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一下。”
听到下课铃声,关月青拿起黑板擦,麻利地在黑板上擦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关于伴性遗传的问题,我多讲几句。一会儿再下课。”
尽管拖堂已成定局,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还是不耐烦地合上了课本。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课堂上了。
“已知家兔的黑色毛与褐色毛是一对儿相对性状,有A、B、C、D四只家兔。A和B是雄兔,C和D是雌兔。A、B、C是黑色毛,D是褐色毛。已知A与D的后代全部是黑色毛子兔⋯⋯”
关月青一边侧身在黑板上写下遗传图解,一边频频扭过头为学生进行详细讲解。
就在昨晚,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克服紧张感与学生畅通交流,然而就在课上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与其说这些学生是在认真听课,不如说是机械地接受更为合适。一开始关月青还因为数十双眼睛一齐注视着自己而倍感紧张,渐渐地她开始明白那些看似专注的目光只能算是一种徒具其表的“礼节”。不论关月青多么生动的讲解都很难从学生的眼神中捕捉到灵动的反馈。师生间的眼神交流几乎成了关月青的奢望。
“这个好难啊,老师,我们还没学过概率统计呢。”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生开始大声抱怨。他不仅是说给关月青听,更希望自己的想法得到全班的支持,鼓动大家一起抵制这次拖堂。
“没学过也不要紧。根据有丝分裂的特点,每一代都只能得到亲代一半的遗传基因,只要按照二分之一的概率计算就行了。这可比概率论简单多了。”
“并不简单啊,老师觉得简单是因为您是过来人,我们可不行。”
不知道是藐视新老师还是成心捣乱,男生开始讨价还价。看来,对方是打定主意破坏纪律了。
“我刚才不是一直在讲吗,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课?”
“老师讲得太抽象,这些问题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用不到。”
“对啊,一点儿用都没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了。
第一天讲课就碰到问题学生,可关月青并不想着急。
“说没用是因为还没遇到问题。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要快速判断某种遗传病的遗传概率,这是最简便的方法。而一旦查出问题的根源,医生可以尽快采取有效的治疗方式。”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还会有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
“比如非洲,比如封闭的山区。医疗设备不是人,不会长出腿到处走。分析遗传概率对于医疗工作有很大帮助。”
“但是如果将来不想当医生就用不到了啊。”
“同样用得到。”关月青大声说,“假如你们将来谈恋爱结婚,遇到对方家中有色盲症、血友病等遗传病史,可以通过计算得出下一代患病的概率,这样可以提前决定是否要领养。”
“老师太残忍了。真爱就是即使知道对方有病也要一起把孩子生下来”“现在班上就有人在谈恋爱,老师你快给他们算算吧”,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多。
“都给我住嘴!你们懂不懂课堂纪律!”关月青严厉地喊道。
关月青早想过捣乱的学生会得寸进尺,却坚持认为该宽容待之。现在,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就算以后在实际生活用不到,你们即将面对的高考总会考到这部分。为了你们的将来现在也要把遗传规律熟练掌握。现在开始随堂测验,每人拿出一张白纸,快点儿动起来!时间由你们自己掌握,先答完的可以自行下课!”
讲台下不再有人反抗,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呼啦”声,夹杂着几声哀叹,但关月青决定无视这些情绪了。
拖堂一直持续到下节课铃声响起,收完最后一份测验关月青才离开教室。一回到办公室,她就看见桌子正中放着一张巴掌大的四方便签。上面写着下课后请速去校长室的字样。
是要问昨天的事情吗?回想起现场的画面,关月青背后汗毛倒竖。
校长室位于初中部的顶层中部,是一间背阴的房间,一过正午,房间内便渐渐陷入黑暗。王珺刚来的时候曾有人建议在低层向阳的地方腾出一间办公室做校长室,不仅采光好些,也方便进出。但这个提议遭到王珺的拒绝。她好像本来就对高的地方情有独钟似的,平时都在办公室内安静工作。天气好的时候王珺也会走出来,一般就是站在走廊里仰头望望天空。
穿过空中回廊到达初中部,又上了两层楼梯,关月青来到了校长室门外。朝阳斜斜地照进楼道,可以微微感觉到空气中的热度。
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谈话声。关月青轻轻敲了两下,听到王珺的应允才推门进去。此时,房间内还有另一位年轻人,两人目光相接时都是微微一怔。
“随便坐。”王珺指着前面的沙发。
“这是昨天跳楼学生的班主任魏老师。”王珺指着魏立行介绍,转而又对魏立行说:“这就是昨天发现学生的老师,她也是咱们新招来的生物老师,以后你们一起负责年级的生物课。”
魏立行点点头。
“那学生怎么样了?”关月青问。
“医生来时就不行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昨天现场的情景就让人隐约感到机会渺茫,可关月青还是希望人还活着。现在她只是觉得有点惋惜。
“那么年轻就⋯⋯”
“你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吧。我都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天放学后我从实验楼出来就听见后面有东西摔下来的声音,我绕到楼后面就看见一个学生趴在地上。”
“当时几点?”王珺问。
“我记得离开实验室时是五点半,下楼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概五分钟吧。”
关月青的语气介于推测和询问之间。王珺没有说什么,魏立行却在意起另一个问题。
“昨天没有实验课,你去实验楼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了解一下实验室的情况。这学期不是还要准备实验考试吗。”
话一出口,关月青顿时后悔。明明自己是刚刚入职报到的新人,却还对实验室水平挑这挑那,实在欠妥。不过,王珺似乎没心情体味这些细枝末节。
“结果就碰上了这种事。”王珺抱着胳膊,轻轻笑了一声后,向柔软的椅背靠去,跷起二郎腿,“还看到别的什么人了吗?”
