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学校附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连几分钟前逗留等人的那几个学生也骑车离开了,站在街对面便利店门外的魏立行仍不时向校门的方向张望。隔着黑色的铁栅栏,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灰白色的教学楼中款款走出。魏立行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在车流的缝隙中穿过马路,朝着学校的方向走过去。
即使跟在后面对方也没察觉,在离关月青一步之遥的身后,魏立行开口道:
“才忙完吗?”
关月青应声回头,一看是魏立行便放慢了脚步。
“刚才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学生吗?”魏立行问。
关月青挤出一个微笑。“被你说中了。”
说是关于学生的事也不尽然。因为柴原突然到访,关月青不得不和别的老师倒课。原本分散于全天的课程最终全部改在了下午,连续四个多小时的课,关月青小腿都肿了起来,放学后她在办公室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这期间当然有晚走的学生拿着习题过来请教,关月青只好耐心讲解,没想到时间一晃就过了半个多小时。
若不是担心王珺以后问起,她才不会承担起打探的工作。现在关月青竟然有些后悔了,要是没有这些杂事,她应该早就下班了。
“他们最近也开始变得积极起来了。”魏立行笑着说。
“可能是快到期末考试了吧。”
“是因为现在学的内容太难了。”
“不只是难,临近期末课程也变密集了。”
“是啊,光是下午我就上了四节课。”
说起会考,关月青更关心的是成绩:“什么时候公布结果?”
“应该这周末就能见到了。以前都是一周出成绩,会考阅卷很快的。”
其实,关月青并不是真的在意具体分数。对她来说,这次的成绩已经和会考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了,她更想通过严格的考核对学生的水平有个大概的了解。
因为下班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现在正好赶在路上最拥堵的时候,在他们一侧就是慢慢蠕动的车流。并肩走了一小段路,再往前就是关月青等车的地方了。
魏立行说:“一起吃晚饭吧。”
“嗯⋯⋯好啊。”关月青应允道。
“一起吃饭”听上去像是随口一说,可关月青心里明白,魏立行的潜台词应是:希望今晚得到你的答复。
上一次,两人从咖喱店出来的傍晚,魏立行表达了他内心对关月青的好感。看着一脸真诚的昔日同学,关月青毫无准备,她没有当即做出回应,希望能够考虑几天。
因此,今天便绝没有拒绝人家的理由了。
“吃什么好呢?”魏立行关心地问。
“还是你来决定吧。”不知为何,关月青预感魏立行早就有打算了。
“那好。”
魏立行推荐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港式茶餐厅,就是离学校有段距离。两人坐上出租车,车子开了大约四十分钟终于抵达。
“如果不是堵车的话还能快一些。”魏立行看着后面的车流说。
下了车,魏立行走在前面,前方一张不起眼的招牌下就是餐厅的大门了。一进入饭店前厅,就有看似大堂经理的年轻男人走上前来,在他的引领下两人来到餐区。
和外面低调的装饰不同,饭店内处处流露出浓郁的中式风格,令人可以感受到装潢的用心。这里差不多已经坐了四成人,大都是年轻的上班族,有少数学生模样的,总之都是年轻人。
关月青挑了一张位置相对安静的双人座,坐下后不禁再度欣赏起周围的环境来。餐区特意设计成回廊的样子,在中间位置有一块小型的鱼池,里面养着几条锦鲤。
“怎么样,很有特色吧。”魏立行稍显得意地说。
“这里设计得倒是挺用心。”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菜单。关月青只要了碗馄饨面,魏立行自己点了牛腩面,另外又加了份榴莲酥。没多久,服务员就上餐了。
“今天,”魏立行说,“那个叫柴原的警察问了我实验那天的情况。”
“我知道。他先来找的我。”
“我猜也是,不可能只问我。”
魏立行夹起一块牛腩。
“不过没什么,毕竟我一直在班里,那么多学生都能做证,他简单问了问就结束了。不过他问我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我还是挺意外的。”
被柴原如此盘问时,魏立行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针对排查嫌疑人而进行的调查。
关月青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两杯冰可乐。
“你看见了吗,可疑的人?”不知为什么,关月青也开始关心起这件事来。
“一个都没有。”
实验那天,魏立行并没有像关月青那样允许早下课,所以柴原划定的四点至四点十五分这个时间范围内,真正属于学生活动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也就是四点五分至四点十五之间的下课时间。在这期间,魏立行先是监督实验,下课后则带领学生去归还显微镜,整个过程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事。
这样的回答让柴原一度产生动摇,要将凶手作案的时间缩减至四点至四点五分的五分钟内。然而考量之前掌握的信息似乎意味着张睿斯就是自杀而死,这与柴原预期中的结果相悖。
“他是在怀疑凶手出自学生中间吗?”魏立行问。
“我哪知道,可能是吧。”
关月青想起柴原说过不能对外人泄露有关调查的谈话内容,可是转念一想,既然魏立行也是被问话的对象,保密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觉得他问问题的方式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或许是为了排除他杀的可能吧。”
“休息室是反锁着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自杀。”
关月青不置可否,低头吃着面。
“你还记得我们刚进去时屋子里有几只蜜蜂吗?”
