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坐在昏黑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节目里的人物还是那几位,雷同的情节,差不多的遭遇,他看了反而觉得很安心。外面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奇怪,越来越混乱了。但电视剧里的麦克和卡罗尔仍然那么善良,那么理解孩子,他们在想方设法平息男孩女孩间眼看要爆发的冲突。
屏幕上插播广告,比利站起身找点儿吃的东西。三天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电视前,虽然很爱看这个节目,但现在开始有些坐不住,有点儿发狂了。同时他还有几分负罪感,因为父母从来也不允许他这么长时间地呆在电视前,故而他不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觉得应当干点儿什么不要傻呆呆地在电视前浪费时间了。
可父母好像并不在意,他们脑子里装满了别的事情。几分钟前,杜戈走了进来,他什么也没说,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在屋里。
比利给自己做了一个花生米、奶油加果冻的三明治,然后又回到客厅坐在了电视前。几天来他曾试图找点儿别的事情干干,但根本没有成功。他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邀他们骑摩托兜风或去游泳或到那个碉堡去,但这些朋友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是不想同他说话。他也曾骑自行车去了考古发掘现场旁的小山包,可没等下山便发现了那些学生都走了,挖掘工作结束了。他连忙蹬车赶回家,这座小山也让他胆战心惊。
他真想知道此刻莱恩在干什么。
他发现自己近来总想着莱恩,想搞清楚他们两人怎么就变得谁也不理谁了。他发现中断友谊有时来得挺快也很痛苦。他还记得同弗兰克·弗里曼是如何断交的。
弗兰克是他四年级时结交的最好的朋友,后来发生了一次不算很激烈的争吵,很快友谊就结束了,最后两个人成了仇敌,各自投靠了学生中两个对立的团伙,只要碰见就要狠狠地治对方一顿。
没人知道往日的朋友带来的伤害会有多深多重。
但他和莱恩是多年的朋友了,大大小小的冲突不知有过多少次,但他们始终还是朋友,出现现在这种情况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莱恩变了。
许多人都变了。
一个电视节目结束了,比利又换了一个频道。三明治吃下去了,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盼望着暑假早点儿结束,马上就去上学。
杜戈坐在门廊里想着邮件问题,琢磨着邮件问题。今天早晨他收到了一堆退回的信件,有几件是几个星期前发出的账单,信封上盖着“地址有误,无法投递”印戳。还有一封信是写给特丽丝的,字是花体字,还有一股香水味,他看也没看就撕掉扔了。
他意识到去邮箱拿信虽只有几步之遥,但这几步真的令他望而生畏。虽然他尽量掩饰否认这一点,但一出门上了车道自己就紧张,现在已经紧张到把邮箱旁的灌木丛和树木当成藏身之所了。
他想把邮箱换个地方,像城里人那样设在门旁,可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否定了。
他不想让邮差来到他的住所前,不能让他靠近特丽丝和比利。他还想过把邮箱干脆撤掉,没有了邮箱也就收不到邮件了,不是吗?但这样做不光是胆怯的表现,而且说明自己真的疯了。为什么不敢接邮件,难道采取不理不睬或回避的态度就没事了吗?
特丽丝的车开上了车道。杜戈把视线移开,望着外面的树林。他听到了刹车声、关车门声以及妻子上了门廊的脚步声。“我回来了,”特丽丝的声音。
他没有反应,特丽丝走到他身边,“我回来了。”
杜戈抬起头,“还发你个奖章?”
特丽丝的表情先是气愤,继而委屈,最后平静了下来。杜戈的目光移向别处,他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对不住妻子,为什么这样来对待她。她刚才就是要表示一下亲近,但她那盲目乐观和假装平安无事的态度刺激了他,让他发疯,让他想反刺她一下。
近来他常对她发火,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今天晚上我们吃鱼,”她说道。“烧鲑鱼,你来架炉具。”
“买炭了吗?”
“哎呀,我忘了。那就我烤吧。”
杜戈站起身。“不用。我去买点儿,我还想出去走走。”
特丽丝把手搭在他肩上。“你没事吧?”
