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月青打开饮水机下面的柜子,取出一次性纸杯,盛满水,放在茶几上。柴原微微倾身道谢。
“你自己不喝吗?”柴原好奇地问。
“不是很渴。”说着,关月青在柴原对面的位置坐下。
如柴原之前的预告,他果然很快就回来了。然而并非是上次那样在校园里擅自行动,今天他是合乎情理地主动找到关月青想要了解情况的。
能坐下来谈最好,关月青不用时时刻刻跟着柴原走动了。
“有什么要问的吗,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吗?”关月青先开口了。
“我想了解张睿斯的人际关系。”柴原回答得直截了当。
“嗯⋯⋯”关月青沉吟着,考虑该如何回答。坦白讲,别说是张睿斯的人际关系,现在班上随便哪个学生的人际关系她都不是绝对了解。
“连班主任都不知道吗?”柴原说。
“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作为老师,我所了解得其实非常有限。”
“就讲你知道的。”
柴原从上衣口袋拿出小本和笔,翻到空白的一页。
“她的人际圈子很小,据我所知,只有少数几个女生和她关系比较要好。”
“都是女生吗?”
“是的。”
“是这样啊。”柴原摩挲起下巴来,“我记得之前死的韩立洋喜欢她是吧,还有那个和别人大打出手的男生也喜欢她,这么说她在学校还是蛮受欢迎的,应该会有男生和她走得比较近。”
柴原已经根据掌握的信息对张睿斯有了独立的判断。
“那两个学生是这么回事儿,但并不是所有男生都这样。”
“张睿斯有没有特别亲密的男性朋友?”
“我没发现。”关月青简洁明快地回答。
“是吗,我也听说她个性很冷漠。”柴原用笔杆在手册上敲着,“不过这可就难办了。”
关月青观察着手册敞开的一页,还是白纸一张,说明柴原还没有得到让他感兴趣的线索。
“请问,”关月青微微向前探了出来,“为什么忽然着重调查张睿斯人际交往的情况,难道说她的死和身边的人有关吗?”
“嗯。”柴原点了下头,“也不完全是。”
柴原的回答明显是矛盾的,不知道是不是不愿多透露有关的信息,关月青不由得犹豫起来,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呢?
无人交谈的接待室安静得过分,连外面走廊里回响的讲课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柴原注意到关月青的异样,问:“很意外吗?”
“不是特别意外,毕竟从现场看有自杀的可能,但要说是身边的人我觉得应该没有谁可能导致她死亡。”关月青说,“我并不认为她会因为和别人的事情而想不开。”
谈不上意外,关月青也觉得这不是单纯的自杀,但是要说是身边的人至少不应该在学校里,因为张睿斯的确是个不会和外界产生复杂关系的“绝缘体”。
“死的可不是一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关月青一头雾水。
“她怀孕了。”
“这⋯⋯”
震惊的同时,关月青瞬间意识到事情变得复杂了。
然而柴原却认为案件开始朝着简单的方向发展了。之前几天的调查工作主要围绕张睿斯本人展开,但因为死者没有留下足以证明其存在轻生念头的证据,工作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反复进行着无用功让柴原伤透了脑筋。直到昨天下午,他看完尸检报告后心中才重新拾起对查出真相的信心。张睿斯怀孕的事情让柴原坚信案件有他杀的可能,只不过前几天的调查并没有针对死者生前和哪些男性交往过甚。柴原决定调整方向,重新开始排查线索。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关月青一个劲儿地摇头。
“也对,这种情况家属都不大愿意张扬。”
“你觉得她是自杀吗?”关月青问。
“还不确定。虽然看上去是自杀,但至今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确凿证据,所以有必要考虑他杀的可能。”
“那凶手会是学校的学生?”
“也不一定,社会上的人也有可能。”也就是说目前嫌疑人的范围相当广。
“对不起。”
现在,关月青彻底明白一开始柴原那些问题的用意了。
“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还好。倒也没什么。”柴原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说吧,我觉得嫌疑人应该就在学校里,那天上实验课的人都是嫌疑比较大的。”
“真的吗?”
“在上课时间学校有可能有外人进入吗?”
“应该可以吧,学生家长都可以进来的。”关月青说。
“如果有人隐瞒身份,比如谎称是学生家长呢?”
