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星期二。
从五月开始,广玉兰树便进入花期。时至六月,学校外围的广玉兰悉数盛开。放眼望去,每一株广玉兰上都有大团的白色花朵点缀。相比之下,间种在一旁的五角枫就青绿得有些单调了。
可是盛极必衰,六月一过花期也就结束了,那时候广玉兰花会相继凋零直到只剩下叶子。到了秋天,就是五角枫展示自我的时节了。站在走廊的窗前,关月青望着下面的植物,大脑却停不下思考。
今天早晨她已经和柴原通过话了。得到对方应允后,她去传达室借来了钥匙,又前往实验楼将贴在休息室门上的封条撕了下来。
现在是下午的倒数第二节课,要做的就只有耐心地等待了。
回到办公室的座位,关月青尽量让心情平静下来。前天晚上与肖馨道别后回到家中,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联系柴原,但想到刑侦部门可能已经下班,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到了昨天柴原终于打来了电话,虽然早有预感,可当心里猜测的那件事被证实时,关月青依然不敢相信。
翻开的教材平放在桌子正中,关月青心思却仍然不在课本上。坐在旁边的周蓓正安静地看着文学期刊。最近,她很少主动搭话。这样最好,希望今后也不要凑上来问这问那。
始终难以集中精神看书,外界的一点儿动静都会让自己分心,一股烦躁的心情正在体内横冲直撞。明明已经有所准备,还是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以前的自己总是临危不乱,现在镇定自若的力量到哪儿去了呢?
关月青又确认了一遍时间,还有五分钟就要下课了,那么该做点儿什么呢,打发时间也好,或是平复纷乱的心情也好,总之应该找点儿事情做。
想到这儿,关月青更加迷惑。刚才还盼着时间快点儿过去的自己现在竟然因为下课的临近而陷入紧张。
毫无预兆,走廊上方响起了下课铃声。过了一会儿,外面渐渐变得吵闹起来,几个老师先后进了办公室。大概是拖堂了,三四分钟后,魏立行才夹着课本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关月青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桌子,铃声再次响起时,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人。魏立行此时一定正在位子上忙着什么。他最后一节没有课,关月青已经事先确认过了。
关月青悄悄站起来,轻轻走到魏立行身边,小声说:“出来一下好吗?”
带着疑问和好奇,魏立行跟了出来。在走廊里,关月青的声音很轻。“有件事情想和你说,我们换个地方。”
魏立行不假思索地跟在关月青后面,两人穿过空中回廊一直来到实验楼。
“来这边干什么?”魏立行站在入口处问。
“这里安静。”关月青回过头说,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两人上到五楼,关月青用钥匙打开了教师休息室的门,她回过头说:“进来吧。”
“这里,你不怕啊。”魏立行走进房间,四下看了看,房间里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
“有什么好怕的,空房间而已。”
魏立行问:“门上的封条呢?”
“已经揭下了。”
“什么时候,警察又来过了?”
“今天上午。”关月青关上门,走到沙发前面,在灰色的扶手椅上坐下。
“找我什么事儿?”
关月青两手插进牛仔裤口袋,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昔日同学。终于到了这一刻,现在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好热啊,打开电扇吧。”
“不用了,一点儿都不热。”
“还是打开吧,这里挺闷的。”关月青扬起下巴,朝电扇的方向点了一下。然而魏立行并不理会,他走到窗边,拉起百叶窗帘,推开悬窗。“实验楼本身就荫凉,让空气流动起来就好了。”
其实,房间里并不是特别热,打开窗子也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
关月青抬头望着魏立行的脸,调整好情绪,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杀人?”
“对。”
“我杀谁了?”魏立行平静地反问。
“张睿斯。”
“怎么可能!她是自杀。”魏立行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要否认吗?”
“我不能承认没有的事儿。”
关月青一言不发直视着魏立行,仿佛是无声的逼问。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填满整个房间。
“警察认为不是自杀。”
魏立行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是那个柴原说的?”
