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观”座落在“虎林山”后出的北麓,那是一处极其荒凉僻静的地方,在这里,幽幽的林木看上去不再青碧流翠,反而现着一种压窒人心的森冷黝暗,天日也宛似晕朦了;丛生的杂草没胫,远山苍峰寂然相对,全罩在那一片淡漠清寒的疏气里,好一付凄落的景像。
背后是浓郁的山林,四周是杂草丛生,一条崎岖起伏的羊肠小径蜿蜓来到这“长春观”,一间正堂,左右偏殿的“长春观”,却显得那样的残旧古老,破损的建筑,有如一个衰朽褴褛的老人,是恁般的灰苍,又恁般的凄凉。
燕铁衣随着石钰牵马来到观前,那堵短墙早已颓坍,在斑驳崩缺的麻石台阶前,两人拴住坐骑,拾级进入正堂。
四处巡视着,燕铁衣摇头道:“这地方怎么如此破落法?”
苦涩的一笑,石钰低声道:“观于此,香客游旅自少,而香火不盛,那来的钱财整修维持!”
燕铁衣笑笑,道:“出家人也少不了俗问的银子,心不入红尘,这副皮囊却少不了人间烟火的供奉,说出来,未免有点可悲亦复可笑。”
踏进观门,嗯,里头尚称洁净,神坛上供的是三清祖师,灰黄的布幔两边拉起,神前那只剥的铜炉中捻着三只线香,青烟一缕,──飘落;一具签筒也泛了黑,筒里的竹签大约好久不见人摸了,上面结着几根细细的蛛丝。
坛前的软垫露出了内衬的棉絮,面上已经洗磨得白灰薄裂,那边窗下摆了两张椅子,材料不错,但油漆脱落,臂靠处原嵌的云母石也裂了好些纹槽,连窗上的冰花格子都残缺不全,糊窗的棉纸处处裂口。
这座小道观,可真像家破落户。
燕铁衣轻轻道:“大郎中,我看这座道观的一副凄寒样子,是否还有能力摆出一餐素斋来,实在颇有疑问。”
石钰道:“这个大概还不成问题,观里的道士虽穷,但自己种菜磨浆,吃的还弄得出,好在素食也就是那么样,不比荤席的五颜六色花式多。”
燕铁衣道:“希望不至为难他们,事后,我们多奉香油钱也就是了。”
移步向左边偏殿,石钰边道:“我这就去招呼庙祝。”
他才要来到那边的半月形门前,一个瘦得形销骨立的灰抱老道,已自门内走出,老道见堂中两人,初是微怔,随即单掌问讯,颤生生的高宣道号:“无量寿佛,二位施主驾临小观,贫道有失远迎,请二位施主恕宥。”
石钰转过身来,脸色木然,竟没有回话。
走上两步,燕铁衣拱拱手,笑道:“道长太客气了,前来打扰,殊深抱歉,未知道长可是宝观主持?”
老道颧骨高耸,窄额削颊的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稽首道:“祖师观院,本乃方便之地,随时欢迎各位施主莅临膜拜随喜,施主等亦乃维持观院香火之善士,迎之唯恐不及,怎有‘打扰’之谓?呵呵,贫道‘化玄’,正乃小观主持。”
燕铁衣又是一拱手:“失敬了,道长,我们哥俩乃是久闻宝观素食美味可口,别具风格,忍不住这口腹之欲,特自前山赶来,尚祈赐下一餐品品,香油膳费,自然加奉不误。”
老道顿时笑开了他的瘪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来,他眯着眼道:“小观地处僻隅,香火冷清,但素斋口味,却确实超乎虎林山其他观院,施主等既是闻名而来,足证小观斋奉,仍有一之值,呵呵呵……”
燕铁衣忙道:“这个当然,尤其我们这位老友石钰兄,更对宝观素食推崇不已,还是石兄引路,带我前来瞻仰的。”
老道人又连连向石钰稽首:“无量寿佛,贫道多谢石施主之广宣推引。”
石钰的唇角跳了跳,带着厌恶的语气道:“好了,不用客气了!”
这自称道名“化玄”的老道人,深陷的一双小眼,极快极快的闪掠过一抹冷厉的光芒,但他却仍旧笑呵呵的,以他那微颤的声调道:“石施主堪为小观知音,贫道必定嘱咐厨下,加意讲求色香味之调理。”
石钰面颊的肌肉往上扯了扯,非常僵硬的道:“多谢了。”
燕铁衣有些好奇的问:“道长,宝观除了道长之外,尚有几位法师呀?”
