萝也平平安安的长到了十几岁,虽然这其中更多是人为的因素,江父足够聪明,江家对江芷萝也保护的足够好,可是江父江母觉得谁也说不好这几年到底有没有他们吃斋念佛广积善德的功劳,因此更加诚心,江芷萝从出生起,便知道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连带着她也有些耳濡目染,对佛门都要格外尊重些。
江芷萝是在母亲那里听说的这些往事,原本只是当个趣事说来听,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当她来到京都城,听说护国寺的香火最旺,所以想来给父母求道平安符,却在门口遇到了空大师。
当时只是打了个照面,了空大师突然望着她念了一声佛号:“小姐身上佛光更甚,看样子这些年令尊令堂应当替小姐积了不少的善缘。”
江芷萝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当年那个和尚,笑着回了句:“大师是想说我同佛有缘,要劝我也斩断尘缘剃度出家吗?”
原本是一句戏言,熟料了空大师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小姐与我佛确实有缘,可却不是我佛门中人,小姐尘缘满身,此生注定为红尘中人,佛门能帮助小姐度过劫难,却终是不能彻底彻底化解,小姐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冲破束缚,方能翱翔九天。”
江芷萝那时候才把这位德高望重的了空大师和母亲口中被打的鼻青脸肿还念着哦弥陀佛的傻和尚对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