关月青坦率地承认了。
“所以你认为凶手是我,还是警察认为凶手是我?”
“不是你吗?”
魏立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要玩侦探游戏的话就到此为止,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回去吧。”
“你不打算说吗?回去干什么,咱们俩都没有课。”
“那是自杀,我说过了。”
似乎是失去耐心,魏立行转过身,准备开门走人。
“等等!”关月青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你坚称那是自杀,但是也有他杀的可能,要听听吗?”
魏立行停下开门的动作,转过身警觉地看着她。关月青站在那里双拳紧握,脸上绷紧的肌肉看上去比刚才更严肃了。
“说说看。”
“事发那天下午四点,我提前下课,再次上课是四点十五分。这时候张睿斯没有回来,也就是说她在这十五分钟内的某个时间点进入了休息室。所以,嫌疑人也是在下课时间前往房间,将其杀害后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的。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嫌疑人用线穿过钥匙环,再折成双股线穿过张睿斯衣服口袋,到了外面锁好门,快速把线倒回来,这时候钥匙就被牵引着从门缝底下穿过,一路送到口袋里了,密室就完成了。”
一口气讲完,关月青目光锐利地盯着魏立行,期待他的反应。
“那线呢?”
“钥匙进入口袋后,换成单股的收回来。”
“真麻烦,这么费时间就不怕被抓到吗?”
“可惜就是没有目击者。”
“你想说凶手太幸运吗?”
“我想说你有时间做这些。”
“我一直在上课,没时间做这些。”
“下课的时候你也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还帮我把离心机拿到了实验室。”
“可是像你说的,在下课时间内杀人,还要布置成密室,而且得在门外收线,嫌疑人必须要冒着随时暴露的风险。不要说是我,以那天上课的情况看,没人具备犯罪的条件。也就是说你的推理不成立,这是自杀。”
“不,推理不成立就说明推理本身存在错误,不等于彻底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你知道吗,在那种情况下杀人,只要一有机会离开现场,逃离才是明智的做法,站在门外收线和自杀没有什么区别。”
“这话我同意。”
“那就没问题了,清醒点儿,我们回去吧。”魏立行再一次表现出去意。
“我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关月青态度坚决。
“你有推翻自杀的证据吗?”
“警察认为现场有不合理的地方,自杀的人一般不会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关月青不打算继续隐瞒调查信息了。
“一般?”魏立行反问。
“是的。”虽然回答得简单,可关月青没有退让的意思。
“那么严谨地说,有的人就是会在自杀前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这个细节并没有绝对的说服力。”
“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
望着眼前严肃的脸庞,魏立行不禁笑了出来。“你是要承认这是自杀了?”
“那不可能。说真的,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无论怎样都是无解的。所以我决定放弃。然后,我发现那天还有另一件事情很奇怪。”
“是什么?”魏立行双手插进裤袋,不解地问。
关月青坐回沙发扶手,说:“那天中午我手机电量不足,你帮我拿到药品存放室充电,这是实验课开始前的事情。后来我们发现了张睿斯的尸体,我立即去取回手机急救,之后也是我报的警。我们接受完调查,我在回家的路上给肖馨挂了一通电话,话没说几句就因为电量不足中断了。鉴于那天下午电路跳闸,你觉得实际充电时间应该是多久?”
“这我怎么知道。”魏立行单手插在腰间,站得笔直。
“估计一下也该有个数儿,应该没多久。”
“也许吧,我不知道。”
“但具体是多长时间呢,我很想知道。你去充电时电路还没有问题对吧,连接的时候手机有反应?”
“嗯。”
“急救和报警的电话都很短,一分钟都不到,和肖馨的也是。三次通话加起来不会消耗多少电量,从接上电源到被我拿走,中间有将近两节课的时间,却连三个电话都支撑不住。你运气真是不好,八成是你刚从存放室出来电路就出问题了。”
“这么说我运气确实是太差了。”魏立行语气轻松地说。
“别人说也就算了,自己怎么能轻易就承认呢。实际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一开始就是断电的状态。”
“你是说我骗你了?”