“是有那么几只。”
“后来去哪儿了?”
“飞出去了,怎么了?”
“是你赶出去的吗?”
“当然了,咱们进去的时候我不也在往外轰吗。”
“为什么会有蜜蜂?”
“飞进去的吧。”
“蜜蜂会对尸体感兴趣?我不这么认为。”
“说不定张睿斯进去之前就在里面。”
“那她为什么不赶出去。”
“一心赴死的人不会在意外界的干扰。”
“那不见得,换作是我会更介意。”
“也许吧。”
关月青端起玻璃杯喝了口可乐。
“我总感觉那些蜜蜂不该出现在那间屋子里。”
“为什么?”
“它们不属于那里,就像是多余的事物。”
“是你多虑了。”感受到了同事忧虑的心情,魏立行立即开导。
“不,我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感受到对方的认真,魏立行也开始思考那天的事情。
“我当时也在,没觉得哪里不妥。”无论怎么看,魏立行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你觉得都很正常吗?”
“我们开门进去,屋子里的摆设都完整呈现在我们面前,没什么不正常的,所有物品各在其位。要说有不该出现的,就只有张睿斯才不属于那里。”
“这么说也对,可是⋯⋯”
“别可是了。”魏立行打消了她的念头。
“我还是觉得要有存疑精神。”
“不会是怀疑蜜蜂吧,蜜蜂是不会杀人的。”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关月青辩解道。
“那你在困扰什么?”
“没什么。”
关月青扫视了一眼别处,又开始吃馄饨。
“刚才说的只是我的主观感觉,不一定准。”
“要说怀疑,我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也许张睿斯留下了什么遗言,但是也有可能被藏起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故意追究学校的责任。”
这的确是个大胆的猜测,但是要想求证也很困难。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外人很难再找到遗书什么的,这不就成了⋯⋯”
“死无对证。”魏立行说。
“那你觉得遗书是在哪呢,张睿斯死的时候带在身上,还是家里?我觉得带在身上不可能,警察到学校后应该检查过张睿斯身上的物品。”
“那就是家里。”
“既然放在家里那又为什么选择在学校自杀?”关月青意识到新的假设带来了新的疑问。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是想表达什么。”
“是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可能答案在遗书里。”
“这样还是不能解释张睿斯的死。”
“是啊,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合理的解释。”魏立行说,“那件事你能给我答复了吗?”
像是等待已久,魏立行生硬地把话题引入今晚的主题。
“我觉得,还是不要在一起了。”关月青低着头,仿佛是在跟馄饨说话似的。
“是嘛,那好吧。”魏立行继续吃着面条。
一问一答之后谁都没有说话,但关月青心里却无法平静。这种情况最好的回答是实话实说,虽然伤害对方感情已经是在所难免了,但至少应该由自己做出解释。
“是因为冼驹吗?”过了好一会儿,魏立行才打破相对无言的局面。
“当然不是!”
