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绮丽梦

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周日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九月份,暑气还未完全消散,校园里的香樟树仍开的茂盛,一旁的工人在修建灌木伴着蝉啾鸣,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草香味。

夏绮来了南菀中学,一般学校可能不招收艺术生,或者等高二了再转艺术,但南菀中学比较特别,虽不是艺术高中,但是却有对艺术特长的招生,并且对这一方面还颇为重视,特意设立了一个清华班。

这天,学校的美术生开始大批大批地往艺术楼里搬起了东西。

画架,画板,颜料盒,等等各种画材,一个人肯定是拿不过来的,再加上学校的神仙操作,整理宿舍的时间和搬画材的时间安排在了一起,完了还要赶去上课,时间上也吃紧,因此不少学生都去打电话将自己的父母叫了过来帮忙。

夏绮犹豫了一会,和朋友一同进了小卖部,给爸爸打电话。

高中管的严,是不允许学生拿手机的,因此打电话也只能去小卖部,五毛一次,用的是老旧的座机。

夏绮在凸起的透明按钮上按了几个数字,电话嘟嘟了几声,接通了。

“怎么了?”电话对面是一片杂音,夏康健可能比较忙。

夏绮长长的睫毛扑朔,在眼睑落下一片阴翳,修剪干净的手指扣着桌子上已经破旧了的贴纸,她道:“学校要搬东西,我的东西有点多,你有空帮我搬吗?”

“绮绮,爸爸现在可能有点忙。”

很忙,来不了,没空,又是这个回答。

“为什么我每次开学有事情你都不来......”夏绮心中压抑,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话音刚刚落下,对面责备的声音就响起,“爸爸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不可能一直都围着你转,你要办的事情就立刻得给你办了?”

接着,便是更多的斥责,铺天盖地的,声音很大,还有些刺耳。

无非是那些呈辞滥调,抱怨自己有多忙,让她懂事点。

小卖部里面人来人往,夏绮鼻子一酸,喉头哽咽,手捂住了话筒,感觉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好似周围的朋友都能听到她电话里的内容,让她凭空生出几分难堪来。

她没有说话,拼命压抑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尽力让自己不太失态。

或许是这边太安静了,夏康健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顿了顿,又道:“爸爸是真的很忙,最近......”

后面说什么夏绮都没听进去,一直等眼眶里的泪水干了,才“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一旁的朋友问道:“怎么样?你爸爸来吗?”

夏绮扯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他有事可能来不了。”

太阳炙烤着大地,香樟树叶亮的晃眼,炙风沐身,热的毛孔颤栗。

夏绮背着大大的画袋,画袋里面塞着好几本新发的厚书,左手拿着颜料桶,右手拿着一大堆画具,汗水顺着额角坠落,姿态狼狈不堪。

她怕来不及,一次拿了不少东西,现在后悔了,长长的阶梯一步迈地比一步艰难,夹在手里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忽然,哗啦一下,手里地画具没拿稳,一路从台阶滚落,“碰碰”作响。

东西洒了一地。

夏绮突然有点崩溃,自我厌弃和烦躁的心情达到了顶端,眼泪再次不受控制了,站在那里,不说话,泪珠静静地掉落,砸在地面上,泅成一片片小花。

彼时的夏绮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来接,而她没有。

更不明白,为什么饭桌上的酒肉朋友一个电话爸爸就去帮忙了,而自己有什么事情,得到的都是“不可能一直围着你转。”

就在这时,身前蓦然落下了一片浓阴,一只手伸了过来。

夏绮下意识抬头,对上了周日曜的目光。

之前她曾无数次的从别人口中听过周日曜的名字,又曾无数次地在校园荣誉榜上窥见他的身影,夏绮慕强又颜控,因此一直都对周日曜有天然的好感。

但是也仅是好感。

直到今天,周日曜出现在他面前,穿着黑色的校服,短发垂在额前,干净利落,身姿清俊挺拔,眸色深而冷感,整个人像是松尖雪,凌冽,清濯。

以最料峭的姿态,翻起人世间滚滚红尘。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将地上的东西都捡了起来,递给了夏绮。

而他伸向夏绮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动作幅度带动衣角,露出凸起的腕骨,两只手指勾着她颜料桶的把手,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多了几分撩人的意味。

夏绮的心跳没由来地漏了几拍。

见她一直没反应,周日曜挑了挑眉,“不要?”