“有可能。”
魏立行冷眼看着她。“不要以为别人对你有好感就可以随便怀疑,我不需要为这种小事儿骗你。”
“我也希望你没有。为这种小事儿说谎确实不值得,实际上谎言也不是为此而生的。”
“什么意思?”
“虽说下午没有谁拥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可是很多人都离开过实验室。比如我们两个就一起去检查了电路。”
魏立行不再说话,房间里好像比刚才更安静了。
“还是把电扇打开吧。”关月青再次要求,“太热了。”
“开着窗户就可以,根本不热。”魏立行强忍住不耐烦。
关月青并不理会,站起来直奔电扇走去,但立即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
“电扇是坏的。”
“什么时候坏的?”关月青转过身,“我记得张睿斯死前一天的实验课上你还建议我把电扇拿到实验室用,怎么坏了呢?”
“就是出事那天,上课前我想拿过去的,结果发现坏了。”
“那⋯⋯好吧。”
手上感觉不到向前冲的劲头,魏立行松开了她的胳膊。
“还是再试试吧,万一好了呢。”
仿佛就是为了摆脱阻挠一样,关月青大跨步地疾奔过去,等魏立行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蹲下按动了电扇开关。
三片扇叶越转越快,传出了一阵清晰的风声。
魏立行看着眼前的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还能用啊,那就开着好了。”关月青又坐回沙发扶手上。
魏立行站在原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电扇,不知该说什么好。
“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凶手不能在下课时间内完成杀人和布置密室,那就分开做好了。杀完人,用线穿过钥匙环,变成双股线穿过口袋里的布,一直延伸到电扇那里,固定在电机轴上。做好这些,只要趁没人时来到门外,用钥匙锁好门,再从门缝底下扔到房间内,剩下的只要等我发现停电,再借查看电路的时候拨回电闸就可以了,转动的电机轴会自动完成密室。”
在看到断发随着水流消失于下水口时,关月青便恍然大悟。
“你是说靠电机转动?”
“是的,电机卷起线的过程钥匙就会被线牵引到口袋里。这样就不需要人守在现场外面了。”
魏立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在窗台边上,看着被夕阳照射的一片小楼,说:“令人惊叹的想象力,可惜这个推理还是存在漏洞。电扇可以把钥匙拉进口袋,可把线一点儿一点儿收回来却要换成单股的。这种工作人能完成,机器是绝对办不到的。”
“说到点儿上了。那么,如果再加个小装置就行得通了。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这分明是只有你才会使用的道具。”
关月青从口袋里抽出右手,伸到前面,摊开手掌。手心正中是一个硬币大小的细纸绳。
“线是不能直接穿过钥匙环的,否则张睿斯身体的重量会把电扇拉到沙发那边,然而只要加个纸环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钥匙到了口袋里,电机轴继续转动,等到再也拉不动的时候,纸环一定会被割断,双股线直接被卷在电机上。而口袋里有碎纸屑就再正常不过了,很难引起别人注意。”
昨天上午,柴原前往刑侦办公室查看张睿斯的衣物,然而由于是无人认领物品,已经被同事以废弃物品处理了。虽然关月青在电话中始终不愿说明情况,可是柴原凭借直觉还是认为应该作为重要物证进行调查。问清废弃物品的去处后,柴原就立即前往存放处,只要还没被焚烧处理,多花些时间就能找回来。最终,柴原在几箱子等待处理的衣物中找到了张睿斯的校服。如关月青所说,柴原在口袋里发现了碎纸屑。
“就算这个方法可行好了,可为什么我就是凶手?也有可能是凶手利用我们去合上了电闸,甚至也有可能是你利用了我。”
“不会是我。在发现电闸断开之前我一直在实验室,下课都没离开过。这一点我的学生可以为我做证。”
“不排除有共犯。”
关月青赞许似的点点头。“这场谋杀做得非常完美,你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比如那些蜜蜂就是为了分散别人注意,掩盖电机转动的蜂鸣声的。我一开始真的被骗过去了,虽然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但是也没多想。后来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因为蜜蜂不停地飞,振翅声听上去也会忽近忽远,然而有一个固定的声源始终能稳定地发出声音。后来是你把蜜蜂赶出去的,趁我去拿手机时?”