终于等来机会,关月青抬起头,表情极为严肃。
“我只是好奇才问的。就算是也没关系,不必紧张。”
“是真的与他无关。我非常清楚,只有翻过那一页才能让生活继续。不是无情,只是人不能为过去的事情牵绊。决定出来工作就是因为已经调整好状态了,不然我肯定还会在家休养。”
“这么做是对的。”
“我之前说过我没事儿了,那就是说明我真的没事儿了。”关月青点了下头。
“他当初怎么追的你?”
魏立行一边张望一边喝着冰可乐,右前方的一桌人正不知为什么大笑,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冼驹啊。”
“对啊,给我讲讲吧,我挺好奇的。”
“其实也没什么。”关月青说,“你还记得咱们系大三暑假时组织的那次野外实习吗?”
“在山里的那次?”
“嗯,就是那次。”
那时正值七月,系里安排了野外实习,这对刚刚结束期末考试的一群年轻人来说正是个放松的好机会。虽然是学习任务,可能够实地接触动植物样本总好过面对课本和标本。也就是那年夏天,魏立行已经开始着手自己的毕业设计了,他记得,为了不影响实验进度,自己早早就做好了携带样本参加实习的准备。
“听说咱们要去的山里每年夏天都会有好多萤火虫,出发之前大家就非常期待。后来到了驻地我们几个女生都在晚上进林区找过,可惜连一只萤火虫的影子都没见到,大家都挺失望的。”
“然后呢?”
那次野外实习对魏立行而言印象深刻,至今他还记得几天的调查中都采集到了什么样本,然而同一件事听别人从不同角度讲述,他也有点儿听得入迷了。
“后来一连几天都没发现萤火虫,我们也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加上白天还要观察动植物,做记录什么的,萤火虫的事也没人再去关心了。”
“‘我们’是指你和别的女生吗?”
“我们班的几个。”
“你们晚上进林区胆子真是不小。”
“人多就不在乎了。”
“没遇上什么毒虫吧?”
“岂止!”回忆往事显然触及了关月青的兴奋点,她忽然来了精神,“为了不惊到那些小虫子,我们连手电都没带,只靠手机屏幕的光摸着黑走。第一天晚上还忘记带驱蚊水,被咬了一身的包。”
“没迷路回不来就是万幸。”
“我们白天做了记号。”关月青稍显得意。
“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魏立行催促着。
“实习第十天的晚上,冼驹约我出去,说是要送我礼物,我问是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说就让我跟着他往林子里走。走了好远,忽然看见前面黑暗中有绿色的光在移动,等到走过去时才看清是几十只萤火虫正在空中飞。”
“萤火虫?”
“嗯。”关月青说,“有几十只,你能想象吗?”
“有那么多吗?”
“应该更多,几十只只是在眼前的,远处和天上也有。”
“天上?”
“也就树梢那么高。”
那天晚上,关月青跟着冼驹已经走出驻地好远,树林里漆黑一片,黑暗中绿色的光飘忽不定,飞虫聚集的地方隐约映出了树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梦幻画面令关月青难以忘怀。
“萤火虫是哪里来的?”
“他捉的。”
“在哪儿捉的,捉了这么多?”
“应该就是附近。”
“可是如果附近有你们不早就看到了吗?”
“所以后来我想我们之所以没看见应该是被他捉去了。”
“他告诉你的?”
“好像是。”
其实关于萤火虫的事关月青也不是非常了解,当时自己太兴奋,根本顾不上问这问那。别说问了,明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后来他又提起过这件事吗?”
“没有。”
“原来如此。”
魏立行失神地盯着桌子,像是陷入了沉思。
“然后呢,你答应做他女朋友了?”
“本来就很聊得来,只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为了让我高兴愿意去捉萤火虫的确让我很感动,他这么用心我觉得可以交往着试试。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时隔多年,再度回味这些恋爱中的事,关月青的语气里也依然浸透着可爱的气息。
“明白了。”魏立行说,“那后来呢,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车祸,我也在场。”
“你不要紧吧,没听你说起过。”
“我觉得没什么值得提的。”
“所以你才在家休养?”
“其实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恢复了,就是精神上一直不太好。”
“严重吗?”