“化玄”老道笑道:“小观狭小冷清,除了贪道之外,只有两个小徒弟。”
燕铁衣道:“春灯黄卷,日夕面对山林幽峰的岁月,因是安静怡然,超脱世嚣,但可也够寂廖孤单的了。”
老道异常平静的道:“过惯了,倒也习以为常,自得其乐。””
这时,石钰像有些不耐的催促道:“道长,我们肚子饿了,还是请你快点交待厨下整治饭食吧!”
老道连连应是,临去前,犹殷勤的道:“稍候便在左偏殿侍膳,贫道走去吩咐,二位施主略请宽坐,小徒即来奉茶。”
待这位老道人离开之后,燕铁衣不由低笑道:“大郎中,我看这位老道爷瘦得一把骨头,好像许久不曾吃饱似的,见了他,越发不敢相信他这里是以‘吃’而闻名的了,连主持都‘排’成了这样,那还有什接好东西待客。”
石钰咧咧嘴,心不在焉的道:“有些人天生便是瘦的体质,任什么山珍海味也吃不胖的。”
燕铁衣道:“他见了我们来此,可真是高兴呢,看他那种殷勤的样子,约莫好久没有香客信士到此奉献随喜了,等一下,倒要多捐上几文。”
石钰有些不安的捏着自己的耳垂,强笑道:“瓢把子,你一向是慷慨出名的。”
背着手流览四周,燕铁衣道:“大郎中,你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
石钰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忐忑:“你是说--”
燕铁衣笑道:“我是说,这个地处如此荒僻的小破观,你又是如何找了来的?”
暗中吁了口气,石钰道:“在几年以前,我就来过了,也是听人提及。”
燕铁衣不经心的道:“专来吃他的素食?”
石钰谨慎的道:“也不完全。”
笑笑,燕铁衣转过身来:“莫非,你在此处尚有隐情?”
神色变了变,石钰局促又紧张的道:“这--个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看你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必告诉我;据我猜想,这座小道观你所以要来,恐怕不全为了这里的素食好,约莫是,此处有什么值得你回忆和怀念的事物吧?”
如释重负的跟着笑了,石钰微现尴尬的道:“我若不说,你可介意?”
燕铁衣摇摇头道:“当然不,我已声明在先,你可以不必相告;大郎中,虽然似你我这样的至交好友,却仍免不了有点小秘密存在,那属于个人自我小天地中的憧憬与慰藉,无论这点秘密是美好或痛苦,却也是一种纯属自己的享受,所以,你无须揭示,我了解,同时,也不愿向你的心灵里去挖掘。”
石钰突然激动的道:“瓢把子,你是我这一生中少见的好人。”
燕铁衣一哂道:“又来了,你最近别的没学到,怎么倒专学会了讲客气,你我这等关系,客气多了反而见外。”
唇角的肌肉又在抽动,石钰像是极力在与他自已挣扎着:“瓢把子,我……我想告诉你……。”
燕铁衣摆手道:“看你,又要客气啦?”
用力扭绞着双手,石钰咬咬牙,刚一张口,偏殿门里,人影一闪,一个浓眉大眼却似楞头楞脚的年轻道士业己出现,他抢前两步,稽首道:“家师吩附,请二位施主移至偏殿奉茶侍膳。”
石钰面已青白的与那年轻的道士回目相触,道士的目光却在与他相触的一刹那变为狠酷无比,石钰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一话不说,携着燕铁衣的手,急行走向左偏殿。
※※※
这是一桌样式不多但却异常精致可口的素斋,色香味三者调配俱佳,金黄色的油炸素鸡,嫩白绿翠的三丝豆腐淡乳色的笋尖,碧油油的青韭夹心,浓稠的菜泥汤,另加一碟香酥饼,一碟小春卷,居然还有一壶竹叶青好酒。
“化玄”老道侧坐一旁相陪,那个表面上看去楞头楞脑的年轻道士,则在旁边殷勤侍候着。
燕铁衣一边频频用菜,一边声声夸赞:“好,果然不错,非但精雅,更且可口,我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美味的素食。”
“化玄”老道笑得两眼成了一条缝,他十分得意的道:“施主请再这味原汁笋尖,可是刚摘下的新鲜苞笋尖现蒸的,入口即化,馀津清香;呵呵,小观这门手艺,倒可堪博一顾吧。”