关月青摇了摇头:“没有。”
王珺垂首思索,半晌,抬起头问:“摔下来之后呢,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我叫了他几声,可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流了一地血。”
“后来呢?”魏立行问。
“我叫了急救,又去传达室那里找来保安。我们守在学生身边一直到救护车来。”
本来关月青是希望保安能抓紧时间采取简单的急救措施,没想到那个保安赶到现场后连凑过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倒像个旁观者一样问了关月青一堆问题。在得知关月青已经拨打急救电话后,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安心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一开始关月青还建议需要确认一下学生是否还有心跳,可是保安却表现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坚持不能随便移动尸体。他显然是已经认定对方死亡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一辆救护车才鸣笛赶到。从车上下来的医务人员抬头看了眼实验楼的高度便立刻开始检查伤势。
按常理来讲,从六层楼的高度跌落,如果是水泥地面,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尽管韩立洋还有微弱呼吸,内出血和内脏震伤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硬撑着被带到医院抢救也只是走个形式,死亡对他来说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最终韩立洋还是被急救人员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关月青则在一旁把散落的书本收拾好,塞进书包里,交给医务人员一起带走了。
“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说遗书纸条之类的?”王珺坚信如果能在现场发现可以证明自杀的物证,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关月青微微侧首,试图从回忆的画面中过滤出不寻常的细节,可惜毫无收获。
看到关月青又一次摇头,王珺不再追问。
“真麻烦⋯⋯”王珺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又开始思考。
“我觉得没什么,虽说没有证明自杀的证据,但不能认定就是他杀。反正从现场的描述来看,学校没必要对这件事负责。如果有警察找你们了解情况的话,你们如实说就行。”
“警察?”关月青有些吃惊。
“学生家长说要报警。不过这样倒好,反正警察也查不出什么,到时候他们就一定会死心的。”
接着,王珺又大谈特谈起来,内容无非是当下的教育制度僵化之类的。在市场化的影响下,学生家长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嚣张,一副消费者姿态,从心理上就蔑视学校,以为只要花钱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教育成果每况愈下,这其实都是学生家庭造成的,可是承担指责的却是学校,教育工作者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此番牢骚,魏立行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也依然耐着性子不时跟着附和一声。关月青虽然不是很明白状况,可眼看着谈话渐渐偏离主题,身为新人只好耐心地听下去。
抱怨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王珺终于突然停下来,问:“你们上午没课吧。”
“第二节课是我的。”
“我也是。”
“那你们赶紧回去了吧。”
走出校长室几步,两人都如获新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这当老师了?”魏立行快速打量了关月青一番,一身休闲装扮,黑色长发只是简单地扎起来,但她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
“怎么了,不欢迎啊。”关月青笑着反问。
“说什么呢,只是很好奇而已。”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走上讲台。”关月青晃着两只白胳膊。
大学时代,关月青和魏立行是生物系的同级生。虽然分在不同班级,可系内的课程都是一起安排的。谈不上相熟,他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刚才在校长室刚一照面,两人就立即认出了对方。
“你之前在做什么?”
“在一家制药公司,做研发方面的工作。”
“干腻了吗?”
“也不是。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休了个长假。这次出来也没有特别想要继续之前的职业,换个领域试试,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再做回老本行。”
“制药公司啊,那可真不错。具体是哪一家呢?”