“这个我们以前就说过,是我赶出去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会有蜜蜂。”
“电扇也是趁我出去时关掉的吧?”
“我和你说不通。”
“你何苦呢,刚才你几次阻止我开电扇的做法就足以证明你是凶手。”
“我说过了,电扇是坏的。”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关月青继续说,“因为电扇并没有坏,可也不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提前动了手脚,把扇叶和电机轴分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那天我们进入休息室时,电扇看起来是静止的了。你就是害怕被我发现才阻止我的,可是你负隅顽抗的样子并不好看。”
“这些只是你的想象。”
“电扇上一定有你的指纹。”
房间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落地扇送出的凉风在两人小腿上来回扫过,墙壁上金黄色的阳光正是耀眼的时候。
“你说过的,人不能编织命运,你用谎言编织的假象已经让你进退维谷了。”
过了好久,魏立行才开口。“你把电扇修好了?”
“和别的楼层的调换了一下。这么重要的物证我不会随便碰的。”
早上,关月青一个人来到休息室,仔细检查了电扇的结构,扇叶部分看似是通过一根轴承与电机连接,实际上那只是一根带孔的空心管。真正的电机轴被藏在了里面,一旦通电,细线就会通过预留的孔收回到里面。因为孔是朝下的,外表看来毫无异样。
“哪间?”
“鉴于你敢做不敢当的表现,我不想说。”
魏立行只是嗤笑了一声。“你准备告诉警察吗?”
“恐怕警察已经怀疑你了。柴原问过我教研会的事情,还问我韩立洋死那天你去了哪里。”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这是实话。”
魏立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窗外的景色已经不能再吸引他。他走到房间中央,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茶几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那天下午,当他看到关月青想要给手机充电时就有不好的预感,然而魏立行并不准备改变计划。只要绝对避免关月青接近电源,整个计划就不会被识破。
要说有什么没把握的地方,也就是在关月青取手机报警的时候了,那时魏立行心里的确是捏了一把汗。好在混乱之中关月青并没有在意电量,这更加增强了魏立行的信心。
“你那种纸环是不行的,那是打结做出来的纸环,割断后要是绳结还在会惹人注意的。”魏立行平静地说道,“在韧性强的纸上穿个洞,直接捻成纸环,折起来绕过钥匙环再穿过线。这样可以割成两段,看起来会很自然。当然,做之前还要反复试验几次。”
“这算是承认了吗?”
“我原以为放在张睿斯手里的花瓣会露出破绽,没想到你直接就识破了。”
虽然最重要的机关留在现场无法收回,但魏立行并不认为警察会发现其中的奥妙。相反,在之后的几天里,让他惴惴不安的是放在张睿斯手心的花瓣。在他看来那才是现场多余又显眼的东西。
魏立行身体歪向一边,始终回避着关月青的视线。
“为什么杀人,尸检结果说张睿斯怀孕了,孩子是你的吗?”
“嗯。”
“竟然真的是你!”
“看来你早就猜到了。”
“把孩子打掉不行吗?”
“本来已经商量好等到暑假就去医院,可是进入五月后,张睿斯开始变得异常敏感,情绪也很不稳定,希望我时刻陪着她,对我日常接触的异性都抱有敌意。你也看见她是怎么对你的了。一开始我安慰她,她还能听进去。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我就永远不会离开她了。”
“所以你就——”
“我不能答应这种要求,而且一旦放假我连见她都很难,那样一切都会失控。”
“天哪⋯⋯”关月青似乎全明白了。
“她下课去休息室干什么?你怎么下的毒?”