他望着这只手觉得很吃惊,好几天了他们之间没有出现身体上的接触。他望着妻子的双眼,声音变得柔和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口气生硬,情绪紧张,同时也知道她这样做就是在尽力不和自己争吵。“我挺好的。”他说道。
“那就好,”特丽丝说着打开纱门。“最好给车加点儿油,油快没了。”
“行。”
出了门廊朝汽车走过去时,他听到关电视的声音,听到特丽丝在同比利说话。
她像在同老朋友说话,很关切,很温和,让人感到亲切舒服,他突然感到心情好多了。
汽车几乎没有油了,油量表几乎到了零,他第一件要干的事情就是去加五块钱的油。
第二件要干的事情是去霍华德家。
他把车停在那所低矮的房屋前。这所平房现在看上去是绝对没有人住了,草坪变成棕色,草已经干枯死了。一辆小货车在隔壁那家门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杜戈连忙下了车,挥挥手说了一声“你好”,意思是想让这人站住。
那人看来他一眼,急急忙忙进了屋。
杜戈停下脚步。这个该死的小镇里的一切都变得古里古怪。他想到那边的邻居家打探打探,问问他们看没看见这位邮政局长,但他又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不会好好跟他讲的,这附近的居民恐怕都是这样。
他注意到除了霍华德家的草坪外还有几家的草坪也开始变得乱蓬蓬的。
他明白了自己从周围住户根本了解不到情况,于是只好顺着脚下的车道走去,来到霍华德家门前敲起门来。连敲带砸,大声喊着霍华德的名字,但是里面没有回应。他再一次看看前门。后门以及所有的窗户,门窗仍是死死地关着。好像原来的窗帘后面又加上了一层颜色更深、质地更结实的窗帘,里面什么也别想看见。
他想是不是应该报警。所有迹象表明霍华德的住所现在是没有人居住了,既然只有邮差一个人说最近几个星期看到了霍华德,那他就有充分的理由破门而入看看局长是否安然无恙。
他知道报警没用。上次他已经跟他们讲了这种情况,可他们什么都没干。除非他们看见邮差提着霍华德血淋林的脑袋跑进门,否则他们是决不会去申请搜查证或强行打开邮政局家门的。
杜戈摇摇头,如果亚利桑那州有什么让他讨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土地和财产崇拜到了疯狂的地步。这儿的人仍然是当年开发西部者的心态,把财产看得比人更重要。他记得有一次他和比利长途远行去迪尔谷,在那里他们沿着一条干河床向前走,走着走着看到树林中有个小木屋。他们一看不好,赶忙转身向回走,这时就听到有个孩子的喊声,“爸,有生人。”也就一分钟左右的光景,他们听到了闪雷般的枪声。他当时觉得自己是在什么可怕的电影里。枪声过后又恢复了寂静,可他们却一口气没敢喘径直跑回停车的低地。后来他去了警察局,当班的警官只是宽容地笑了笑,说他不该越界,就好像是说他不该踏上别人的领地,哪怕是无意的,那挨枪子送了命也活该。
就是在这种心态的驱动下,人不受任何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导致现在这种局面。尽管如此他还是上了车直奔警察局,就是报警试一试也不会有什么伤害。走运的是警长不在,不走运的是迈克也不在。他只好把情况对一位年轻的办事员讲了,她倒是记了下来而且答应要把记录亲手交给负责本镇的长官。杜戈对她很友善,很合作,一直在微笑,还对她的帮助表示了感谢。然后,他离开了警察局,心里很清楚这个办事员什么都不会做的。
见鬼,他应当自己闯进去,把证据拿到手里。
不行,那样的话,警长就会把自己抓起来投进监狱。
他开车来到贝尔斯开的那家商店去买一些碳和别的东西。他离开家时就说出去买东西,可这一去就一个多小时,特丽丝这会儿一定开始着急了。
他快步走进商店直奔放着非食品类的货架,拿了一袋便宜碳和别的东西。付账专用通道封闭了,三个结算口排起了长队。他选了一条人少的队伍,站在了一个手提一篮日用品的老太太身后。
站在队伍里他发现原来放报纸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如果能用语言来形容报架子的话,那它们此刻显得既悲伤又绝望。他突然想起了本·斯托克利的占卜饼,这些放在斯托克利抽屉里的伤风败俗的东西现在怎么样了?他的脑海里仍有斯托克利坐在桌子后面时的印象,但正在淡去,代之而来的是电视里的画面,斯托克利那被子弹打穿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杜戈觉得喉头哽咽,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看看那些使他兴奋的货物。
将近半个月了镇上没有报纸可看。镇上的《周报》实际上是斯托克利一个人搞的,他一死,报纸就突然停刊了。其实报社有两个兼职记者,他们可以担起编辑的工作,还有那个秘书也完全清楚运作规律,可威利斯镇的报纸就是这样一下子停了。
现在已经没有独立渠道发布消息,没有正规途径了解正在发生的情况,杜戈不能不想到这下子可是正中邮差下怀。