关月青报上了名字,魏立行马上投来钦佩的目光。这家药厂在同行业中也算小有名气,一直是毕业生的理想选择之一。
“想不到你毕业之后去了那里。”
“毕业那年算运气比较好。”
“做研发应该比当老师要好。”
关月青无奈地笑了笑。以前经常有人对她的工作表现出羡慕之情,甚至入职之前自己也曾以为今后就可以穿着白大褂每日坐在实验室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任何工作一旦深入了解都能找到一万个让人离职的理由。
“别人的工作看着都比自己的强。”
“不是吗?”
“太枯燥了。每天都在和试剂打交道,小白鼠就是最好的朋友。”
“那是你心还不静不下来。小白鼠总不会不听话吧,等你被学生烦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时你一定会想念小白鼠的。”
“别吓唬我!”关月青装出可怜的样子。
“是真的。”
“没有百分百顺心的工作。”关月青说,“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来当老师的。”
“毕业之后就来了。”
“硕士毕业?”
“不是。本科。”
“啊?”关月青满脸惊讶。
“后来没读。”魏立行回答。
以全系第二的成绩进校,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从没跌出过前十名。无论什么时候总能在自习室看见魏立行的身影,整个大学他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刻苦。大四冬天,魏立行拿到了学校的保研资格,但这件事传开后也没什么爆炸性的效果,可能在大家的心里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
“真太可惜了。”
“也没什么。就算去读研了,现在也还是要出来工作,我不认为我会一直待在研究领域。既然本科毕业就能找到工作,那何必再浪费时间。”
“你现在是班主任了吧。”
“第一年就是了。这里老师并不多。”
“我也是,我都没准备好。”关月青说。
“恭喜。”
“得了吧。”听出来是反语,关月青立即制止,“你倒是跟我说说,当班主任都要做什么,我可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不需要准备,就是比一般任课老师多操心学生的生活,还有要对他们的学习状态有准确的把握。做到这些就可以了,你管得太多自己会累,也不会有什么成效,毕竟学习这种事儿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要说做班主任的经验,魏立行并非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班主任的工作并不意味着复杂和高难度,倒更让人感到琐碎,把将近五十个学生的情况时刻放在心上,需要付出的就是体力和精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因此,从工作强度上看,班主任倒成了体力活。而且根据他的观察,有没有担任班主任的区别其实并不是工作中,而在于工作之外。普通的任课老师相对更自由,假期除了可以忙自己的事情,也能在外面担任辅导老师为自己增加些收入。
“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吗?”
魏立行想了想。“那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想。反正一旦开始工作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我是说一开始就认为学习主要是靠自己吗?”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被这么一问,魏立行发现自己也没有准确答案。印象中刚刚走上讲台的时候自己是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充满希望的骄子的,为什么现在会只凭印象就将他们区别看待呢?
魏立行本能地感到造成这种改变的并不是这几年的执教经历。若要深究根源,或许这种认识早就埋藏在自己的认知模式当中了,也就是来自多年学习经历中对身边事情的耳濡目染。
“像你这么聪明,学习肯定是不成问题。”
“学习都要付出努力的,任何人都一样。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没看到我的付出。”
“别谦虚。不同的人付出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像我就只能靠反复积累。”
“你是说大学时吗?”
“嗯。”
“单靠努力也不错啊,越努力越幸运。”
魏立行记得关月青过去的成绩在系里也是排在前面的。
“对了。”关月青好像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学校会突然招生物老师?”
“之前负责的生物老师提前退休了。你应该见过吧?”
“没有啊,为什么?”
“听说面试的时候他也在场。”
关月青回想了一下面试当天的事。“只有一个女的,看年纪不像是要退休的。”
“那就是没去。退休的生物老师是个老大爷。”
也不知为何,关月青笑了起来。
“你不问问为什么退休吗?”
“退休不就是退休吗?”