阳光仿若画笔,勾勒出少年俊矜的面部轮廓,周日曜抬头朝夏绮的方向望来,黑眸浅唇,伴着长长的睫毛轻颤,像蝴蝶的翅膀,漫不经心地掀起一股热浪于盛夏绿荫。

这股热浪来势汹汹,猝不及防,吹的夏绮浑身毛孔颤栗。

她慌忙地收回视线,扣紧了手指,一直到纤细的指尖泛白,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掩饰自己的紧张。

夏绮回了神,却连说话都结巴了,“要,要的。”

她连忙从周日曜的手中接过了那颜料桶,手指擦过他的指尖,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却让夏绮红了脸。

这是她距离周日曜最近的一次,指尖碰指尖,也是少女心动沦陷的开始。

后来这副画面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天边是多色彩的混合,春日青,晴朗蓝,拿坡里黄,蔷薇粉,纯度和明度达到最高,那是绝对色感的印象大师都无法描绘的绮丽梦境。

少年站在上一级台阶,身后裂开一道小缝,从中透出乍现天光。

他逆光而立,轮廓柔和至死,朝着她伸出了手。

每一次的梦境,对于夏绮来说,都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有周日曜在的梦,就是仙境。

后来她就开始偷偷关注起了周日曜,开了小号加了他的企鹅号,他的空间她总共去了二百七十一次,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从二楼到四楼有五十二个台阶,她曾一百六十三次路过他的窗边,看他漫不经心地靠着墙壁的模样,他主动跟她说了两次话,在校园荣誉榜上出现了三十二次。

她总爱偷偷在草稿纸上写下周日曜的名字,但她又是如此胆小,小心翼翼,再往上覆盖上一层一层的草稿,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函数公式,好像这样就能暂时的,偷偷的,让他属于她片刻。

这份暗恋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以至于那段乏善可陈的青春里,“周日曜”三字是唯一的带着跫音韵脚诗。

或许是为这皮囊意乱情迷,又或是年少的情愫再次翻涌,看到周日曜这个样子,夏绮一面暗骂自己没骨气,一面又不受控制地对周日曜心疼了起来。

她忍不住上前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塑料划过塑料,发出刺耳的声响,光骤然闯入屋内,照亮房间。

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粉尘颗粒。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失败只是暂时的,你会有重新站起来的那天的。”

你可是周日曜啊!

她差点脱口而出,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原本轻糯细软的声音高了几个分贝,带着细细的颤抖,话音落下,只余满室寂然。

夏绮就站在窗户边上,阳光打在身上,形成一小片光晕,白净清丽面孔上的细小容貌都清晰可见,小翘鼻侧落下一片阴翳。

只是微微握紧的双手暴露了少女的紧张。

阳光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连带着一同曝露在阳光下的,还有她的那点小心思。

她是知道周日曜的。

也对,现在他的丑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呢?

周日曜抬手,微遮了下刺眼的阳光,短暂的安静后,他再次抬眸忘了过来,带着侵略性,他面色如常,话语却微带讥讽,“暂时的?”

这话像是甩在夏绮脸上的清脆巴掌,小脸微微苍白,不用周日曜多说,她也知道自己的话语有多单薄。

这样的打击,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毁灭性的。

周日曜冷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夏绮,女孩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吹落几缕细软碎发,杨柳枝般缠绕,手指绞缠着裙摆,窘迫尽显。

算来也是好心,但周日曜却并不领情。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伤心还是难过,这又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无需多想,她很快便会知难而退。

他无需要旁人的安慰,也懒得再从中分辨对方的真心与否。

世人的贪婪都一概如是,无一例外。

而他,亦如创建明曜时一般。

来时一人,走时一人。

好吧,夏绮承认,她确实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平心而论,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定是一跃解千愁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紧张,随后面色平静道:“别人不可以,但是你可以。”

“我听过你的新闻,了解你的事迹,我知道你白手起家,知道你胆魄过人,想要东山再起,对于别人或许是天方夜谭,但是你可以做到,你是周日曜。”

夏绮越说语气越坚定,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后面看向周日曜的眼神有多亮,瞳孔里像藏了一小抹月牙,目光清凌晶亮,看向周日曜的眼中是豪不掩饰的崇拜。

尽管在落魄之前,周日曜曾见过无数崇拜、爱慕之色,但还是一时间被夏绮的眼神晃了心神。

但也仅是片刻。

亲情爱情尚能作假,又何况崇拜?

回过神来,周日曜冷眸道:“新闻?新闻上还说我迫害无数家庭,丧尽天良,光凭网络媒介的只言片语,你又了解我多少?你了解到的是真正的我吗?还是你心中臆想的我?”

他一字一句,说到后面,周日曜的话语甚至不近人情到有些刻薄。

夏绮心中微塞,红了眼眶。

她本就是脸皮薄的人,小时候老师说一句,都能难受上一整天。

更何况这个人是周日曜,她暗恋了七年的人。

她并没有不了解他,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她偷偷收集了他的一切讯息。

她知道他喜欢吃鱼,不喜欢吃香菜,知道他洗衣粉的牌子,知道他每日上学都会骑着自行车穿过春熙路和西子桥,知道他周末会去小春日和的甜品店兼职,然后从向阳街回家。

简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

她心中觉得委屈,却又无从辩解,暗恋就是这样,从开始的那刻起,便将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所有由他产生的难受和苦闷,快乐或雀跃,都只能她自己默默消化。

“反正,反正我是你室友,我看不惯你这么堕落下去,行了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图的东西了,你若是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大可不必。”

或许他下半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

想到这里,周日曜不由得自嘲一笑。

夏绮说他还能东山再起,即便能,他也再也想不出什么让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了。

最高的位置他站过了,最虚伪的人性他也领教过了,都挺没意思的,不是吗?

