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幽深古色的宫殿中,一面相讨喜的小太监掌着灯领着一位面色沉静的公子在青石砖铺就的幽深小径上穿行。
“温公子,请随咱家这边来。”小太监借着灯笼的光芒偷偷瞧着一旁这位才名满京城的庭兰公子,如墨一般的长发被一无暇的玉冠束的一丝不苟,皮肤雪白,眼瞳黑而沉静,昏暗的灯光下长睫于如玉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似凡人。
小太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这位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处置他一个低贱的阉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沉默间,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桂殿兰宫之前。
此处并非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勤政殿,虽也十分宏伟华丽,但清冷至极,毫无人气,甚至连牌匾都已摘去。
温庭兰不知道上面那位突然召见他来此是何意,但,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九死不悔。
到了宫殿前,小太监便识趣退下,早已等候在古铜大门外的陈公公笑着迎上来,“温公子,这夜深露重的,下面的人真是不长眼色,也不知道给您披件衣服,快随奴婢进去暖暖身子。”
说完,便领着他到了前殿,并殷勤备至地为他打开了眼前这扇古朴木门。
陈公公在皇帝跟前已经服侍了近十年,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今却对一个年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态度如此郑重,一些随侍在旁的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心里立刻有了数。
而被奉承的对象温玠,温庭兰神色却始终如常,至始至终没有丝毫波澜,只虚虚向陈公公一礼:“劳烦了。”
却不知,陈公公在心里对这位温公子的态度又更慎重了些,只觉得他果不出外人所赞,绝非池中之物。
殿内燃烧着比金子还贵的红罗炭,左右两端的摆架上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桌案与小几后置一紫檀百宝屏风,图样却不是常见的花开富贵抑或龙凤呈祥,反而是一稚子嬉闹图。
温庭兰进门后并不如何张望,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垂下了目光,静候于案前。
约莫过了盏茶的时间,屏风内终于传来男子威严的声音:“朕还未恭喜庭兰连中五元。”
此人便是当今皇帝,贞元帝,姬衡。
温庭兰淡然道:“陛下心系朝政大事,不足为区区劳心。”
上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庭兰过谦了,若是连中五元的人才朕都不注意,那朕的大晋可真是没有人才了。只是,庭兰可有信心拿下这六元。”
春闱过后便是殿试了,殿试乃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这第六元,便是新科状元了。皇帝此刻如此一问,倒像是别有深意。
温庭兰却仿佛听不懂皇帝的意思,语气并无半分波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哈哈哈,好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有些人也能如庭兰这般想,朕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啊。”
温庭兰并不好奇贞元帝口中惹他心烦的那些人是谁,而姬衡也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他话题一转,“庭兰才学冠玉京,可知此处是何地?”
宫中女眷众多,然而此处离后宫还有些距离,且屋中器件似乎均为稚子准备。皇帝如今正当壮年,膝下子女也不少,可幼年的皇子公主大多养在母亲身边,而成年的则都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抑或封地。如此看来,倒真让人猜不透了。
温庭兰也好似不知,剑眉微皱,双手笼入袖中略施一礼:“庭兰愚钝,还望陛下解惑。”
听得他的回复,屏风后面的人沉默许久,半晌才叹道:“庭兰不知也是正常,此处乃是先皇还在时御赐给先太子之女,朕那早夭的侄女的神霄宫。”
“而对神霄郡主,想必庭兰不陌生吧。”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神霄郡主,姬钰。先太子与太子妃唯一的女儿,先帝最宠爱的孙女,这世上如珠似宝的存在,却死在了十三年前东宫事变的那一晚。
那一日,先帝病重,于临终前宣先太子姬瑾入宫侍疾,然先太子因先前先帝废太子一举,怀恨在心,勾结玉京守卫兵意欲逼宫篡位。
当晚,守卫兵围了宫城,幸而先帝早已将传国玉玺交予先皇后保管,而先皇后率禁军负隅顽抗,直到当时本该调任岭南的信王姬衡于半路收到消息,仅带领五百轻骑便毅然返京,同时引兵津署,于玉京展开一场血战,终于将废太子就地正法。
只是先帝本就是强弩之末,遭此一变后彻底驾崩。而大晋一日不可无君,先皇后在诸位大臣连着三日的进谏下终于下达诏书,传帝位于信王姬衡。
至于废太子,虽犯下谋逆大罪,然念其毕竟是皇室血脉,仍葬于皇陵,且不追究其妻女之罪。
只是……东宫事变当夜,作为风暴的源头,太子府自然也被殃及,待一切平定之时,府内只剩烧焦的骸骨累累了。而在这断壁残垣中一副属于幼童的骨架,想必就是那位生前受尽恩宠的神霄郡主了。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温庭兰面对上首充满压迫力的话语,终于露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个表情,那是夜昙般倏忽而逝的微笑,“吾与神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便是了,朕听闻庭兰与神霄还曾有过婚约在身。若是神霄还在,想必你二人也定成一对神仙眷侣。”
温庭兰此时脸上的表情已再次淡下,好似刚刚的笑意只是错觉。“不过家母一句玩笑话罢了,如今斯人已去,何况郡主去时尚且垂髫,庭兰不敢当真。”
“哦?”听他如此想法,姬衡玩味道:“若是神霄还在这世上呢?”