“当然不是。”魏立行被关月青的天真表情逗笑了,“一般来说是不会在学期中退休的,但是他的身体不太好,实在是讲不动了。从这学期开始就经常由我帮着代课。”
“我又不了解。在我看来都是平常的事情,只有你这种有工作经验的人才能发现不自然的地方。”
关月青双手背在身后,迈起轻快的步子,扎起的马尾在后面一跳一跳的。要是以她的个性,就算在学校工作了很久也不会注意到有同事突然离职。她本来就不是把注意力浪费在别人身上的人。
“没想到来这里还能遇到同学,你工作这么多年以后还得多请教你。到时候别不理人啊。”
“你尽管来找我就行。”魏立行笑着回答。
走到空中回廊时,一阵晨风从侧面吹来,关月青只穿了短袖T恤,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在四层楼高的地方风还是挺冷的。
“昨天没有生物课,你怎么还来学校呢?”魏立行问。
“第一天报到啊。说是没事儿就可以早走,但我总觉得不好。”
“你放学去实验楼干什么,一般没人去那边。”
“我就是想看看实验室什么样子。”关月青倔强地皱起眉头,仿佛是在抱怨自己运气不好。
“你不知道实验室是校园怪谈的主要背景吗,一个人跑去那里不出事儿才怪。”
“这能怨我吗,我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快放学时。”
“钥匙是哪来的?”
魏立行对同学的行动愈发感到好奇。没有实验课时候,实验室都是锁起来的,如果有实验课也得提前申请才能使用。
关月青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可爱笑容。“我用废银行卡打开的。”
“你⋯⋯”
“怎么啦?”关月青得意地眨着大眼睛。
用银行卡开门这种技能她在高中时就练得炉火纯青。起初是因为要回教室取忘记带的作业,到了后来心烦意乱的时候也一个人会溜进教室安静一会儿。
“算了,我无话可说。”
关月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呢,实验室合你心吗?”
“不如咱们大学的,但是以高中的标准而言合格啦!”
“不行,只有两间实验室,太少了。遇到重要的实验得连着排上几天的课才能所让有的班级轮一遍,很麻烦。”
正因如此,一些观察性的实验有时候干脆就略过了。虽然这里是重点校,但毕竟是小规模,在教学工作上总会有差强人意的地方,难以和生源多的名校相比。
“我听说为了准备会考接下来也会有很多实验课。”
“是的,所以任务艰巨啊。”
魏立行在心里算着日子,最迟两周内也要开始了。
“你在实验楼的时候没注意到天台有人吗?”
“没有。要是看见有人上去,再怎么说我也会问一句的。”
“说的是啊。可惜了。”
“他家里人究竟是什么意见?”关月青问。
“他们坚持认为这不是自杀,要学校负责,王珺也不让步,他们准备让警察调查。”
“调查什么?”
“死因。”
“不是摔下来的吗?”关月青不解地问。
“他们想知道韩立洋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台,为什么会跳下来。”
未来这件事如何发展将取决于警方调查的结果。但是以当下的情况来看,韩立洋父母的行动对学校而言并不乐观。想到这,魏立行忽然想换个话题了。
之后,两人又聊了聊大学时代的人和事。相互说起曾经同学的近况时,彼此都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谈话间,下课铃声响起,走廊渐渐被拥出的学生占据。在持续的喧闹声中,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办公室。
小区内皆是七层高的住宅楼,红色砖墙干净醒目。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砖红色深浅不一,那是被风雨侵蚀的痕迹。
这些小楼四幢连成一排,每排楼前都修了绿化带和简易的健身设施。外人乍一看每个单元都差不多,想要区分只能靠钉在墙上的号码牌。
柴原和凌沐就在仰着脖子一排一排地确认。
中午,因为接到了家属报案,他们需要来死者家中了解情况。
“好像还得往前走。”凌沐说。
“想不到这小区还挺大的。”
其实柴原昨天就从同事那里听说学校有人坠亡的事情了。因为从现场看已经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又不是自己直接负责,柴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既然接到了报案,他倒想来看看。至于凌沐,作为一介新人,不排斥任何接触案子的机会。
就这样,新老警察经过一番寻找终于来到了韩立洋家楼下。
凌沐扶了扶眼镜腿,望着三楼阳台的窗户,说:“就是那家吧。”
“先说好了,你负责安慰家属。”柴原说,每次他都把关怀工作交给后辈。
“我真的不擅长。”
“像上次那样就行。”
“不一样吧?”凌沐还在推脱。
柴原指的是一个月前的一起盗窃案,失窃金额数目并不是很大,可安抚受害人情绪也费了一番功夫。这回的任务应该更加艰巨。
“要看家属的状态。”
来到三楼,柴原按下了墙上的门铃,里面一个洪亮的男声应了一声,几秒钟后门就开了。
“快进来。”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看见两人身穿警服就立马招呼他们进屋。
房子是很普通的两室一厅结构,但有个显眼的特点,那就是大。玄关和客厅算在一起有五十多平,但或许是朝向问题,客厅里显得很暗。柴原站在客厅,透过虚掩的两扇门看了一眼,好像卧室和厨房也挺宽敞。
“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了解了。”
“是不是很不正常?”