“确实会有这种可能。”
“那么可以不备案登记就进来吗?”
“那就难了。”
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印象中自己上学时,外人想要进入学校都会被传达室的保安询问一番,现在的中学管理应该不会不如从前。
“外人进来也会留下痕迹,那天没人来过。因此,稍做分析就会发现还是校内人员有嫌疑,尤其是那天在实验楼的人最有机会实施谋杀。”
关月青的脑海中浮现出班上学生的面孔,不论是谁都很难让人将之跟嫌疑人联系到一起。身边发生谋杀,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是谁。”末了,关月青只能以这句话回应柴原。
柴原把手册向前翻了几页,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问关月青:“事发那天,你说是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发现张睿斯不见的,然后出去找她。对吧?”
“是。”
“课间休息是从四点开始的,那么从四点钟到四点三十五分之间都有谁离开过实验室,务必仔细回忆一下。”
“太多了,几乎都出去过。”这根本就不用仔细回忆,因为就算仔细回忆也没办法,听到下课铃离开教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要说有印象的不如说是留在实验室里的学生。
“真是麻烦。”柴原在想万一真有必要,调查每个学生也可以。
“不过,四点十五分就上课了,那之后没人再离开过实验室。”
“你确定吗,会不会有偷偷溜出去的学生?”
关月青回忆着上课时的情景。“除了张睿斯,大家全都在实验室,我当时给每个实验组发试管,记得很清楚。”
柴原皱起眉头。“既然这样,有没有谁回来得特别晚呢,或者说谁第一个就出去,却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关月青沉思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如果一个人忽然走进教室,就算是下课时间也会给人留下印象。务必再努力回忆回忆。”
“最后回来的几个学生,不是一个人,一般下课之后学生们都是结伴出去的,而且我记得这几个人离开教室时也比较晚。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回到各自的座位了,没有人在实验室里走动,更别提是进去了。”
“不对,肯定还有人在外面,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看来,柴原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的。
“对不起,我好像有件事情没和你说。”关月青若有所思的样子吸引了柴原的目光。
“上课之后我倒是出去了一趟。”
“你去干什么了?”
“停电了,实验仪器需要用电,我得去查看电路。”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柴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快。
“你没问过我啊。”关月青一脸无辜的表情。
“后来呢,你修好了?”
“我请我那位同事修的。”
“也就是说你们都离开实验室了?”
“是的。”
“多长时间?”
“大概有十来分钟。”关月青想了想说。
刚一听说关月青还有事情没有告知时,柴原心里的确有所期待,不管是不是这段时间给凶手创造了作案的可能,都有必要重现梳理一下案发当天的时间线,也许就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既然这样,我们就从头开始。”柴原一挥手,“把那天从下课到发现尸体这期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论大小,只要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这次不能再有遗漏。”
按照柴原的要求,关月青把当时的经过一点不落地描述了一遍,有几次对方要求一定要回忆起准确的时间,她也尽力做到了。
柴原一边听一边记录,根据这次的陈述,一个新的时间表整理了出来,大致如下:
4:00 关月青提前下课
4:15 第二节实验课开始,魏立行把离心机送来,随后关月青发现停电,离开实验室,检查电闸箱
4:25 闭合电闸,关月青和魏立行回到各自实验室
4:35 发现张睿斯不在实验室,出去寻找
4:45 发现休息室的人影
4:55 进入休息室,确认死者是张睿斯
“你觉得在你出去检查电路的十分钟里会不会有人偷偷离开实验室?”柴原看着手册说。
“不可能,电闸箱在右翼的墙上,那个位置不仅能看到休息室,右翼走廊上有什么动静也能注意到。如果有人出来我一定能发现。”
“所以你认为这十分钟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吗?”柴原再次谨慎地确认。
“我觉得是这样。”
柴原之前的推理是,嫌疑人先令死者服下毒药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再将现场布置成密室。谋杀和伪造现场的工作在下课时间内可以完成,但布置密室就不行,要反锁上门,还要迅速远离现场。最理想的犯罪时间当然是上课后,不然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
凶手不会冒险在人来人往的下课时间行动,纵观时间表也只有四点十五分之后到发现尸体之间的这二十分钟是最佳时间段,然而关月青的证言却让一切都不成立了。
柴原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确定当时门是锁起来的?有没有可能只是被门挡卡住了?”