温庭兰骤然抬起头来:“神霄郡主仙骸已入皇陵,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朕近日偶然听闻江南一带出现了横波剑的踪迹,持剑者乃一十七八岁的少女。你我均知,横波剑曾是先太子妃江映雪之剑,而江映雪为助先太子成事,在东宫事变那一夜被朕亲自率人围杀于金銮殿前。而朕记得清清楚楚,她当时所用之剑并非山水双刃中的横波剑。”
“庭兰你猜,江映雪是将剑交予了何人呢?”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而她既可将剑交给此人,那托孤又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沉重的寂静顿时在整个殿内铺开,落针可闻。
良久的沉默后,就在皇帝也以为温庭兰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盯着屏风看不见的人影一字一句道:“神霄已去,陛下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有庭兰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神霄郡主自然是已魂归九天,若有宵小胆敢借郡主之名生事,相信不等朕出手,庭兰也会替神霄处理的吧。”
温庭兰再度垂首:“是。”
“不早了,朕也就不留庭兰了。陈平,送客。”
自进门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立于门旁的陈公公闻言赶紧小碎步走上前来,弯腰恭敬道:“温公子,请。”
待温庭兰走后,屏风后的人却并无离开的意思,端坐于一矮几前把玩着一把金玉相嵌的长命锁。
直到一阵窗户的吱呀声响起,一黑衣蒙面人恭敬地单膝跪下:“禀告陛下,属下并未发生什么异样,温公子出宫后便朝着回府的方向去了。”
这时,一直匿于殿内房梁上的另一暗卫也轻飘飘落下,“属下观温公子神色并非像是知情横波剑出世的消息。”
姬衡听完他们的陈述却是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叹口气:“温玠是把好刀,只是太难掌控了些。”
他站起身来,将手上把玩的长命锁随手扔进榻边一箱笼中,“有时候我还真羡慕我那短命的太子长兄,他唾手可得的一切我却要百般筹谋。不过,”他推开门,外殿候着的内侍见是陛下都连忙跪下行礼。
“终究是朕坐上了这个位置。”
自几年前温家大爷和主母回了株洲老家后,温府是愈发冷清,此时此刻,只有老爷子屋里的灯还亮着。温庭兰回到自己的怡然居后不久,便有一小厮前来,说是老爷子喊他过去。
书房中,一眉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笔勾勒着一副千里江山图,温庭兰上前接过随侍在旁的丫鬟手中的墨盒,无声示意他们都退下,便敛息静候于一旁。
听到了关门的轻微动静,老者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一旁安静的孙子,和蔼的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玠儿来了,怎么也不作声?”
“祖父难得有此雅兴,怎好搅扰?”
“你呀,”老者,也就是温庭兰的祖父,前阁老温钺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叹声道:“就是太知礼了些。”
他放下手中狼毫,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净手,招呼着温庭兰坐下用茶:“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所为何事?总不会是要给你内定一个状元吧?”