“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听说是坠落。”
“学校说是我儿子自己跑上去然后不小心掉下来的。这绝对不可能,他放学不回家,跑上面去干什么?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做吧?再说有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这本身不也暴露出学校管理的失职吗?”
见到警察,韩厥积攒的不满找到了倾泻的出口,难以消解的郁结就如石块般滚落。
“还是先问一句吧,知道他为什么放学后去天台吗?”
“问题就在这,谁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还是应该先查清他去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不然后面的事情很难做判断。现在一味地指责学校也不是办法。”
“您这就是和学校一样的口气了。那学校就一点儿责任没有吗?”
“厘清责任是后面的事情,该由谁负责会根据事实做出公正的裁决。我们来是为了弄清死者坠楼的原委的。”
“那得怎么才能弄清呢?”
“听说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
“我先声明一点,我儿子不可能自杀,不然我也不会报案。”
“家里找过了吗?”
坐在旁边的凌沐拿出手册和笔,准备记录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两根粗壮的胳膊支在大腿上,这架势让韩厥看起来更壮了。
“你们抽烟吗?”韩厥一只手伸进衬衫胸口的口袋。
柴原摇了摇头。
“那我也不抽了。”他把已经快空了的烟盒放在茶几上,“我去给你们倒水。”
“也不用了。”柴原拦住他,“咱们还是先干正事儿要紧。我得看看他的遗物。”
“都在他的房间里。”
“我去看看。你问一下死者昨天行动的情况。”柴原转头对凌沐说。
“咱都过去吧,那挺乱的。我们昨天翻到老晚。”
“是吗?”柴原看了眼凌沐,他并无任何倾向,“那就一起吧。”
韩立洋使用的次卧大概有三十多平,除了书桌、书柜,竟然还有一台小尺寸的电视和一张单人沙发,衣柜和单人床都是旧款式。一看就能发现,家具的风格都差得好远。
虽然摆了这么多家具,但对于中学生而言活动空间已经够了。柴原拿起摊在桌子上的书本,挨个查看起来,没有夹着字条信件什么的。
“这些都是昨天从医院带回来的,抽屉里也有。”
柴原拉开抽屉,里面更是乱得一团糟。文具、数码产品、数据线之类的各种杂物毫无规律地放在了一起。
凌沐向韩厥了解韩立洋昨天的表现,如几点离开,是否说过几时回来。从韩厥的回答看,那天死者是和往日一样正常外出上学的。
柴原把抽屉里的东西看了个遍,没有任何收获。既然这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这时候,从房间外传来了悠长的呼喊,引起了三个男人的注意。
“听见了。”韩厥大喊了声,“是我爱人。精神不太好,让她在房间休息了。”
“你快去过去看看吧。”
“你们先看吧,他的东西都在这儿。”
“你也过去。”柴原对凌沐说。
待他们走后,柴原又从书包里取出余下的几本书。死者有在书本上涂鸦的习惯,刚才看过的书里也是,隔几页就会在空白地方看到莫名的几何图案,漫画形象什么的,有的还配上了文字。
柴原耐心地看着,包括书架上的,无一漏过。韩厥和凌沐回来时,柴原检查完一本。“有个问题,他用手机吗?”
“为了他的成绩,从这学期开始我就把他手机没收了。”
“哦。”柴原把书放回原处,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们这就走了。”
“这就要走吗?”如此直接的告别方式让韩厥措手不及。
“你还有问题吗?”
“没了。”凌沐回答。
“那就这样吧。”
韩厥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可留下警察又有什么用呢?
“那好,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尽管放心。”
韩厥送两人到门口,临别又一次恳求务必让真相水落石出。这让两位民警跟着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刚才他们说什么了吗?”从单元楼出来,柴原问走在身后的凌沐。
“他们认为学校从昨天开始就在逃避责任,其实他们也不是为了赔偿,而是实在接受不了孩子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让咱们一定查清真相。”
“我好像听见哭声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哭了。我劝了好一会儿才停住。”
“我就知道会这样。”
凌沐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刚才那样,话说得好听,但对方并不是因为自己才觉得好受些。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办,我觉得来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本来就不该指望,昨天在现场的人都没发现异常。”柴原顿了顿说,“死者的同学是个切入点。”
“那就去学校?”
“可以。但最好先不通过学校。”
凌沐和柴原搭档快一年了,虽然这位前辈时常会不按常规出牌,但经验告诉他听命行事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