燕铁衣挟了一筷笋尖咀嚼,唔唔点头:“太妙了,太妙了。”
“化玄”老道一指油炸素鸡:“这盘炸素鸡,香脆适中,风味绝佳,乃是小观不传之秘,施主,请试试。”
燕铁衣箸不停举,大快朵颐,直吃得淋漓尽致,一边侍候的年轻道士,又频频为他杯中添酒,那酒,森绿澄翠,异香扑鼻,燕铁衣在“化玄”老道的殷勤推介下,不禁连乾了十多杯。
石钰却滴酒不沾,甚至菜也很少去动,除非在“化玄”老道的连番注视下,他才万不得已似的,稍稍举筷拨弄几下,倒像是应景一样了。
吃喝着,燕铁衣笑对石钰道:“大郎中,你推介这‘长春观’的素斋好,真是一点不差,可口极了,有机会,咱们哥俩再来这里,好好吃上几顿。”
“化玄”老道笑道:“欢迎欢迎,无任欢迎之至。”
但石钰的形态却非常沉重--沉重到变为痛苦了,他的脸色一阵一阵的变化,额门上竟然泌出了汗珠,每一举箸挟菜,那鸡爪似的手指,都在仰止不住的抖索,尤其是,他极力避免接触到“化玄”老道的视线。
终于,燕铁衣查觉出了石钰的异状,他关切的问:“大郎中,你怎么了?气色这般难看?手也好像有点发抖,那里不舒服么?我着你很少吃菜嘛,酒更点滴未沾,怎么回事?”
石钰的目光扫过燕铁衣面前的小瓷杯,杯里,又只剩下三分酒了,燕铁衣喝得不少,也喝得快,这是他觉得酒味特别香醇的原位,但那色泽悦目的碧绿酒液,在石钰眼中却宛似毒药一样令他不敢多看!
“化玄”老道又劝道:“来,来,施主乾了,让小徒再为施主斟满。”
燕铁衣大笑着一口乾尽,年轻道士迅速又在他杯中将酒添满;燕铁衣心中十分同情这座破落道观的主持师徒们,他以为,人家所以如此奉承巴结的原因,无非只在于事后多得几文香油钱罢了,穷苦,不但是凡俗之人不好忍受,天外之士又同尝能够甘之若怡呢?
因此,他为了表示完全接受对方的好意,也为了表示欣赏眼前这一餐美食,他越发放怀吃喝起来,甚至已打算好要赏给道士们多少银子了。但,他却忽略了石钰这反常情形中,所隐含的绝大危机!
石钰的唇角抽搐得更急了,脸色也越见青。
燕铁衣又举檐挟菜,边笑道:“大郎中,你介绍的美食,怎的你自己却吃得这么少?”
说着话,他筷子上挟着的菜肴却突然没有挟稳,完全落在桌上,微微一怔,他又用筷子另外去挟,但是,他的手指竟像僵木了一样不听使唤了!
最初的反应,燕铁衣以为自己一时失慎,但跟着,他又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可是当他的手指觉到僵木的一刹那,他不禁全身触电似的起了一阵痉挛!
四周,是一片死样的寂静。
燕铁衣觉得背脊泛寒,因为他又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开始麻痹,胸口闷窒,且血流迟滞,甚至,连脑子里也开始有了晕眩翻腾的迹像!
这不是喝多了酒,他知道,酒喝多了决不是这样的情形,唯一的解释是--他中了毒!
缓缓的,他抬起了目光,迎着他的,是另三双眼睛,“化玄”老道追,那年轻道士,以及石钰!
“化玄”老道与年轻道士的眼神是极度紧张,极度迫切,又极度焦灼的,而石钰的眼神却是,那般的颤栗,那般的羞愧又那般的痛苦!
现在,不知何时,他们三个人都已离桌站出了老远。
吃力的,艰辛的收回了僵木感越来越重的手臂,燕铁衣在这收回手臂的过程中,业已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十分迷惘,更十分伤感。
坐在那里,燕铁衣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眼前,像轻轻升起了一层薄雾,瞳孔上宛如贴罩着一层半透明的心膜,他竭力镇定着自己,脑中意念飞快转动。
“化玄”老道的声音颤抖又惶恐,他在急促的问:“石钰,药力发作了么?”
石钰木然点头,没有哼声。“化玄”老道又沙哑的道:“姓燕的如今情形怎样?有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功夫尚能发挥几成?”