“就是一时接受不了他去世的事。就算是知道事实无法改变,可是心理上就是不愿意接受。整天恍恍惚惚的,不停地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这种事儿。就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儿,越陷越深,好像钻进了死胡同,走不出去也不愿回头。”
一味沉迷过往,不敢面对现实,那时候的关月青是陷入了无法自救的困境。
“当时是他在开车?”
“我们本来是要出去玩儿的,但是被撞了。”
“是侧撞?”魏立行问。
关月青点了点头。魏立行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难为你了。”
“已经没事了。”
魏立行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到嘴里。时间太久,汤凉了,面也坨了,口感变差了很多。
“遭遇不幸时人总是本能地问为什么是自己,我失去研究生资格的时候也是。”
“你那只是运气不好。”
“有什么区别吗,难道你运气好?”
“我不是这意思。”
“你是在安慰我?不用。过去那么多年,我也一样不会介意了。”
关月青只是不希望同学用自己的遭遇安慰别人,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
“要说都是命中注定也不科学,可是最后把一切归结于运气的话好歹接受起来比较容易。”
“哪有什么命中注定。人总是把无力改变的事情说成是命中注定,这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做法。”魏立行说得有些激动,“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拼尽全力才对,这样万一失败的话也好说是运气不佳造成的。可惜大多数情况人们根本就没努力到那个程度吧,因为自身的各种疏忽大意才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啊?”
“不是吗?”
“这⋯⋯”
“我现在就觉得是。”
话题已经是越偏越远了,关月青并不能理解魏立行说话的意思,但还是听得出他正因为不能追求自己而懊恼。既然说什么都不能安抚对方的心情,自己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赶紧闭上嘴。
但是不管怎样,关月青并不为直截了当地拒绝感到后悔。这种事还是快刀斩乱麻为上,如果抱着“还能做朋友”的态度继续给对方传递好感,万一被会错意将来更麻烦。
就算表面看上去若无其事,可是遭到心仪的人拒绝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也许说起以前的事情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该回避魏立行的问题。明明是自己都已经释怀的旧事现在又何必拿出来和第三人分享,关月青在心里埋怨自己。
“要不要做个测试?”见关月青沉默了好久,魏立行主动和她说话。
“什么测试?”
魏立行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包面纸,抽出一张,铺展平了放到关月青跟前。
“在上面写冼驹的名字,用手指就行。”
“这是要干吗?”关月青不解地问。
“别问这么多了,快写吧。”
关月青将信将疑地照办,心里却更加好奇他究竟会变出什么花样儿。
魏立行将双层的面纸一分为二,分别对边连折了三次,接着有条不紊地将两张薄纸认真撕成了十六个窄条。魏立行拿起其中一个纸条慢慢捻成一条细纸绳,剩下的也全部如法炮制。
做完准备工作,魏立行把十六条白色纸绳拢成一拢,握住中间的部分,伸到关月青面前,说:“任意选两个打上结,全都这么系上。”
“死结还是活结?”
“看你喜好,不过死结的话更结实。”
关月青小心翼翼地捏住细细的线绳,很快就两两成对系上了死结。魏立行翻过手腕,示意另一边也要照着做。没花什么工夫,关月青也做完了。
“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魏立行松开手,只提着其中一段在空中抖了几下,两个连在一起的绳环便魔术般地呈现在关月青面前。
“真有意思!”
因为并不知晓其中奥妙,即便是出自自己之手,关月青还是感到十分惊讶,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要是一个大圆环,说明你们就是命中注定在一起。不过,这个结果就代表你们缘分不够。”
“这还有说法啊?”
“当然有。既然你相信命中注定,那么这个结果怎么样?”
“我说过了我可以坦然接受。”
魏立行轻轻一笑。“小孩子的玩意儿,别当真。”
“我都没玩儿过。”关月青微微嘟起嘴唇。
“都说了别当真啊,人是不能编织命运的,只能去开拓。”
“还能再来一次吗?”