当然各种消息仍通过非正规渠道流传着,而且效率很高。站在队伍里仅几分钟他就从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里得知又有几条狗死了,这回倒不是毒死的而是被砍了头,砍下的脑袋也被偷走了。
有时候流言也会因为不着边际而遭到痛骂,这就像小孩子玩的传消息的游戏,本来是打算把消息准确地传到最后一个人,但到了最后就走样了。不过杜戈从以往的经验得知耳朵听到的消息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点儿也靠不住。
他抬起头看到吉赛莱·布伦南走进了商店。
布伦南也看到了他,并向他招了招手。“阿尔宾先生,你好,”她说着穿过十字转门绕过收款台,来到杜戈面前。
他一眼就发现她没戴乳罩,透过薄薄的T恤衫能看到那两个乳头,硕大的乳房伴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的。她已经成了大人了,不再是小姑娘了,但在杜戈心里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所以他觉得很奇怪这姑娘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显眼,这般性感呢?这个念头搅得他心里很乱,看到她走过来,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好,近来怎么样?”他跟着队伍向前走了一步。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真的?”杜戈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输送带上。“在哪儿?”
她咧着嘴笑着说,“邮局。你相信吗?”
表示祝贺的微笑僵在了脸上。他相信她说的话。“我只是不知道他们还雇人。”
他小心地说着。
“临时的。可能是他们的分拣机坏了,要找个人手工来干。”
杜戈走上一步,“谁雇的你?霍华德吗?”
“不是,他病了。可能这也是他们要雇人的一个原因。史密斯先生雇的我。”
杜戈强作微笑,“你觉得史密斯先生怎么样?”
吉赛莱·布伦南的脸突然暗了一下,她是有话要说,可却只是耸了耸肩,“不太清楚。”
杜戈前面的人付了款。他把手放在了布伦南的肩头,她并没有躲开。“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应该在那儿工作。”他很严肃地说道。
布伦南笑了起来。“我妈妈也这么说。放心,我挺好的。”
“要小心,”杜戈提醒她说。
她哈哈笑着,“是要小心,再见。”说完这话又朝杜戈摆摆手指就朝冷冻食品柜走过去了。他望着她那丰满的臀部,那被牛仔裤勒出的线条。
“两块八毛五。”
“什么?”他转过脸望着收款员。
“两块八毛五。”收款员脸上带着理解的微笑重复了一遍。
杜戈掏出他的钱包。
晚上,特丽丝躺在床上依偎着丈夫,一只胳膊抱着他的前胸,抱得是那样的紧,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了。晚饭很好吃,特别是对健康有好处。鲑鱼、米饭、芦笋,她又回到从前,讲究起营养了,这倒使杜戈少了些忧愁,多了些乐观。一切都见鬼去吧,他们要好好活着。
她抬头望着丈夫,脑袋枕着他的臂弯。“还爱我吗?”她问道。
“你这是问的什么呀?”
“还爱我吗?”她的声音不大,但有几分严肃,这使他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爱。”
“这话你好长时间没说了。”
“我觉得没必要这么说,”杜戈微笑着。“我们已经结婚15年了,干吗总这样跟我过不去呀?”
“严肃点儿。”
“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跟你在一起了。”
“不那么简单。有时我就是想听你这么说。”
“准是米歇尔还有那封信搞的,对不对?”
特丽丝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他亲了亲她的头顶。
“我担心。”特丽丝终于说了出来。
“我也一样。”
“我担心的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有这么个感觉你有什么东西躲着我,不敢告诉我,或是不愿跟我谈。”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杜戈申辩道。
“你心里清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杜戈开口了。“你说的对,我们是貌合神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总是把一切归咎在邮差身上,我知道这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我也有问题。”
“我们都有问题,”特丽丝说道。
他们相拥着抱得更紧了,杜戈觉得他们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他们之间日趋严重的矛盾化解了,邮差的计划化为泡影了。