看着祖父脸上促狭的笑意,温庭兰颇有些无奈:“陛下此番是为试探我的立场。”
“哦?”温钺神色间有些惊奇:“姬衡他居然也敢用我们温家人?”
温庭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道:“郡主她,很有可能要回京了。”
皇帝姬衡的兄弟也有不少,册封的郡主也有不少,可他二人心知肚明,这里的郡主是何人。
“不可!”刚刚还一副气定神闲,连自己唯一的孙子大晚上被皇帝叫走都不曾皱过一丝眉头的温钺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道:“贤王已请旨回京述职,陛下必定会有所动作。这段时间京城不会太平,郡主万万不可此时入京。”
温庭兰却是轻轻吹了吹手中茶盏逸出的热气,抿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若贤王是先收到了郡主的消息呢?”
刚刚还横眉的老者闻言一怔,随即好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颓然坐下:“郡主这又是何苦呀。”
温庭兰继续道:“目前局势还不甚明朗,从陛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江南一道出现了横波剑的踪影,此人究竟是不是郡主,又是否要向玉京来,都尚未可知。”
“但是,”他眉目一凛:“若此人并非郡主,陛下应当不会打草惊蛇,所以依庭兰之见,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所料不错,”从刚刚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温钺再度坐了下来,“陛下这些年与江湖关系紧密,未尝没有搜寻郡主下落的意思。”
“只是,”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映出烛光点点:“当年那场烧尽了太子府上几十余口人的大火,还是烧不掉我们这位陛下的疑心啊。”
温庭兰也不由想起那场大火,因太子与温家素来交好,故而太子当年出宫建府时便选了与温府相邻的一处宅子。
东宫事变那夜,尚且七八岁的他便感觉到阖府上下表情皆是十分紧张肃穆。他心下有些不安,立马跑去父亲的书房想问问父亲,却在书房门口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祖父仿佛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话:“殿下下令,在他出宫前所有人不可轻举妄动,你这是想害的殿下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吗?”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只知道太子府出事了,当下便想顺着两家相接的一处矮墙爬过去。
然而,他刚刚扒上太子府的墙头,便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他回过头去,是额头上还在汩汩流血的父亲。
他下意识想要蹬开父亲的束缚,却被一股向上的推力送了一把。当他一脸疑惑地稳稳坐在墙头时,却见父亲朝他一笑:“去吧。”
说完,父亲便扭头走了。他那一刻突然觉得,父亲原本巍峨坚定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彷徨无助。
而他落地的动静立刻吸引来太子府的管家刘叔的注意,刘叔循着动静出来看,一见是他先是舒了一口气,又立马变了脸色:“小公子,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您现在可得赶紧回去。”
他抿着嘴:“我要见郡主,我有事要告诉她。”
刘叔叹了口气:“郡主现在在夫人房里呢,让她和夫人再多待一会吧。”
“郡主要走了吗?她要去哪?”他不再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急切问道。
刘叔却是摸了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只是这笑容中的悲伤如何也难以掩饰。
他好像也被这种悲伤感染了,语气也低沉了许多:“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刘叔继续笑道:“我们啊,都已经做好觉悟了。”说完,不顾他的挣扎便把他送回了墙头,“您今晚回去好生歇息一夜,等到明天,这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温府那一天没有黑夜,只有满天火光照亮的另一种白昼。
太子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而从此之后温玠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会教他翻墙钻狗洞的小姑娘。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温庭兰如霜的眉眼也染上些许疲惫:“无论郡主如何想法,我近些日子会让常盛在城门口守着,尽量拦一拦。”