“提前在茶几上留了她爱吃的一种夹心巧克力,告诉她下课后在那里等我就行了。以她的习惯,一定会先吃掉糖的。毒药就在里面。”
“氰化物呢,你怎么弄到的?”
“只要花点儿钱还是能买到的。”
听魏立行平静地叙述杀人过程,关月青感到不寒而栗。
“门是你打开的?”
“是。”
“但是我想不明白,后来你是怎么进去的,下课时间不怕被发现吗?”
“拿到离心机后,我是先去了休息室,再去的你那里。”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想过后果吗?如果这时候你被看到就完了。”
“隔着玻璃能看到右翼走廊的情况,我人在左翼,当然也把学生的行动都看在眼里。”魏立行说,“我往回走时,只有你班上的学生在外面活动,很好掌握时间的。”
关月青不禁转头向窗外望去,在她的位置也能看到左翼的走廊,她不得不佩服这种大胆的行动。
“韩立洋知道了你们的事?”
“这是你调查出来的?”
“既然警察问了韩立洋死那天你的行动,除了这种情况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是他自找的。他居然威胁我给他申请高考加分的资格。异想天开,他根本不够条件。”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跟踪过张睿斯,看见我们一起进了医院。”
“过分。”关月青低声咕哝。
那是在五月的第一个周六,虽然已经用过试纸,可为了期望中的“万一”,魏立行还是带着张睿斯去医院确认。
“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吗?”
魏立行沉默地点点头。
那天,魏立行以谈判的名义约韩立洋放学后在天台见面,对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然后你一直藏在学校里?”
“天黑以后就从看台后面翻墙出去了。”
上班第一天,当自己坐在实验室窗边的时候,上面的天台正酝酿着一场谋杀。想到这,关月青内心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了。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年春天。”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还是未成年人。”
“现在的高中生心智已经很成熟了。”
“那是他们自以为是的早熟,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十多年来过着单纯的校园生活,怎么可能跟成年人相提并论。”
“是她主动的。”
“你的意思是因为女方主动,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出这种事情是吗?你不会拒绝吗?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身为老师的你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让她悬崖勒马吗!”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们拿着那么点儿薪水,却还要辛辛苦苦教育学生,付出和所得根本不平衡。难道让他们给老师一点儿回报就不对吗?这可比什么好成绩要实际多了。”
“别说了!”
大概是身为女性的缘故,关月青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
“你后悔吗,为你的所作所为?”
魏立行摇了摇低垂的脑袋,说:“我问过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从不想伤害谁,是他们做了与学生身份不符的事情,那么为此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也做了与教师身份不符的事情。”关月青提醒道。
“可是我从没想让事情发展到这地步。”
“别胡说了,让悲剧发生的正是你。”
“是他们让这件事开始朝坏的方向发展,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后果不堪设想。”
“你怎么变成这样。”虽然谈不上十分了解,可眼前这个人大学时并非如此。
“别这么说。你看看身边的人,大家都这样。”
“别找借口了。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是你理解不了。”魏立行望向窗外。
“我也不想理解,这件事我们没法沟通,继续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你还是准备和警察解释吧。你现在说的,我一句都不信。”
太阳已经燃烧完一天中最后的热量,不再像刚才那么灼目,房间里开始走向暗淡了。
“没有余地了吗?”