“你不行了。如果再试一次的话,”魏立行说,“这次你帮我。”
魏立行再次抽出一张纸巾,手指在上面快速写起来。
关月青安静注视着他熟练的动作,然后帮忙握住那些捻好的纸绳。虽然男生手指比较粗,魏立行却以极大的耐心打好每一个绳结,那专注的神态仿佛是在进行外科缝合手术。
如同揭晓魔术的结局,魏立行系上最后一个结后,关月青马上把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纸绳在空中自然地垂下来。这一次,是连在一起的三个绳环。
周蓓推开咖啡店的门,挂在门口的风铃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吧台内的服务员认出是她后立即奉上亲切的笑容。
“先等会儿,一会儿还有个朋友过来。”周蓓对服务员说。
这家店虽然位置不起眼,但是经营的手冲咖啡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名声传开后很快就受到了中青年群体的追捧。周蓓年前第一次光顾时就被店内的气氛深深吸引,打那之后变成了常客。
店里没什么人,在之前常坐的位置坐下后,周蓓拿出了化妆镜。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她想再补补妆。
本来她是不想再和学生的死扯上什么关系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怀疑还是有些许不安。要来了警察的电话也不能贸然询问,正好今天下午意外发现的事情让她隐约意识到某种可能性,没多想,周蓓果断拨打了那个号码。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这是柴原提出来的。为此,下班后周蓓先在商场消磨时间,约莫着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
若是在平时,身为女人的她一定会故意迟到几分钟。男人看着自己姗姗来迟时露出的喜悦神色总能让她获得一点小小的满足。不过,既然今天见的是警察,还是算了。
左右端详镜中的脸庞,每一个角度都令人满意。周蓓又抚了抚上翘的发梢,合上了镜子。
柴原就是在这时候走进店里的,周蓓看见他站在门口张望,立刻扬起脸大声说:“在这里。”
咖啡店里的灯光很暗,又是复古的欧式装饰,柴原有种别样的感觉。坐在周蓓对面,他看了看周围,可能还是晚饭时间,来这消遣的顾客不多,但坐在中心区域也太显眼了。
“是什么事?”柴原问。
“先要喝的吧。”
“我喝白水。你点自己的就行。”柴原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这家的咖啡真的不错,不尝尝吗?”
“不习惯喝。”
周蓓无趣地撇撇嘴,不再推荐,只为自己要了一杯摩卡咖啡。
“你在电话里说有事是指什么?”等服务员离开,柴原就问。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保险。”
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柴原接到了周蓓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只是神秘兮兮地说“还是见面再说更好”,即使柴原再问,她也只是说电话里不方便讲。
周蓓从花哨的包包中拿出一本书交给柴原,那是韩立洋的作业本。
“政治练习册。”柴原对着封面的字说。
“对。”
“有什么问题吗?”柴原已经一目十行地翻起来。
“空白的地方有不少随手写的东西。”
“嗯,也有画的图案。”柴原说。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以前调查时就发现了同样的情况。
“往前翻,有一页我折了角。”
依照提示,柴原翻到了那一页,果然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同样有随手写下的字迹。
“她为什么没有走进医院?”柴原不自觉念了出来。
“你也注意到了。”
“因为这句最长。”
如柴原所说,除了这句还算是有表述意义的句子,其他都不过是些短语、单词之类的。
“没错,所以才值得注意。”
柴原又默念了几遍,但并没有体会出特别的意义。
“这是你新发现的吗?”
“是今天刚看见。”周蓓解释道,“因为在办公室,所以我觉得还是见面说更好。”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去韩立洋家了?”