温钺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心疼自己的孙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温庭兰却黯然:“可太子旧部依然凋零至此,甚至护不住郡主的身份。”
温钺比他倒是通透:“若神霄的死可以为旧部换来一丝喘息之机,也未尝不是保护郡主啊。”
玉京并不临江,横波从常州乘水路到了中州地界,只得换为陆路。然她并不会骑马,总不能这样走到玉京去,恰好当地一支镖局要护送一队行商前往玉京,
那商队的队长见她一个小女孩还是个哑巴,让交了二两银子后便同意带上她了。
此刻,横波便随着商队里的女眷一起坐在一辆马车中,车里除她还另有一位老妪,一妇人并一十岁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唤那妇人为娘亲,母女俩却都唤那老妪为婆婆。令横波意外的是,那婆婆竟与她一样,也是个哑巴。
那妇人健谈,她家中一表亲此次春闱考中了贡士,正好家里想来玉京做点生意,也可以彼此照应。
她看横波一个丫头孤苦无依,心下怜惜,热情地拿出糕点让她女儿和横波一起去吃。
横波面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突如其来的好意实在难以招架,讷讷地在一旁端坐着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鸡崽。
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婆婆与她比划道:“这一路去玉京少说还有十来天,小姑娘不必拘束。你喊她沈姨,唤我绿婆婆便是。至于这个小丫头片子,她叫二狗。”
那小丫头似是看得懂手语,在绿婆婆说起她时,偷偷翻了个白眼但却并不敢反驳。
虽已到了中州,然玉京处于中州最北,且这一行人是为买卖,马车后面还拉着几大箱的药材,自不可能夜以继日地赶路,中途还得找地方躲雨,以免药材被淋湿。所以绿婆婆说的十来日其实已经算是往保守了估计的。
横波想到此也不由得自如了一些,甚至还没过几日便与这马车上几人熟悉了,尤其是这个名叫二狗的丫头,起因是,她发现了横波身上带的剑,而她正好有一个仗剑走天涯顺带锄奸惩恶的梦想……
而在与二狗混熟之后横波才知,她今年居然已经虚岁十四了。
看着横波眼中的不可思议,二狗气哼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看你也不过刚刚及笄的样子。”
只是让横波略显奇怪的是,平常百姓在见到武林中人时多少会显得有些避让,可这马车上的人却只当稀松平常,只有二狗多惊奇了一阵,沈姨和绿婆婆则是面色都未变一下,而二狗实际上也只是因为想和她学剑。
但是沈姨和绿婆婆的以诚相待又让横波觉得自己是多想了,或许是二者多年行商,见过的武林中人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吧。
几人在这马车上晃晃悠悠之时,玉京某一处荒凉萧瑟的宅子里,一脸苦相的黑风正在默默收拾着庭院里疯长的杂草,而一处已经被清出来的地方则放上了一黄花梨材质的摇椅,其上,一着雪青色云缎长袍的风流公子正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缠绕于指尖的一缕乌发。
午后阳光下的他惬意地眯缝着一对缱绻生光的眼睛,慵懒的仿若一只惬意极了的狸奴。
黑风看着这一幕越看越生气,真不知公子为何放着玉京城里大把的买了就能住的宅子不要,偏偏要选这么一处破败的居处,他们阁里难道还缺这点银子不成?
而且,这也就罢了,还非要在别人干活的时候躺在人家面前潇洒,真该让那些天天夸着“沈兄真是君子如玉啊。”的人来看看自家公子私底下到底是什么德行。
“黑风,我听到你在骂我了。”躺椅上的人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就这么背对着他冷不丁道。
至于被声讨的黑风……黑风不理他,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这几日辛苦你了,等过几天绿婆婆来了,你我都可以轻松了。”
绿婆婆乃是从沈归棠幼年起便一直在身边照料他之人,极擅长药理,因常年着绿色衣裳又被称为绿罗裳,与黑风、白云以及红胭脂并为四大护法。
黑风却并不因他的话而高兴,他们四大护法间关系实在寻常,且绿婆婆行事全凭心情,他生怕哪日一不留神得罪她,第二天便被毒死了。
况且,“绿婆婆此行不是还有任务?”
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作者解释一下皇帝和温庭兰的这段机锋,皇帝其实不在意横波是否活着,但是姬钰必须已经死了,因为姬钰这个身份才是对他最有威胁的。所以他这里其实就是以横波为砝码,逼迫温庭兰承认姬钰已经死了,至于为什么对象是温庭兰,这里就不剧透了。
PS:达到20收藏的5000字加更已送上,祝小天使们圣诞节快乐!
小作者再来一个小目标:达到50收藏再来5000字加更。奥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