“柴原一开始要直接来见你的,我让他等到放学后,这样不会被学生看见。”关月青看看手表,“他应该已经在下面等了。”
“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把电扇装好。”
“不行。”关月青说,“你杀了两个人。”
“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上课吗?马上就要高三了,一起把升学率提高上去吧,我们的事业可以发展得更好。”
“不可能。你真的没有退路了,柴原已经都知道了。”
“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魏立行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站起来,“我下去见他。”
“我和你一起下去。”
“我不会跑的。”
“不是因为这个。等等。”关月青叫住对方,“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你说你毕业时的实验失败了,具体是什么实验内容。”
“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魏立行收回开门的手,转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只是很想知道。”
“我和你说过是基因工程方面的。”
“具体呢?”
虽然已经委托肖馨向当年推荐魏立行到研究院的老师询问过,但因为并没有直接参与项目,那位老师也知之甚少。现在,关月青决定亲自求证了。
魏立行苦笑。“别问了,这件事你不必知道。我走了。”
“不行,我想知道真相。也许过去这么多年我再提起不好,但我不想被一直骗下去。如果真的是冼驹的行为导致了实验失败,我也愿意代他道歉。”
鼓足勇气说完的这番话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魏立行缓缓转过身。
“你替他道歉?为什么你要替他,这种事情不能由别人代劳。”
“但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那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你说得对。”愧疚让关月青无法反驳。
“你是怎么知道的?”魏立行问。
“因为,那些蜜蜂发出的声音和那时是一样的。”
“这都能被你发现,不简单。”
“我并不愿意相信。”
“你不相信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真的是他⋯⋯”
即使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一刻关月青还是被一股落差感慢慢包围。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做的是荧光蛋白在昆虫体内表达的基因工程实验,但只是众多实验组中的一组,而且一开始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相比其他实验组,基因表达得太晚了,直到我们出发的前两天晚上才有几只蜜蜂发出了绿色荧光。为了继续观察,我只好把它们放在实验箱里带着一起走了。”
“但是却不见了。”
“他直接把箱子拿走了。”
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全宿舍的人一起外出,回来后魏立行才发现箱子和蜜蜂不见了。虽然四处找过,可根本没有人见到,天也已经很晚了,魏立行最终放弃了找回来的希望。
“真是对不起。”
“不用你道歉,你又没做什么。你不也被骗了吗?”
“不,我当年就该有所察觉。萤火虫的发光器在尾部,幼虫的也只在身体两侧,何况幼虫还不会飞,成虫也不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这是我疏忽大意的结果。”
所谓密室内的异样感,并非只是房间内持续的蜂鸣声,蜜蜂四处飞舞时发出的声音也让关月青觉得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尽管似曾相识,但仅仅是对声音的模糊记忆仍很难让人发现其中的联系,直到关月青看到肖馨带回的照片。
“那场面很好看吗?我都没见过。”
“很不一般,是自然与科技结合的景象。”
“那也不坏啊。”
“可是,真的对不起。”关月青再次道歉。
“算了吧,我都不去想了。”
“但是我不能。那是可以直接发光的新基因,不用紫外线照射,和已知的绿色荧光蛋白完全不同,也许是全新的发现。”
“不要轻易下结论,也有可能是蜜蜂体内还存在某种共同作用的物质才导致发光的。科学是严谨的,没有进行更深一步研究证实,仅凭表面现象就下结论太武断了。”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说了已经无所谓了。”
之前听关月青描述看萤火虫的经过,魏立行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得知真相后的愤懑仅仅持续了片刻。
“为什么?”
“不在乎了吧,读研的那些同学现在不也和我们差不多吗。每天朝九晚五,忙忙碌碌。在科研上取得进步并不意味着科学家的生活质量能提高,有些人到退休也只是个助教。”
关月青沉默不语。
“我下去了。”
“一起走吧。”
“那好。”
走在安静的实验楼中,谁都明白这段路的尽头意味着什么,尽管相对无言,可谁也没有刻意打破沉默。直到接近一楼大厅,魏立行提起了工作上的事。
“接下来可能会辛苦一段时间,我带的那些学生就拜托你了。”
“我一定会教好他们的。”
“你越来越像个老师了。”
“真的吗,我自己都没发觉。”
“是真的。”
“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