“那男生死了以后他家长来整理过他的遗物,可是有的作业和试卷还在老师这边,前几天学校通知年级里的老师谁手里有韩立洋的东西就找出来统一还回去。”
“这只是政治作业,最好还有其他的。”
“不是拜托你帮我还书。”周蓓纠正道,“其他的应该都已经还回去了,至少也都在班主任那里。但这本不一样,这个一直在政治老师那里。”
“为什么?”柴原抬起头。
服务员这时送来了咖啡和水,跟周蓓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本练习册好像一直压在政治老师的作业堆下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这也剩下几份语文卷子,下午准备交上去。因为政治老师这几天都不见人,年级里让我帮忙找找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周蓓喝了口咖啡,沾在嘴唇上的奶油因为唇膏的颜色看上去微微发粉。
“我就是习惯性地翻了翻,没想到看见了那行字。”
“你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我在意的是为什么会用女字旁的‘她’。可能是工作的关系,我就是喜欢咬文嚼字。”周蓓甩了甩头发。
“你的意思是?”柴原握着玻璃杯喝了口水。
“会不会和这次死的女生有关系?”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柴原看见那行字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张睿斯,发现可疑的线索就会不由自主地和案件进行联想,这已经是最近的思维惯性了。可是,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这么推断未免又草木皆兵。这只是韩立洋生前信手写下的无意义的文字,或者是抄写的课文内容也说不定,有很多种可能。
“不能因为一行字就下结论。”
“但还是会让人往那方面联想。”周蓓道出了柴原的心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从没说过这就是谋杀。”
“看你去学校这么多次就知道了,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我说过那只是去了解基本的情况。”
“也行,反正我不懂你们的工作。你怎么说都可以,但是学校这边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以为学校只想尽快让事情过去呢。”
“这个不用学校操心,现在课程很紧,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淡忘的。”周蓓说,“但是,这次连校长也觉得有可能是存在凶手了。”
“校长知道什么吗?”
“她查过上周的课表,事发时没有课的老师嫌疑比较大。”
这称不上是什么重大发现,柴原现在每天做的就是调查所有人不在场证明。
“有谁的嫌疑比较大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那边已经有眉目了吗?”
柴原笑了一下。
到底有还是没有呢?周蓓十分想知道答案。第一次和柴原谈话时她就注意到了,她说老师不可能故意做出这种事,柴原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样子,甚至当自己说只是感觉同事之间很和气这种无稽的理由,柴原也没觉得可笑。这真的是已经认定了案件存在嫌疑人的警察吗?
关月青那天对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吗?
“是出于保密原则不愿意和我说吗?”
“的确是不能随便透露。不过,就这次的事来说,还没有什么值得透露的信息。”
“不是说在现场发现了香水的痕迹吗?”哪怕直接问也无妨,周蓓不想再试探了。
“这是谁说的?”柴原很不理解。
“我也不知道。”周蓓笑着回答,“只是偶然间听到了这种说法而已。”
“即便是谣言也应该有个源头。”
“那我就真不知道了。”
现在周蓓基本确定关月青的话只是虚张声势了,但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当自己从校长室出来时她明明刚走上楼梯,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让她故意骗自己。难道说是在走廊上说的那番话出现了破绽?
“这个我能带走吗?”柴原晃了晃练习册,打断了周蓓的思绪。
“不行,这个要还给学生家里,而且别人并不知道我带给你看,你也得理解我。不行的话我们去复印一份。”
柴原没说什么,又翻了翻练习册,最后用手机对着他认为重要的几页拍了照片。
“这样就行了。”
“你要着手调查这个吗?”周蓓一边喝咖啡一边问。
“不一定,但我总得留几张照片。”
周蓓一听就笑了起来:“可你刚看见时还和我说不能因为一句话就下结论,其实你心里已经重视这个线索了。”
韩立洋留下的文字是否和张睿斯有关,这一点还待定。柴原对比了练习册上的笔迹,的确是韩立洋的字,但这还不够。练习册既然是要交给老师批阅,学生怎么会明目张胆地在上面乱写?这不是自己用的笔记本,书写的时间又是何时,这些问题不弄清楚谈线索就为时尚早。
“你那天问我礼拜五下午谁在办公室,我没法回答你,但我昨天忽然想起来政治老师应该在,而且他不到放学时还离开过。”
“怎么那天不说?”
“我也是看到这行字才想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份作业要压在角落迟迟不交出来。如果硬要说存在某种理由,会不会说明和学生的死有关。我坐的位置确实看不见办公室全貌,但我能看见门,有谁进出还是有点儿印象的。我记得四点左右政治老师出去过。”
“四点前?”这和摄像中背影出现的时间差不多。
“好像是。”
“是离开学校了?”柴原问。
“也有可能是去上课,但我没看到他是不是拿了课本。”
“他那天下午没有课。”
“你怎么知道?”
“就是碰巧知道了。”柴原答道。现在他迫切想要尽早见到这个政治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