石钰悲痛逾恒的道:“不要问我,剩下的全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化玄”老道又急又怒的叱喝:“姓石的,不要忘记你有什么把柄握在我们手上!”
石钰尖声的大叫:“你们要毁诺?”
夜枭似的桀桀怪笑,“化玄”老道接着又厉声道:“石钰,姓燕的在未曾擒牢,或伏诛之前,我们就不能履约,这也是我们早已告诉过你的,所以,你还是看明白点,尽力帮我们收拾下姓燕的才是上策!”
石钰激动的吼骂:“你们已陷我于不义,如今又来会迫我助纣为虐,更进一步的做绝?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畜生,下流无耻的猪狗。”
“化玄”老道暴喝:“闭住你妈的那张臭嘴,姓燕的今日若不受缚,你与你那宝贝儿子,都不要想活下去!”
石钰青脸变赤,嗔目悲叫:“老奴才,我不能再帮着你们为恶,我已叫你们将我终生培育的人格自尊破毁了,你们迫我出卖我的挈友,你们却不能再逼我,践踏我仅存下的一点天良。”
大喝如雷,“化玄”老道叱道:“屁的天良,屁的人格与自尊,你除非帮着我们收拾下姓燕的,否则你同你儿子连个死处也没有,我们不会饶你,‘青龙社’更不会!”
燕铁衣仍然端坐不动,低眉垂目仿若入定,但是,他的头顶上却冒出了腾腾的白雾--他正在把握这短促的时间,倾力运注一口保命真气,以逼除体内毒素!
就在这时--偏殿前后门外人影连闪,十多条大汉飞掠而入,隐约中,外边院子,屋脊瓦面,全传来衣袂的飘掠声,与脚步的奔移声,颓然此处已被层层包围了!
奔进偏殿来的十多名大汉,倒有五个是一身大红的装束红色的头巾,红色的劲装,红色的披风,以及红色的密扣靴。五个人这一进来,便宛似燃起了五团猩赤炙热的烈火!
五名红衣人中,一个宽紧脸膛,狮底海口,虬髯宛若钢针般彪形巨汉、首先注视了燕铁衣须臾,转过来,沉冷的询问“化玄”老道:“贺大哥,姓燕的着道了!”
被称做“贺大哥”的“化玄”轻轻点头:“着道了,看样子中毒已深,只不知深到什么地步?还有没有挣扎的力量?”
虬髯巨汉瞠着石钰,厉声道:“毒是你下在酒里的,毒性的征候反应,姓燕的现下情况如何,只有你最清楚,你还和呆鸟一样楞在这里,装你奶奶的什么蒜?”
那“化玄”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他,这家伙硬是不肯说,还和我争执起来。”
虬髯巨汉神色狠毒的道:“姓石的,你是不想要你儿子的性命了?”
石钰的脸上青白一片,五官怪异的扭曲,汗下如雨,全身栗栗抖索,整个人都像要崩溃了,但是,他仍没有说话。
站在虬髯巨汉身边的另一个红衣人--那是个独目,鼻如鹰勾,前腮薄唇的阴鸷形状人物,姐冷一哼,冰寒的道:“老大,问不问姓石的全是一样,燕铁衣是个强悍傲倨的角色,攻击性最是旺盛,素喜采取主动,如果他不是中毒过深,无法反抗,如今岂会这等老实的瘟在那里,任由我们围困包抄?”
虬髯巨汉连连点头,道:“不错,老四说得有理!”
“化玄”言道:“那么一起动手把姓燕的摆平吧,早点奏功也早点安心,妈的,这小子如同毒蛇猛兽,难惹难缠,弄不好,沾上就要脱层皮!”
虬髯巨汉狠狠盯了石钰一眼,暴烈的道:“石钰,你给老子们乖乖站好在这里,不得轻移半步,否则,那种后果你也明白,老子们拎着你儿子的小命,如果你不在乎,老子们便分这小王八的给你看。”
他正说到这里,包围着燕铁衣的十馀名大汉之一--那个麻脸招风耳的红衣人,突然惊恐惶急的怪叫起来:“老大,老大,快来呀,姓燕的满头雾气越冒越盛,那不像是毒发之状,亦非酒汗蒸发,我看像是姓燕的正在运功排毒!”
这一叫嚷,偏殿中的这些凶汉恶客立时起了一阵骚扰惊乱,除了石钰之外,所有的人完全拥向了桌子四周,将端坐椅上的燕铁衣团团围紧!——
飞雪的小屋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