“应该不会,那样的话又怎么把门打开呢。”
“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门挡拿开,再假装用钥匙开门?”
“这样的话,那谁能做到呢?那我的同事不就成了⋯⋯”顺着柴原的逻辑,关月青得出了难以置信的结论。
“我只是提出了一种假设,也许凶手采取了别的方法。”柴原说,“当时是你在门外,所以只有靠你的印象了,有没有发现反常的地方呢?”
“门是真的锁起来了。”
关月青当时使劲推拉过门把手,门闩牢牢锁住门的感觉绝对不会错的。因为太用力,手都有些疼了。
“房间里没有别人了吗?”柴原想起来休息室的门是向里开的。
“你是说有人藏在里面?”关月青问。
“有没有可能?”
“房间里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门后面呢?”
“藏不住的,我们进去之后只有我去拿手机时离开了一会儿,我同事一直在房间守着,凶手没有逃走的机会。”
人藏在门后再伺机出去的做法侥幸成分太高了,柴原也只是想想而已,凶手没有十足把握不会采用这么大胆的方法。可是,如果凶手就是魏立行放走的呢?
“门上有磨砂玻璃能显出影子,如果我转身出去一定能看出来门后面有没有人。”
存在共犯这一点柴原已经考虑过了,但是这些日子调查的结果显示,在事发的那段时间里,学校没有外人进来,其他班级没有学生缺课,老师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办公室。仿佛是谁都在和那幢实验楼保持距离似的,没人有机会参与进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提前埋伏好了。柴原带着最后的可能进行求证,可还是被关月青否定了,始终找不到突破点太令人懊恼了。
“我同事也不可能参与这件事,他没时间杀人。”
“我知道。张睿斯是在这之前死的,四点十五分之后的工作是伪造现场,我们现在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伪造?”
“做成密室。具体的手法,现在还不知道。”
“密室”这个词对关月青来说倒不陌生,但现实中的密室她一个都没见过。
“也许就是外面的人用钥匙反锁了。”关月青说。
“我的同事调查过,市里的锁匠没有人配过休息室的钥匙,传达室那里的备用钥匙也没有外借的记录。也就是说能用的钥匙就只有你们当天借出的那一把,凶手要锁门就只能用那个。”
不仅无法从钥匙上追查出有用的信息,柴原的同事已经到市内几家化学机构进行过调查,但氰化物的来源至今也还是未知数。
普通人能想到的,警察肯定早就想到了。关月青后悔自己多言,但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我想问一下,一般警察是不会随便透露工作内容的,为什么你对我不避讳?”
柴原抬起眼皮看了眼这位年轻女老师,说:“说了的都是不重要的,关键信息肯定不会让你知道。况且,你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让你了解一下事情的进展说不定能提供重要的线索。”
“哦。”关月青笑着点点头。
柴原又埋头于手册中,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关月青只好继续问下去。
“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和案件无关,是背后调查我了吗,我很好奇。”
“你才来这所学校,和这里的人和事都没有纠葛。另外,你是女的,不可能让死者怀孕。”
“原来如此。”
一个对案件穷追不舍,介意各种细节的警察将自己的嫌疑排除,关月青其实是意外大过惊喜。她发现这个警察也不是不近人情、捉摸不透的人。
“关于密室,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女教师挺了挺腰板继续说,“请问当时休息室里面的那把钥匙放在哪儿了?”
“在死者口袋里。”
“上衣还是裤子?”关月青追问。
柴原迟疑了一会儿,说:“上衣。”
“凶手大概是杀害张睿斯之后,先躲在房间里,用线穿过钥匙扣上的铁圈,然后用双股线穿过张睿斯的上衣口袋,等到实验课开始时就悄悄出来,锁好门,从门缝下面收线,把钥匙送回到衣服口袋里,再把线抽回,密室就完成了。”
说完以后,关月青一点得意地看着柴原,好像在等着老师嘉许的学生。
“不行。”柴原予以否定。
“是因为现实中无法实现吗?钥匙不可能顺利进入口袋?”