要说夏绮这个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虽然性子有点敏感,但正是这份敏感给了她同他人不一样的感知力,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周日曜冷硬的防备,惶惶想起,周日曜才被至亲伤害,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突然接近他,难免会被当做有心之人。

与其这样,还不如打蛇顺棒上,直接同周日曜建立利益关系。

想了想,夏绮决定曲线救国,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有所图谋。”

她如此坦荡,倒是让周日曜微愣。

“你就当我是在投资吧。”

“投资?”

“是的,就当我买了一只股票,在你落魄的时候,我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你若是有东山再起那日,多关照我一点就是了。”

“虽然你现在遇到挫折了,但是毕竟曾经的人脉摆在那里,对于我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来说,随便一个便能给我带来莫大的好处。”

这个说法让周日曜有些诧异,但夏绮这样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倒好过一些阳奉阴违和弄虚作假。

不过——

“这注定是个失败的投资,我也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周日曜看向窗外,视线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窗角亘出一枝白玉兰,在风中轻晃,姿态纤稠,似要惊艳整个夏天。

一阵淡雅花香袭来的同时,夏绮清越的声音响起。

丝丝入骨。

“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室内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再次传来了周日曜的声音。

“行。”

自己现在这个情况,确实需要一个照顾的人,面前的这个,似乎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自己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样合算的合约,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便签个合同吧。”

“合同?”

夏绮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找个借口罢了,没想到周日曜竟然会如此正式。

周日曜又掏了一根烟,点火的动做到一般,又停了,只是拿着那烟轻捻。

夏绮心跳漏了几排,好似那被捻住的不是烟。

周日曜态度疏离,“既是合作,自然要有合同。”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夹杂任何的私人感情。”

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

夏绮“哦”了一声,心中微微失落,但很快便抛掷脑后,被喜悦覆盖。

是飞蛾扑火还是庄生梦蝶,她都甘之如饴。

她一路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拟定了一份合同,然后点了打印。

她用到打印机的地方还挺多的,便干脆自己买了,白色的纸张染上墨迹后缓缓出现,夏绮伸出了葱白纤细的手指,捏住了纸张,上面还带着微微的余热。

转身去了客厅,看着周日曜坐在轮椅上颇为孤寂的背影,她深吸一口气,将合同递了上去。

“合同打印好了,你看看吧。我是参照的网上的模板,不知道对不对。”

周日曜翻动了几下,速度快到让她觉得他在乱翻,但事实非但周日曜看了,还指出了其中的几个错误,最后大笔一挥,在末尾添上了一百亿。

他的字龙飞凤舞,大气凌然,却不显潦草,笔锋尖锐,带着能刺破一切凛冬的强势。

夏绮被周日曜的行为给震惊到了,瞪大了双眼,“我,我怎么能要这么多?”

周日曜抬眸,定定地望向她,“假如真有这么一天,这是你应得的。”

夏绮彻底傻眼了。

一百亿!那可是一百亿!

不是一百,也不是一亿,而是一百亿!

按照她现在的赚钱速度和赚钱水平,即便是从北京山顶洞人时期,哦不,即便是从细胞核时期开始打工,她也不一定能赚这么多钱!

虽然她本意不是图钱,但是看到这么巨大的数字,还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可耻的心动了。

签完合同后,周日曜虽然还是冷淡,但是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倒也没有之前那么排斥她了,算是一点小进步。

夏绮心中暗暗开心,转身去厨房给周日曜热了一杯热牛奶。

之前她每次淋雨了妈妈都会给她热一杯牛奶,说是这样不容易感冒。

夏绮端着牛奶走来,周日曜抬眸撇来,正好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只笔,眼看着夏绮抬脚就要踩上去,他的眉心跳了跳,下意识地开口道:“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夏绮便一脚踩了上去,她惊呼一声,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手忙脚乱之间,她极力控制着杯子中的牛奶不向周日曜泼去,最后牛奶是控制住了。

但是她却没能控制住。

她一头往周日曜的方向扎去,在最后关头双手撑在了轮椅两旁的扶手上,头却是扎进了周日曜的双腿之间。

伴随着窗外“轰隆”一声的雷鸣,夏绮的脑子里也炸开了花。

谢天谢地谢广坤。

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风也不吹了,雨也不下了,她的心跳也静止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当个土拨鼠,这样就可以在社死的时候当场掘地三尺。

她僵硬着身子,缓缓地抬起了脖颈,一抬头便对上了周日曜的黑脸冷眸。

静,死一般的寂静。

夏绮的嘴角扯出了一丝僵硬笑容,伸出两个手指对天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周日曜:“........”

沉默了半晌,周日曜骤然发出了一声冷笑,“这是开始收利息了?”

片刻。

夏绮心如死灰地从周日曜的房间走了出来,感觉自己这辈子的撵都在今天丢光了。

刚走出房门,正巧程诗情的消息发了过来。

程诗情:小妞,进行的怎么样了?按照姐的方法,是不是已经拿下了?

夏绮:无所谓,我已经出丑了。

程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