“不。能进去。校服上衣的口袋很宽大。”
“那是为什么呢?”关月青问。
“然后呢,凶手去哪儿了?”
“走了,反正我们在上课,他可以自由行动。”
“这才是问题。你想说嫌疑人来自其他班级吗,那天有实验课的班级已经都调查过了,虽然是不同科目,但案发时间里全部在老老实实地做实验,也就是说有不在场证明。校外人员更不可能了,那段时间没人进出学校,这也已经和传达室的保安确认过了。”
“怎么会⋯⋯”关月青小声说。
“如果这是他杀,嫌疑人是在你们那层的。”
“可是,密室是怎么形成的呢?”
关于密室手法的问题,柴原也没有主意。在死者的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发现类似机关的痕迹。因此,他才决定放弃密室这个突破口,转而以不在场证明为切入口,锁定嫌疑人。现在却连这条路也越走越艰难了。
其实,柴原也考虑过关月青提出的密室手法,以沙发到门的距离少说也有三米。柴原蹲在门外收线,最快也花了十几秒,在人来人往的时刻布置密室风险太高,从心理上讲,凶手是不会冒险的。
“所以才要调查。”
“结果好像越说越像自杀了。”关月青开始泄气了。
“其实,我原本还希望从你这里找出有用的线索。”
“我是个外行啊⋯⋯”
柴原盯着她看了两三秒,忽然讥笑了一声。“凭直觉就行,你认为现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对劲儿的⋯⋯”关月青微微皱起眉头,“没发现什么。”
之前关月青指出了现场的不和谐之处,柴原对这位女老师可谓是刮目相看,但现在看来是不能指望她的灵光一现了。
“还有一件事。”柴原说,“请问广玉兰树在这所学校里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啊?”
“学校里到处都是吧。”柴原扬起手臂朝窗外指了指。
“要有什么意义吗?”关月青似乎是被柴原问晕了。
“比如说在学生之间流传的说法,寓意什么的。”
关月青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些树是什么时候种的?”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在了。这也和案件有关系吗?”
“只是随便问问。”柴原淡淡地说。
关月青一点儿都不信。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我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有件挺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柴原急切地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我们开门进入之后发现里面有几只蜜蜂在飞。”
“蜜蜂?”柴原皱着眉不解地看着关月青。
“是。”
“有多少?”
“几只而已,绝没有超过十只。”
在当时的情况下,关月青已经没有心情去数了,只是在十几平方米的休息室里那些蜜蜂显得非常碍眼,还伴着阵阵的蜂鸣。
“后来我们的人到达现场后并没有看见蜜蜂。”柴原说。
“应该是飞走了。”
“应该?”
“我出去拿手机了,再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蜜蜂了。”
“你出去的时候,你同事一直留在现场对吧?”
“嗯。”
蜜蜂很可能是那团花瓣引来的,柴原想,但是这依旧不能解释张睿斯手握花瓣的行为。越是想要深入了解就有越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冒出来,张睿斯的死不仅有不明朗的地方,连现场也存在诸多不合常理的现象。这种感觉一开始就有,现在这种体会也越来越真实了。这些细节和案件有没有关系呢?如果有,它们就像是散落的拼图块,该如何拼起来才能让真相完整呈现呢?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张睿斯的孩子是谁的,如果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是不是就能知道死亡的原因了?直觉告诉柴原这将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但也是异常艰难的。怀孕的事连张睿斯的父母都感到震惊,外人就更不可能知情了,该从何查起呢?
无从下手是柴原从一开始就有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蔓延到了案件的各个角落。
在询问的最后,柴原要求关月青对谈话内容全部保密,并留下了电话号码给她。如果有新的发现,柴原希望关月青能第一时间联系他。接着他又分别和事发当天最后回到实验室的几个学生进行了交谈,整个过程关月青都在一旁默默听着。学生提供的信息与关月青所说的基本一致,四点十五分之后再无人进出实验室了。
柴原来学校之前还是抱有一定希望的,可是旧的问题没解决,还多出了新的疑点,他现在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郁闷了。
从接待室出来,柴原没有立即离开。他沿着空中回廊向实验楼走去,休息室被封了,可是柴原认为有必要将整个楼层的情况再仔细确认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